“是啊!他打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不得志,一开始还知道上进,后来越来越不像话……”
“还酗酒。”
女人说:“对!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孩子有十多岁了吧,是快考……”
“快考高中了。”
老头捻捻胡子,嘴撇着,摇头晃脑地算上一阵,叹了口气:“夫人,您是火命,您丈夫呢,他是木命,您想,这木头一遇上火,那不都烧没了么?”
寇桐看着那傻娘们儿跟抓着救命稻草似的看着老头:“那您说……您说怎么办呢?”
“您与他此乃八字不合,生来不应当在一处的,您丈夫婚后定然多遇小人,事业时时受阻,您跟着他也是尝便人间苦辣,饱受苦难,日日脾气暴躁,乃至于控制不住自己,是不是?”
“是是!太准了!就是您说的这样!”
“你们俩这恩怨乃是前世上带来的,今生往一块搅合还没完,怕是……日后还要应到孩子身上。”老头接着忽悠,“孩子最近在学校……没有什么问题吧?”
这一句话直戳女人的泪点,那眼圈忽悠一下就红透了,大泪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话:“我明白……您这意思了,听明白了,我们俩,本来就不应该在一块过。”
老头还很体贴地从旁边抽了张面巾纸给她。
女人情绪崩溃了,痛哭流涕,边哭边骂好一阵子,大概十几分钟以后,她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脸上带上了坚决的神色,从包里拿出一叠红通通的人民币压在桌上:“老神仙,太谢谢您了,您说得对!我这就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跟他离婚,我自己带着我儿子,也能把他养大成人。”
“哎哎,好……”好的是人民币,老头眼睛里都快冒蓝光了,两只鸡爪子似的手就往上抓去,靠在门口的寇桐于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老头一看见他,立刻跟偷东西被抓现行似的,忙缩回手,一脸正襟危坐、视金钱如粪土的模样:“咳,您这话就见外啦,夫人,我不是要您的钱,世人迷惑,我等修道之人指点迷津,乃是给自己修因果,结善缘的,这些铜臭之物,不要也罢,您拿回去,要是觉得我说得有理,日后亲戚朋友有难处的,不妨来找我老头。”
寇桐想笑,觉着那苦主一脸苦大仇深,自己笑出来不大合适,只能憋着,感觉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于是背过脸去,暗暗给自己揉了揉。
等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他才大模大样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老头的对面:“季神仙,给我算一卦?”
季神仙斜眼扫了他一眼,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慢吞吞地站起来,关上门,在门口竖起一块牌子,上书“三卦已满,明日请早”。
然后回过头来气鼓鼓地瞪着寇桐:“你还用算?你就是颗丧门星,就是来挡我财路的!”
寇桐说:“你别放屁,撺掇人家离婚还收人家钱,你不怕将来下地狱让阎王拔舌头?”
季神仙十分光棍地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你才放屁,你这是封建迷信!”
寇桐叹为观止地看着他,只觉得人的脸皮竟能厚到这样的程度,装甲车都要自惭形秽了!
季神仙就点了根烟,慢吞吞地说:“她找过我好几回了,身上好多伤,一看那样就是家庭暴力闹的,你看她那衣服,虽不是名牌衣服,但也颇为讲究,应该是个挺好面挺爱干净的女人,却直接穿了拖鞋跑出来的——她要不是逼得没法了,能这么仓促么?”
寇桐听着觉得挺有理,又问:“你怎么知道她丈夫因为遇上小人不得志,还酗酒呢?”
“咳,她自己告诉我的呗。”老头优哉游哉地吐出一口烟圈,“她自己说她那丈夫每天晚上收工也不回家,在外头跟人鬼混,半夜才回。这样男人我见得多了,外面受气装孙子,晚上多灌几口马尿,回家跟自己媳妇耍威风,甭管他因为什么不得志,这样的人肯定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多半都赖在别人头上,‘遇上小人’肯定是他自己的说辞。再说这女的,我看她也不是什么忍辱负重的性格,肯定两口子没少打架,跟这样人过日子,她能不暴躁么?”
寇桐就笑了起来:“那你怎么知道人家孩子成绩不理想呢?没准孩子特懂事,不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孩子成绩不好了?”季神仙老不正经地一乐,“我就问她‘孩子最近在学校没什么问题吧’,要有问题她自然以为我说中了,要没问题,我再说句‘那就好’不得了么?上回她来的时候,包里还有给孩子买的考试模拟卷子,我瞄见了一角,我就知道她们家肯定有个这么大岁数的孩子,就算孩子在学校没问题,她一听,也觉得我不是在问没用的问题,这是在给她提醒,孩子正在关键时候,当然要防患于未然。”
寇桐哑然,突然觉得,这些老算命才是真正的专家。
季神仙打量了他一下,说:“你怎么有空来我这,不出去鬼混了?”
“腿不方便。”寇桐脸不红心不跳、坦荡地说,“前一段时间出门出了点意外,把腿摔折了,刚拆的石膏,现在还使不上劲呢,不是扫兴么。”
季神仙看着他脸上戴着的眼镜,很不爽的“哼”了一声,咕嘟一句:“藏头露尾。”
“我就是……突然想找你坐一会。”过了一会,寇桐才低声说。
“找我坐着行,你把眼镜摘了,看这。”季神仙在自己的眼睛上比划了一下,他不知什么时候把墨镜取下来了,两只眼睛不但没瞎,反而带着一种老人特有的锐利。
寇桐迟疑了一下。
季神仙猝不及防地一把撸起他的长袖衬衫,常年穿长袖衬衫的寇医生小臂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划痕就显露出来,那些伤痕大多是利器划的,还有些是烟烫的,划痕都是外深里浅,竟然像是……自己弄的。
季神仙冷冷地说:“这我都看过,你还怕我看哪?”
寇桐苦笑一声,把袖子放下,袖口的扣子系好,摘下眼镜,静静地看着季神仙。
“又做梦啦?”老头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问。
“嗯。”寇桐十指交叉,胳膊肘撑在桌子上,“这回我把镜子砸了,它也碎了,但是里面的人还是没出来……我感觉……好像一辈子也出不来了。”
季神仙没言声。
“起来以后,我看见我房间的那面镜子,我下意识地就做了一个跟梦里一样的动作——我对着镜子笑了笑,可是镜子里的人却没对我笑,那时候我突然觉得……”
“镜子里出现了另外一个人?”季老头问。
“不……是我被关在了镜子里,我差点又把镜子砸了,直到我同事叫了我一声,才回过神来。”寇桐皱皱眉,表情突然有一点疲惫,“当然,这也可能是我早晨睡迷糊了,可是季老,咱们都不自欺欺人,我怕……再这么发展下去,这会变成一种幻觉。”
老头皱起眉:“怕被关在镜子里,你这是一种什么焦虑?你进过自己的意识空间么?”
“进过,很不稳定,相当容易崩溃。”
“唔……”老头想了半天,才慎重地开口说,“寇桐,你是不是有点怕……”
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寇桐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顺口解释:“是苏轻,我昨天托他给我查个人……喂?”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寇桐身上隐隐的焦虑、苍白和憔悴神奇地全部失踪了,仿佛他又是那个给点阳光就灿烂、快乐得长不大似的男人,说了没两句,他就匆忙站了起来:“我知道了,谢啦……行,没问题,下回请你吃饭。”
然后急匆匆地跟季神仙打了声招呼:“今天有事,不说了,下回再找你。”
就转身跑了。

 

第十一章 老姚(六)

寇桐以私会老情人的热情告别了话音卡在嗓子眼里的季老神仙,挥一挥衣袖,没带走一片云彩。
季老头头顶上悬挂着硕大硕大的蛤蟆镜,眯着一双险恶的三角眼,感觉这位来去如风的寇医生,大老远地跑一趟,除了搅黄了他一桩生意以外居然没有别的贡献,就想起自己和人民币挥别时肝肠寸断了,于是老神仙放□价,恶狠狠地诅咒说:“呸,臭小子,浪费老子感情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小心被人压一辈子!”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别管真神仙假神仙,都是不能随便得罪的,否则会像加勒比海盗一样背着诅咒走过凄凉的下半生,长得再帅也是白搭——当然,这是后话。
等寇桐回到基地,就看见了老姚的妻子窦连青。
传说她有将近四十岁了,但是保养得当,看起来依然很年轻,穿着得体,长得也漂亮,正有些局促地坐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钟将军说话。
黄瑾琛坐在一边打酱油,一双眼睛贼溜溜地上三路下三路地打量人家大姐,寇桐感觉窦连青都快被他看得往地底下钻了,于是果断走过去,脱下外套,扔在黄瑾琛脑袋上,挡住他那不停往外放射的伦琴射线,回手取下基地研究员的衣服披上——鉴于硬件问题,不能健步如飞,只能摇曳生姿似的溜达过来,慢条斯理地坐下,衣冠禽兽地说:“您好,窦女士。”
那声音之磁性,表情之性感,浑身散发着某种既沉稳又青春的矛盾气息,带着一脸升官发财死老婆一般的讨喜笑容,简直是春满大地、暖回人间——解放了自己脑袋的黄瑾琛心想,当年西门庆肯定就是这么勾搭潘金莲的。
只见寇门庆……咳,寇医生,轻声细语地跟窦连青闲扯了几句,就很好地把她的注意力从钟将军那里转移到了自己这边,不知道是他技巧性十足,还是实在单纯因为长得比钟将军和蔼可亲,方才紧张兮兮的女人好像放松了些,手指也不蹂躏自己的包了。
寇桐这才转身对钟将军说:“这交给我吧,你去忙。”
钟将军点点头,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寇桐又看了黄瑾琛一眼,黄瑾琛赶紧正襟危坐,假装自己勤学好问,非常渴望留下围观。寇桐接过自己刚刚摔下来的外衣,搭在手臂上,对黄瑾琛说:“去那边坐。”
然后回过头来和窦连青说:“不要紧,我的助手。”
黄瑾琛最擅长的就是窝在一个犄角旮旯,大家都看不见他,然后好放冷枪,他可以数十个小时放缓呼吸一动不动,就像不存在似的,放在古代,绝对是个练龟息功的好材料。
果然,过了没有一会功夫,窦连青就完全把这么个活物给忘了。
等她慢慢放松下来,寇桐这才扫了一眼她手上的包,然后非常自然地用一个暗示性极强的动作,把搭在手臂上的外衣放在一边,窦连青下意识地就跟着他做了一样的动作,把一直抱在怀里的包也放下了。
随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丢掉了一套屏障似的,露出了一点疲惫的表情,抬起手揉了揉眼角:“不瞒您说,我跟老姚……这些日子是有些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总是特别烦,问他什么他也不说……”
“慢慢说。”寇桐把纸巾盒推给眼圈迅速通红起来的女人,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不急,咱们慢慢说,老姚经常发火,还越来越沉默,是么?”
窦连青点点头:“是,我知道一家人需要沟通,电视里都这么说的,可是……他什么都不爱和我说,也不能问,一问就发火,那天我回家,看见他还……还打孩子。他还把铜镇纸往孩子头上砸,你说那么沉的一个东西,他就……我都以为他要死了,吓死我了!我就跟他说,你要打死我儿子,先打死我吧……”
窦连青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
寇桐低低地跟她说话,黄瑾琛在一边看,谁知看着看着,就觉得无聊起来,于是摸出一边的枪,轻轻地擦起来。
这是个遇上事什么都做不了,只会哭的女人。从钟将军带她进来,黄瑾琛就发现了,这个窦连青不但是个全职的家庭妇女,还是那种性格特别文静特别软弱,比一般人依赖性都强的女人。也不知道她平时过的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好像出了家门就找不着北似的,别人跟她说一句话,她都能提心吊胆半天。
像只兔子——这是来自黄瑾琛的评价。
他跟着寇桐做这份工作没有两天,就开始感觉无聊了,有种自己从前线下来以后直接变成了妇联主任的错觉,听这种小鸟依人的女同志哭诉家庭问题,听多了有点脑仁疼。
不好干什么还要和他过呢?黄瑾琛不理解,依照他的理解,一梭子子弹过去,什么都痛快。
然而他依然训练有素,看上去极有耐心地坐在一边,注意力却不愿意再放在窦连青身上,转而观察起寇桐来。
当年黄瑾琛对寇桐的第一印象,就是他那特别笃定的声音。
战争中,这个男人就像一块放哪都不怯场的万金油,谁倒下他都能扛上似的,他挑起眉盯着寇桐因为身体前倾而微微弯曲的后背,对方身上除了研究院那件蒜皮一样的袍子外,只有一件衬衫,使得他的脊柱突了出来,黄瑾琛出神地盯了半晌,就得出了“腰真细”的这个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