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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瑾琛在顶楼上抽了三根烟,一直透过一个沾满了血的瞄准镜看着,就像是个不怀好意的偷窥者。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很想推开一扇门,走进一个人家里,里面有谁也好,只要给他留着一个位置、一个房间,晚上大家在一起吃饭,对着电视里总也不剧终的新闻联播吐槽,因为晚上的连续剧和球赛大战一场,最后各自赌气回屋里上网看在线视频。
夏天有冷气,冬天有暖气,每到节日的时候,会在一起搞一些简易但是有趣的纪念活动,为了应景,皱着眉吃那些明明不爱吃的东西,比如月饼,比如粽子,或者又粘又不好消化的汤圆。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从那了草的美梦里清醒过来,耳机里就传来冰冷地下令他动手的命令。
于是他只得抬起冰冷、却和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枪,在小男孩从父亲的腿上跳下来、追着小狗跑出去、背对着他的一刹那,扣下了扳机,看也没看自己的成果,就合上了瞄准镜,转身离开。
“……更妙的是这只鹅从盘子里跳下来,背上插着刀和叉,摇摇摆摆地在地板上走着,一直向这个穷苦的小女孩走来。”
“这时候,火柴又灭了,她面前只有一堵又厚又冷的墙。”
从小到大,他的世界里大概只有一堵又厚又冷的墙。
很小的时候,当他被送到一个秘密的基地里训练的时候,这个偌大的国家里就没有一扇他可以推开的门了,每天都是冰冷的器械和严酷的训练,他变得越来越优秀,也越来越不像人。
后来接到一个又一个的任务,开始在无止无休的猎杀生涯里变得无坚不摧,他活在一块瞄准镜后面,这使得他的世界从此无穷大,也无穷小。
他触目所及之处,永远只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楼顶,或者一个空荡荡的旧屋,一把枪,和别人的生活,别人的车水马龙。
而现在,当他终于有了这么一扇门,推开以后听见那些曾经设想过的对话和喜悲,却发现那些再难以触动他了。
他们在外面哭哭笑笑,他面前,依然只有一堵墙。
在小女孩张开细瘦的双手,要求他一个拥抱的时候,黄瑾琛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愤怒了起来。
柔弱的人没有资格活下去,即使她只是个小孩。
你们有什么好委屈的,你们都有什么好委屈的?他想,这世界上不幸的人有那么多,每一秒,都有无数的人不能再听见下一秒的钟表声,你们抱着这样微不足道的痛苦,有什么理由那样歇斯底里地要求别人去给一个拥抱?
二十分钟以后,寇桐推门进来了,他默无声息地在黄瑾琛对面搬了把椅子坐下。
两个人谁也没理谁,寇桐在打量着黄瑾琛,黄瑾琛在擦着他的枪,过了不知多久,黄瑾琛才低着头问:“寇医生是不是突然之间觉得我很帅,对我产生兴趣了?”
寇桐笑了一声,从兜里摸出一盒烟,叼起一根,另一根递给了黄瑾琛,凑过去替他点上。
这两个货生活习惯都非常不好,比较共同的一点就是很没节/操,并且烟瘾都很大。
淡淡的烟草味顺着火苗传过来,寇桐的影子重叠在黄瑾琛的枪上,枪口好巧不巧地,就顶在他的小腹上,他却毫无顾忌地点着了黄瑾琛的烟,又坐回到自己原来的位子上。
黄瑾琛突然抬起头看着他,目光锐利,眯了眯眼:“寇医生,你身上为什么有股硝烟的味道?”
寇桐说:“嗯?”
黄瑾琛表情严肃下来,上下打量着寇桐,顿了片刻,才说:“你怎么称呼钟将军……叫他教官?”
寇桐笑了笑,“啊”了一声,翘起二郎腿,以一种非常放松的姿态靠在椅子背上:“如果你注意到的话,在我们围剿乌托邦的那场战役中,钟将军暂时失去对基地的控制,那个时候,我的权限是最高的。”
黄瑾琛等着他往下说。
寇桐的话音停了片刻,好像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似的,他垂下眼,想了很久,才突兀地问:“你其实是想问我,关于‘种子计划’的事吧?”
懒懒散散地靠在床头的黄瑾琛陡然坐直了,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张拉紧了的弓,仿佛含着利箭呼之欲出,抓着枪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地问:“你说什么?”
寇桐犹豫了一下,把烟灰在桌子上的烟灰缸里捻了,在屋里走了两圈:“今天不是好时机,我们的情绪都不大稳定,这个问题我们或者可以明天再讨论。”
“你……”黄瑾琛好像想说什么,过了一会,却又奇异的忍住了,他重新放软了脊背,靠了回去,“有道理,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出去说。”
寇桐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对于一个狙击手而言,最不缺的,永远是过硬的心理素质和耐性,然后他俯身抱起自己的枕头,转身离开卧室,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我去书房整理笔记。”
寇桐当天晚上是在书房过的夜,他的卧室已经让给了黄瑾琛,自己干脆就和一堆破破烂烂泛黄的文件就和了。
他把两把椅子拼在了一起,还是不够长,只能又把桌子横过来接上,虽然参差不齐,但是勉强能躺人。
半夜三点钟,寇桐才把原来写得乱笔记整理出一点眉目,刚刚躺下,书房的门就被人轻轻敲响了,他只得在一片“乒乒乓乓”桌椅碰撞的声音里爬起来,扒了扒乱糟糟的头发打开门,一看,却发现是他妈站在门口。
“怎么还不睡啊?”寇桐压低声音问。
“我看你书房的灯一直开着,在做什么要紧工作吧,”寇桐妈往里看了一眼,端过一小盘水果,“熬夜要多补充水分,你那里能不能睡,不如去妈妈那里?”
寇桐往嘴里塞了一瓣苹果,险些喷出来,皱起眉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就像小时候她要抱着他一起睡的时候那样,脱口而出了一句:“那怎么可以,你是女的!”
寇桐妈无语:“哎呦大哥,你可真是纯爷们儿。”
寇桐翻了她一眼,她就笑了起来,轻手轻脚地从储物柜里拿出了一床被子,垫在了他那张异常简易的床/上,又伸手按了按,还是觉得不够软:“行不行啊?”
“行了行了,别折腾了,一会把大家都弄醒了。”寇桐枕头下面一堆不能给别人看的文件,虽然明知道她看不懂,却还是忍不住有点慌张,急急忙忙地伸手把她往外推,“妈你快走吧,睡太晚会长皱纹的。”
寇桐妈被他硬是推了出去,回手在他鼻子上刮了一把:“白眼狼。”
寇桐回身靠在门框上,默默地把一盘水果吃完,然后躺回他的临时床/上,却突然之间了无睡意,软软的被子是真的,吃下去的水果也是真的,书房的墙壁上贴得那张已经很有些时日的蓝精灵也是真的。
自从他叫了第一声“妈”开始,寇桐忽然有种错觉,仿佛他已经融入了这个空间里,能在这里面长长久久地生活一辈子似的。
不知不觉中,寇桐把枕头底下的文件袋拿了出来,那里放了整理了半宿的笔记,好像有另外一个人在控制着他的身体似的,寇桐鬼使神差地想,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呢?
这个空间仿佛是个心想事成的地方一样,所有那些他曾经无比崇敬、却不敢奢望的东西,这里全部都有,人活着或者努力,不都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么?在这里,所有隐藏的、真实的愿望都能实现,有什么不好呢?
如果不出去了,在这里变老,在这里死去,然后……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纸质的笔记几乎已经被他撕成了两半,寇桐猛地坐起来,椅子腿划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嘶鸣,寇桐慌忙从书柜的下面拿出胶条,披着毛巾被坐在地上,把撕破的笔记重新粘好。
深夜总会让人丧失该有的警惕,寇桐垂下眼,书房里只有一盏被临时挪到地上的黯淡的台灯,映得他的眉眼好像一个挂在墙上的浮雕,冰冷深邃,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颓唐。
他卷起了一点的袖口露出几道深深的疤痕,看得时间长了,几乎让人生出某种错觉——好像那不是什么伤疤,而是一张人的脸,他永远那样面容扭曲地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跟着他,如影随形,无时无刻地不再提醒他,那些他千方百计地想忘记的事。
寇桐粘好笔记,把自己蜷缩起来,抱起他的两条长腿,一只手死死地扣住自己的小臂。他从未想过,原来有一天,自己也能这样软弱,甚至分不清现实和虚幻,被这个他亲手设计、参与制作的机器制造的巨大的困境困在里面。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阴影里,从星光黯淡,一直坐到地平线上升起鱼肚一般黯淡的灰白,然后晨曦点燃了清晨里传来的第一声吆喝,整个街道重新人来人往起来,漫漫长夜已经过去。
什么才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
寇桐听见门外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猜想大概是他在这个空间里依然活着的母亲,正打算为“全家人”出去买早饭。
他抬起僵硬的手臂,抹了把脸,心里想,如果老季也在就好了。
随后他拿过书柜上放着的有些蒙尘的镜子,对着自己那张苍白疲惫的脸看了一会,闭上眼好半晌,这才分毫不差地露出一个和平时别无二致的笑容,春风满面地准备好新的出场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引号里引用的话来自安徒生老师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中文译本。
第二十四章 小萝莉大战怪蜀黍
“我们今天要出去。”吃过早饭以后,寇桐抱起曼曼,小声对她说,“能不能跟我一起去?给你买巧克力吃。”
曼曼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就点了头。
黄瑾琛说:“我也要去。”
曼曼说:“哼!”
寇桐想了想,权衡了一下,大概觉得小萝莉比较重要,于是果断拒绝了她仇恨的怪蜀黍,笑眯眯地说:“曼曼不让,你可以看家,预防老鼠。”
黄瑾琛:“……我又不是毒鼠强。”
寇桐丝毫不为所动。
黄瑾琛还惦记着寇桐前一天晚上说过的“种子计划”,这四个字差点让他失眠,一大早爬起来还一直在他的脑子里绕来绕去,简直快要把他的耐心耗尽了。他仿佛还是第一次产生这种近乎迫切的情绪,一直后悔,早知道昨天晚上逼着寇桐继续往下说就可以了,装淡定给谁看?
于是他抓了抓头,弯下腰,把自己的视线和曼曼放平:“小美女啊……”
曼曼仇恨地看着他。黄瑾琛心里泪流满面,心想不就是不抱她么,谁家孩子七八岁了还要人抱,幼儿园是不是毕不了业了?
于是他装出一副大尾巴狼诱拐小红帽的猥琐笑容,搓了搓手,谄媚地说:“你看,你已经八岁了,八岁就是大孩子了,要学会自己独立,怎么能还要别人抱呢?这样是不对的。叔叔在培养你的独立意识,也是为你好嘛!”
这一招糊弄别的小萝莉或许可以,糊弄曼曼这个天才小萝莉,就是万万不行的。
她嘟着嘴,继续一声不吭地瞪着他。
黄瑾琛心想,我靠,真烦人,世界上为什么总有人要生小孩呢?
生小孩你就生小孩嘛!生的时候为什么不注意一点,应该多穿穿防辐射衣服,少上点网,不要靠近不明辐射源嘛!不然生出来的都是这种小怪胎怎么办?
仿佛是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什么,曼曼突然“哇”一声又哭起来了,转身拉住寇桐的衣服角往他怀里钻,黄瑾琛顶着很多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们谴责的目光,顿时觉得压力很大。
曼曼说:“我讨厌他!他是坏人!”
寇桐立刻点头表示同意:“嗯!”
黄瑾琛忧伤地四十五度仰望天花板,幽幽地说:“坏人也是有自尊的,能不要当着我的面说出来么两位大爷?”
曼曼说:“我们不带他出门!”
寇桐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曾经的战友,坚定地点头说:“嗯!”
黄瑾琛可怜兮兮地说:“寇老大……”
寇桐假装没看见。曼曼却从他怀里露出一个头来,捂住眼睛的小胖手中间露出一条缝隙,里面是一双一点水痕也没有的眼睛。
我靠,这才多长时间,才找到能撒娇的大靠山,这机器人一样只会嘎巴嘎巴咬棒棒糖的小崽子已经学会装哭了!
真是学好三年,学坏三天。
黄瑾琛深吸一口气,果断说:“叔叔错了,要不今天咱们去超市,你喜欢什么咱就买什么,我出钱,行不行?”
曼曼转过头来,又用那种又无辜又单纯的眼神看着他,过了两秒钟,点了点头,非常深沉地说:“好,成交,避着点条子,到时候我们码头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黄瑾琛:“……”
寇桐:“……”
“你跟谁学的?”寇桐问。
“电视里。”曼曼回答。
怪蜀黍大战小萝莉,怪蜀黍完败。
很快,两大一小三个人就走在了大街上。街上行人来往匆匆,早点摊上生意兴隆,白色的雾气和食物的香味一起传来,看起来和“外面”别无二致,然而却又是不一样的,黄瑾琛看了看旁边的两个人,心里有些微妙的不协调感,这使得他困惑了起来。
和另一个人,带着一个难缠的小鬼去超市买零食——这个想法一冒出头,黄瑾琛就好像是才刚学会造句的弱智儿童一样,把它颠来倒去地在心里念了好多遍,也仿佛没能理解它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