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他把脉的,正是那黑衣的男人,见张成岭一双眼睛好奇地看过来,也不理会,只是点了点头,便笔杆条直地靠在一棵树下,那张五官深邃的脸从侧面看上去,竟好像是石头刻成的一般。张成岭发现,顾湘看向这男人的目光里竟然满是敬畏,好像连那与生俱来的大呼小叫的说话方式都克制些了。
便拙嘴笨舌地说道:“多谢……多谢两位大侠救命之恩”
那黑衣人听见,只是极小幅度地点点头,口中道:“不必。”便不再看他,转头往另一个方向望去。
张成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那白日里拿着弓弩的长袍男人正抱着一堆柴禾走过来,黑衣人才要站起来,顾湘便屁颠屁颠地抢先跑过去,将柴禾接过,口中道:“七爷您坐您坐,这些个事我做就行了,您干什么亲自劳动呢?本来我也是给人家做丫头的……”
她口中的“七爷”闻言笑弯了一双桃花眼,任顾湘将柴禾接了过去,自己坐到了那黑衣男人身边,那黑衣人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十分小巧的暖手炉,驾轻就熟地塞进了他手里,又轻巧地将他衣袖上的一片枯叶摘下,不知是不是张成岭的错觉,他只觉这黑衣人好像刹那之间,就从一块死气沉沉的石头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连眼神都温暖下来。
这两人交谈不多,可举手投足间都隐约有种说不出的亲昵默契。
七爷看着张成岭,问道:“你可好些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却极好听,张成岭不知为什么,忽然红了脸,低下头,默默地点点头,又忍不住偷偷抬起眼,想再多看他一回——那日在酒楼里见到的那个女人也是极美的,可张成岭忽然觉得,比起这个人,那女人的脸简直像是画在纸片上的画皮一样,显得又做作又单薄。
七爷又问道:“你姓什么?那些人……”
还不待张成岭反应过来,那边往火堆里添柴禾的顾湘便噼里啪啦地接道:“他是我兄弟,自然也姓顾啦,我二人本是给主人家里做小活的,我当丫头他做小厮,谁知道主人家里遭了难,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人,非要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一并赶尽杀绝,真是缺了大德了,将来生孩子一定没□,多亏二位……”
黑衣男人抬头扫了她一眼,顾湘便说不下去了,只睁着一双咕噜噜的大眼睛东瞟西看。
她胡说八道,七爷也并没和她一般见识,仍是和颜悦色地接着道:“你们身上都有伤,本该带着你们去客栈,只是这小姑娘说城里有人追杀,不安全,便只得在此委屈一宿,明日一早再打算,你们两个可有别的去处没有?”
他那话音轻轻柔柔的,不紧不慢,像是哄着两个很小的孩子似的,张成岭听着听着,忽然便委屈起来,他想道,还有什么地方能去呢?他爹爹早死啦,全家也都死绝了,眼下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想抓他,他就像只惊弓之鸟一样,飞得翅膀都快折了,可世界之大,竟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眼圈便红了,黯然不语。
顾湘却想了想,道:“我家主人和这小子的师父本来是要和我们会合的,没料到忽然冒出一堆人追杀我们,这下慌不择路地跑出来,也不知他们找得到找不到我们……”
张成岭想起了曹蔚宁,就自作聪明地补充道:“还有曹大哥,叫几个怪人抓走了。”
顾湘立刻以眼刀抛之,警告张成岭这小白痴不要乱说话,谁知张成岭在那自顾自地又茫然又伤神,没能接收到,便听七爷追问道:“什么样的怪人?”
张成岭老老实实地说道:“一个侏儒和一个巨人,还有一对穿得花花绿绿的老公公和老婆婆。”
顾湘翻着白眼仰望星空,简直恨不得把张成岭重新揍晕过去。
七爷对武林中人却似乎并不熟悉,只一愣,问道:“那是谁?”
只听一边的黑衣男人说道:“地公封晓峰和高山奴,花花绿绿的……大概是遇上桃红婆和柳绿公了。”
他目光如电也似的射向张成岭,冷声道:“虽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也自负身份,绝不会和毒蝎混在一起,做什么一路追杀你们?”
张成岭被他目光一扫,简直觉得像是胸口堵了一块冰冷的石头一样,当时就噎住了。
七爷却笑了起来,道:“小毒物,别吓唬小孩子。”那黑衣人闻言,便真的老老实实地垂下眼睛,老僧入定似的,不再理会张成岭他们了。
七爷目光在惴惴不安的顾湘身上顿了一下,随后转向张成岭,忽然问道:“小孩,我问你,你师父是不是姓周?”
顾湘生怕张成岭再说出点什么来,忙快嘴快舌地抢道:“错啦,他师父不姓‘粥’,姓‘汤’,是个又猥琐又好色的老头子!”
谁知她那猪一样的战友张成岭皱着眉望过去,义正言辞地对她说道:“我师父才不是又猥琐又好色的老头子,你胡说!”
顾湘十指蠢蠢欲动,想要掐死之而后快。
七爷却摇着头笑出声来:“哪来的这么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行啦,我们也不是什么坏人,算起来,你那周师父还是我过去的一个好朋友。”
顾湘眼珠转了转,问道:“那你说,他师父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七爷道:“他师父姓周,名子……”
他忽然顿了顿,桃花眼眯起来,思量了片刻,心里想道,周子舒那人藏头露尾惯了,定然不会用本名,那会化个什么呢?
一抬眼,见顾湘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心里好笑,想不到还真被这么个小姑娘问住了,然而忽然间,他脑子里灵光一闪,脱口道:“叫做周絮,对不对?‘身似浮云,心如飞絮’的絮,还有个兄弟叫做周云。长什么样子么……这我可不知道他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他惯于易容,不过始终没什么长进,变来变去,也不过是个脸色青黄形容猥琐的汉子吧?”
他摸不清周子舒会化名为“周云”还是“周絮”,心道以那人的性子,总不过就这么几个,便半真不假地顺口胡诌一番。
顾湘还真给他唬住了,半信半疑地道:“咦?周絮还有兄弟么?”
她认识周子舒那么长时间,即使听温客行说过他可能是天窗里的高级人物,也觉得他神神秘秘的。从何处而来、又从何处而去、出身门派什么的一概不知,竟没听说过他还有个兄弟。
又一转念,眼前这两人,蓝衣的那个不好说,可黑衣的那男人实在是她平生罕见的高手,便是主人在此,也不过伯仲之间,要害她和张成岭,简直像是捏死两只虫子那么容易,实在没必要骗人,心里便真就相信了。
七爷见将这两个小鬼唬住,便垂下眼,望着时起时伏的火堆,无声地笑起来。
于是第二日,顾湘便带着张成岭,一路和这两个男人走了,小心翼翼地避过别人耳目,七爷将他们两人带到了一处银庄里,那掌柜的和他身后一个长得像面团一样的当家人立刻迎了出来,毕恭毕敬地称呼“主子”和“大巫”。
七爷将他们二人安顿下来,又拿了点心与两人吃,便坐在一边,和那黑衣男子颇有兴致地对弈起来,就这么消磨着时间,到了晌午,那银庄的大当家的忽然进来,对七爷说道:“周公子人已经找着了,这会到了。”
七爷便扔了棋子,站起身来,笑眯眯地将素白的手拢回袖子里,吩咐道:“人生四大幸事之一,便有他乡遇故知,平安,还不快请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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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绝望 ...
周子舒以前到平安银庄,向来是抬腿就进去,谁知今日掌柜的将他让进去了大堂以后,先是给他和那一脸活像乡下人进城似的四处打量的温客行一人倒了杯茶,便满面堆笑地站在一边,口中道:“周爷稍候,今日七爷到了,大当家的进去通报了。”
周子舒心里一跳,顿时“近乡情怯”了。
温客行却没心没肺地问道:“哎,不是说顾湘和张成岭在这么,直接把那两个小破孩领出来不就得了,还通报个什么,跟进了王府似的。”
周子舒默然不语,心道温客行真乃神人也,竟然一猜一个准。
片刻,平安快步走出来,说道:“周公子,主子和大巫在里面等着您啦。”
温客行听到“大巫”两个字的时候,却是一震,心道什么“大巫”,难不成还真是南疆那位神秘得不行的大巫师来了不成?
——这中原武林可真是越来越乱了。
来不及细想,温客行便跟着周子舒走进了内堂,推开一扇有些年头的木门,里面是一个小院子,一排桂花,一进去,便嗅到一股幽香,平安将两人带进了一间屋子,一掀开门帘,里面的热气立刻扑面而来,温客行抬眼看去,只见这屋里,除了顾湘和张成岭之外,还有两个男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便和那一个黑衣男人对上,然而只一瞬,下一刻,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同时向对方点点头,移开目光,以示退让。
温客行随即便去打量另一个人,想着这大概就是那掌柜说的“七爷”。这一眼瞧上去,他心里就忍不住暗暗惊叹,心道这世间好看的人物,他看过的可也不算少了,可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这个人——那眉眼漂亮得竟有些轻佻了,偏被一身的贵气压住,唯露出那么一点说不出的风流气,“芝兰玉树”四个字,简直就是为他而设的一般。
下一刻,他听一边的周子舒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七爷,大巫。”
七爷笑眯眯地虚扶了他一把,又打量起他那张脸,感慨道:“多年不见,子舒,你的口味……真是越来越不敢叫人苟同了。”
周子舒便笑了,伸手轻轻一抹,便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抹了下去,揣在怀里,苦笑道:“这么多年,敢顶着一张美人脸‘藏头露尾’的,除了小姑娘,我也只知道九霄那傻小子一个。”
当年死在京城之战里的师弟梁九霄,是他一辈子的遗憾,周子舒一直不敢提起,好像过了那么久,那一幕也如同一场梦一样,可是这会儿面对故人,却仿佛又回到那三十里望月河畔的京城一般,那些旧人旧事,便此起彼伏地从他眼前闪过,竟脱口便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说出来,其实倒也没什么,只是胸口像是什么东西被呼出去了,缺了一块一样,空荡荡的。
七爷笑容一凝,叹了口气,又打量了周子舒一番,才皱眉道:“你怎么清减成这副模样?”
周子舒摇摇头,垂目一笑:“一言难尽,大概是……老了吧。”
温客行本就是个好男色的,一进来先赞叹一番,只觉这位“七爷”真是绝了,此刻却莫名地不满起来。他想着,自己软磨硬泡那么长时间,若不是于丘烽等人胡搅蛮缠,恐怕到现在都没有机会一睹那人真容,这男人一来倒好,三言两语便叫他自己抹了人皮面具,还知道他的真名……
温客行愤愤不平起来。
平安请他们二人坐下,又给上了茶,只听七爷又问道:“京里的……一向可好?”
周子舒靠在椅子背上,这会儿好像全身都放松了一样,缓声道:“有出将的,有入相的,静安公主下嫁给了小侯爷贺允行,夫妻两人远走西北,算是扎根在那里了,皇上……也挺好,今年年前刚得了个小皇子,只是我先走一步,赶不上三皇子的满月酒啦。”
他们两个一对一答,都是不紧不慢,大巫并不插话,只在一边默不作声地听着,香炉袅袅,像是时间流逝都慢下来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