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皱着眉伸手封了自己左肩的穴道,止住血,本想用那“黄泉”中的水洗洗伤口,却又想起里面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便作罢,只听温客行“咦”了一声,问道:“你身上有内伤?”
周子舒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淡定地道:“大概是晚上没吃饱,手脚发虚。”
然后俯身将小女孩抱了起来,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这种鬼地方?”
温客行听见他来了这么一句,当即嗤笑道:“小女孩?一个小女孩怎么会在这里?你不如问问她是何方妖孽。好端端的,救她做什么?”
小女孩不言声,直往周子舒怀里钻。
周子舒不再问,只对温客行道:“积德行善。”
温客行的目光下移,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血肉模糊的肩膀,忽然笑道:“周兄,你没把肩膀也上颜色,跟手脸脖颈差别太大,可被我看见了。”
周子舒顿了片刻,简短地说道:“晒的。”
温客行笑道:“可不么,在下还是第一回听说,哪个冰肌如雪的美人晒晒太阳,便能晒出糟糠似的菜色出来。”
“冰肌如雪”四个字成功地让周子舒打了个寒战,他将小女孩往上托了托,才要开口说话,忽然目光扫过地下,竟见到了十分诡异的一幕——那神似恶犬的尸体身上竟长出了一棵小树,树上灼灼其华地……开满了桃花!
温客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色立刻变了。
周子舒却没精力去管别人变脸不变脸,他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那株越长越大的桃树,空气中好像飘着一股不知名的花香,恶犬的尸体早就不见了,那桃花像是吸取了什么精气开出,异常繁盛,顷刻间笼罩了一大片地方——竟像是他一伸手便能触碰到一样。
桃树底下站着一个人。
一个青年模样的人,浓眉大眼,丰满的嘴唇好像总含着笑意似的,肩膀上被桃花花瓣落满了,他毫不在意地伸手一扶,嘴唇动了动,周子舒看见他分明在说——师兄。
九霄……
那一刻,周子舒的心跳好像都停下了。
忽然,受伤的肩膀一阵钻心的疼,周子舒猝不及防闷哼一声,低头一看,那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女孩竟张嘴狠狠地咬在了他的伤口上。
周子舒几乎本能地用内力将她弹开,再回过神来,那桃花树、那树下人,都不见了——眼前依旧是阴森森的地穴,一头巨大的黑毛怪兽尸体横陈地下,旁边还有他们早先查看过的一堆骨头。
被他甩出去的小女孩嘴里发出不像人的嘶吼,他定睛看去,那哪里是什么小女孩,分明是个水里的小怪物!
小怪物张嘴冲他嘶吼着,贪婪地盯着他滴血的伤口,跃跃欲试地想再次扑上来,忽然旁边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掌,一把捏住了它的脖子,小怪物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挣扎一下,便被扭断了脖颈,蹬腿死了。
温客行嘴角带着笑意,将小怪物的尸体随意地丢在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我知道这些水里东西为什么怕成那个样子,还会上岸来被怪兽吃掉了,看来,着道的还不止我们两人。”
周子舒浑身像脱力一样,闻言苦笑道:“原来我们刚才就是在绕圈子,又回到原地了么?”
温客行打量着他道:“你还能不能走?我可以背着你……嗯,抱着也行,只要你让我看看你的脸。”
周子舒干笑一声:“多谢,不必。”
他捂住左肩的伤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沿着那“黄泉”继续走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方才我看见那怪兽的身上长了草开了花,一堆狗尾巴花还在那又蹦又跳地唱歌,你又看见什么了?”
温客行在他身后道:“我看见了一只猫头鹰——我就告诉你,听见猫头鹰笑不是好兆头,果然吧——我还看见一个人,手里端着一碗红色的水,然后猫头鹰打翻了……”
周子舒闭了嘴,他自己就说了鬼话,对方以鬼话回之,也公平得很。
他走在前边,没有回头,也就没看见温客行那一刻的表情——他嘴角的笑意像是凝固在那里很久很久了一样,眼神空洞洞的,盯着地面,又像是盯着很远的地方,见周子舒不耐烦再听他那关于猫头鹰的鬼故事,便咽下了话音,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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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露面 ...
周子舒忽然顿住脚步,皱着眉打量着地穴中四通八达的出入口,忽然道:“这地穴之中连着活水,有风,不可能有人下手脚用药。”
他不敢说精通药里,可当今的皇上,曾经的太子和在京城做质子的南疆巫童有些交情,巫童早年假托“巫医谷”之命在中原武林试水之时,不少闻所未闻的南疆秘药都是通过他出手的。
周子舒没吃过猪肉,也目睹了猪奔跑的姿态那么多年,真没听说过什么东西能让人这样长时间地产生真假难辨的幻觉。
温客行闻言点点头,问道:“那就是有人用奇门遁甲之术,把我们困在这里了——那玩意你懂不懂?”
周子舒不慌不忙地道:“你是说所谓三奇、八门、六甲?”
温客行讶异道:“你杂学颇精么,还研究过……”
只听周子舒继续不慌不忙地道:“当然不懂,你说‘奇门遁甲’,我只听说过这三个词而已。”他反正也走不动了,就干脆坐在了地上,后背靠在墙上,不小心牵扯到伤口,表情扭曲了一下,抽了口冷气,想不到自己竟然也有被一头畜生折腾得这么惨烈的一天,真是越来越猫嫌狗不待见了。
温客行想到自己起码还知道“三奇八门”指的是什么,觉得颇有智力上的优越感,又念及周子舒二钱银子就把自己卖了的奇人异事,便觉得这优越感来得有些太没意思。于是也坐在了他旁边,偏头看看周子舒肩膀上的伤口,有几分事不关己地幸灾乐祸道:“让你管闲事,抱着个水鬼当小妞。”
周子舒闭目养神,没理会他。
温客行便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走开了一会又回来,周子舒只觉得肩膀上一凉,睁开眼睛,见温客行手里拿着块浸了水小帕子,慢慢地给他擦拭着狼藉的伤口。
周子舒立刻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却被温客行按住了肩膀:“别动。”
周子舒苦着脸问道:“你这水是哪来的?”
“河里的。”温客行道,想了想,又补充道:“活水,干净的。”
周子舒只觉得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纵然心里知道那水是活水,别说是擦擦伤口,便是喝下去也使得,可一想起那无私的水流中孕育的那群非比寻常的活物,就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
温客行眼尖,看见了他的鸡皮疙瘩,于是乐了,调侃道:“你自己就一副叫花子样,还嫌别的东西脏?得啦,装什么娇弱,老实点吧。”
周子舒心里知道他说得有道理,还是嫌弃地看了一眼他手上拿的那块帕子,只觉上面扑鼻而来一股子幽香,角上还绣着一丛兰花,很小,却十分精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脂粉阴柔气,若说是女孩子用的东西,那帕子尺寸似乎有些大,花样也太过素净,若说是男人家……哪个大老爷们儿身上带这玩意儿?
便忍不住瞥了温客行一眼,眼神颇为古怪,左右没旁人,周子舒便直白地调侃回去:“我说老兄,你怎么带着姑娘家的东西,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温客行正将他沾了血凝在皮肤上的衣服慢慢地从伤口上往下剥,闻言面无表情地加了些力气,硬将那粘在伤口上的布片撕了下来,周子舒“嘶”地一声,五官都皱起来了,温客行这才心情舒畅若无其事地说道:“这乃是扬州城的花魁素月公子亲手所赠,你不识货,可以少说几句,省的露怯。”
然后直接把那块素月公子亲手所赠之物撕成条,绑在周子舒伤口上。
周子舒倒不知道江南民风这样开放,便是那三十里望月河畔的京城、先帝那败家老皇帝在位、最穷奢极欲的时候,也没听说过哪里能选出个男花魁来,便没过脑子地问了出来。
温客行用一种十分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反问道:“你世外桃源长大的么?天窗的人难道都是土包子?还是我猜错了?”
周子舒嗤笑道:“我几时承认过……”
他话还没说完,温客行忽然出手如电,在他胸口大穴上极轻地戳了一下,若是点在别的地方,可能隔着衣服,周子舒都感觉不到,可正赶上周子舒身上乏力之极,七窍三秋钉全都出来闹腾,一直勉励压制着,被这极轻地一按,简直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疼得立刻闷哼一声弯下了腰:“你……”
只见温客行磨蹭着下巴,颇有几分深意地道:“你这内伤倒严重得很,眼下却还有这样的身手,天窗不可能会放过你。不过传说七窍三秋钉是最要命的东西,也不可能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看你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精神得很,虽然人有点傻,可也不是中了那鬼钉子的傻法,难不成是我真的猜错了?”
周子舒大汗淋漓,还不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温……客行,我……操你祖宗……”
见他不再装模作样满嘴之乎者也温兄长在下短的,温客行虽然挨骂,也莫名地觉得有种成就感油然而生,于是不动如山地说道:“我祖宗不知姓甚名谁,早已作古,恐怕不成。你若把易容洗了,让在下一睹真容,若是美人,在下倒可以以身相许。”
周子舒死死地咬住牙,把腰弯得像个大虾米,忍着疼努力调动内息压住那些要造反的钉子,听见他还在一边喋喋不休,终于忍不住暴躁地出言打断:“你他娘的闭嘴吧!”
温客行就闭嘴了,毫无负罪感地在袖手旁观。
不知过了多久,周子舒才睁开眼睛,眼中还有血丝,只是旁人看不出他真实脸色如何,不过也知道是不好看的,说道:“天亮了。”
七窍三秋钉平息下去了,便是外面天已经破晓了——两人在这诡异的地穴中整整被困了一宿了。
温客行像是和他比着不着急一样,闻言点点头:“看来那人多半是故意将你引进来的,存心要将你困死在里面了。”
“将你。”周子舒道。
“分明是你,我是好人。”温客行斤斤计较。
周子舒懒得理会他,扶着地穴的土墙站起来,靠在那里,琢磨着如何出去,只听温客行又在一边问道:“周絮,你怕死不怕?”
周子舒道:“怕。”
温客行像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只听周子舒一本正经地道:“我积德还没积完呢,现在下去,阎王下辈子不定让我投个什么胎。”
温客行想了想,断然道:“那你以前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还不等周子舒回答,他便异常认真地又问道:“若你本来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会才想起积德行善,还管用么?”
周子舒直起腰往一个方向走去,顺口道:“怎么不管用,你没听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
温客行忙起身跟上,嘴里说道:“你去哪里?”
“吃狗肉。”周子舒道,“如今那人只是把我们困在这地方罢了……”
“把你。”温客行更正道。
周子舒翻了个白眼,继续道:“那畜生个头不小,也够吃几天的,再不行还有河里的东西呢,反正饿不死,不管那黑衣服的是个什么东西,到时候定然会出来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