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忽然开口说:“我族一直有一个传说,说这片山上曾经有一块天降的大石头,上面写着我族的圣书,圣书上说,我们将从一成不变走到衰败,然后有一个能‘沟通过去与未来,连接现世和末世’的人会渡河而来,给我们带来改变……当年族里长辈们还以为我阿爸就是那个人。”
褚桓不明所以,没听出这和自己的疑问有什么关系。
南山补充说:“你可能不知道,在守门人和我们看来,维系‘过去与未来’的就是圣泉。”
褚桓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的言外之意,他诧异地指了指自己:“你不会说那人就是我吧?我能沟通圣泉?可、可是我也没跟它说什么啊。”
“你心里一直在想着什么人,那一定是你甘愿用自己的命去换的人。”长者颇不会看人脸色的说,“如果圣泉能听见你心里的想念,那么就能算有了它的‘记忆’。”
褚桓脸色诡异,南山脸上的阴云却几乎快要凝固了。
片刻后,褚桓迷茫地问:“改变?我能改变些什么?”
长者:“那谁知道?”
褚桓于是又将目光投向南山,可好脾气的南山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有些生硬地避开他的视线,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褚桓小声问长者:“族长怎么了?”
长者:“那谁知道?”
他哼了一声,顶着他老当益壮、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山羊脸,也走了。
褚桓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圣泉边上,守山人和守门人的心不知道有多大,居然就把他一个外人留在了他们的“过去与未来”面前,连个在一边看着的也没有,就不怕他万一想不开往里面撒泡尿么?
“沟通过去与未来的人?”褚桓靠在石壁上,仰头闭上眼睛,默默地听着身侧潺潺的水声,企图能从中接收到一点脑电波,可是听得耳根快要生茧了,他也没能感觉到这一潭清波和自己有什么沟通的欲/望。
其实归根到底,褚桓还是不肯相信他眼前看到的一切。
他依然始终在试图用他已知的常识来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可偏偏是个半吊子,想得自己快糊涂了,依然是一脑门浆糊。
外面,守山人和新生的守门人在打扫战场。
里面,褚桓坐在圣泉边闭目养神。
忽然,他听见一阵窸窣声,褚桓睁眼一看,见那条小毒蛇不知什么时候游了进来,竖着小三角脑袋看了他一眼,然后扭啊扭地爬到了圣泉边上,左摇右晃地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水中倒影,俯身就要喝。
褚桓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拎了起来:“别乱喝,喝错了怀孕怎么办?”
小毒蛇在他手腕上缠了一圈,郁闷地吐了吐蛇信。
褚桓这才想起来,拎着小蛇问:“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小蛇吐着蛇信跟他大眼瞪小眼,褚桓就自己动手翻开了它的尾巴查看。
可惜他生物学知识有限,翻完才发现,他根本不知道公蛇和母蛇有什么区别。
对于这样的大流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小毒蛇终于被激怒了,张开嘴露出尖牙,“哈”一声,作势要咬,趁褚桓本能地一躲,奋力挣脱了他的魔爪,羞愤欲绝地跑了。
褚桓这才失笑,站了起来,走出山洞,刚一出来,就看见一个人倚在石壁上,好像在等他。
袁平。
褚桓脚步一顿。
袁平抬头看了他一眼:“喂,烟有吗?”
褚桓打量了他一番,只见他已经穿上了裤子,若是看背影,像个正宗地守门人了:“你现在这样能抽烟?”
袁平皱起眉,似乎纠结了一秒,然后没好气地说:“管他呢,拿来。”
褚桓:“哦,没有。”
袁平:“……”
即使褚桓和他都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人了,但新鲜出炉的守门人依然坚定地认为,世间贱人,无有出姓褚的奇葩之右者。
褚桓走到他身边,与袁平隔着一臂的距离,并排靠在山石上:“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袁平有一会没说话,片刻后,低头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是所有守门人中唯一一个短发的,看起来有点突兀:“不知道,感觉自己应该是一个死了的人,又好像是另一个人,以前有些事记得,有些模糊了,对于什么‘守山人’、‘守门人’的历史,却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还莫名其妙地多会了一门外语。”
褚桓应了一声,他的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下来,心里想:“人死不能复生,他不是那个人了。”
袁平问:“两只鬼都收拾了吗?”
褚桓:“第一次没抓住,前不久才收拾干净的。”
袁平眉眼一立:“你这个废物。”
褚桓一笑,没跟他一般见识。
袁平顿了顿,又问:“璐璐呢?”
褚桓:“人家老婆了,别叫那么亲热。”
袁平:“操。”
褚桓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激动什么?人又没嫁给我。”
袁平先是一呆,随后立刻暴躁起来,回身拽住褚桓的领子,冲着他大吼大叫说:“我都死了,你居然还让别人趁虚而入,你这个饭桶,还能干点什么不?”
褚桓沉默了片刻,突然用力一推袁平,用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她心里有谁,你不知道吗?你都死了,我自己趁虚而入地追她,我还是人吗?”
袁平被他推得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些震惊地抬头看着褚桓。
褚桓拉了拉被他抓皱了的衣领,给了袁平一个盖棺定论的评价:“王八蛋。”
35、异界
南山并不是有意的——他当时满心气苦地从圣泉山洞里出来,才在外面清醒了片刻,还没等胸前那口闷气散干净,他就又开始习惯性地用目光搜索褚桓的位置。
结果一不小心,南山就看见了他和那个叫袁平的守门人拉拉扯扯的场景。
南山听不见那两个人在说些什么,只是好像又差点动起手来,他才刚要过去拉,却发现他们的全武行没有动起来,过了一会,又并肩站在一起,状似心平气和地聊起了什么。
南山站在原地,陡然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他胸中妒火中烧,然而又自认烧得毫无道理,人一没了道理就会显得很丑恶,南山深知这个道理——眼下他这把妒火就来得毫无道理,所以他一边烧着,一边又惭愧得要命。
内心一劈两半,他被关在冰火两重天中。
新生的守门人一同埋葬了前首领养的那条千疮百孔的大蛇,又重新加固了山门防卫。这里经历了一场大战,正是漫山遍野血光冲天的凶戾气息,暂时能在短时间之内,吓退那些不长眼的敌人。
山上被圈了一天一宿的孩崽子们终于被放风下山,他们将扁片人的头脚粘在了一起,粘成一个圈,中间填了大石头,做了个简易地球,就这么踩在脚下,风火轮似的一路轮流踩着往下滚。
那只扁片人但凡没死透、还有一点选择权,一定宁可当时被褚桓直接扭断脖子,也不愿意被当成小孩玩具活活玩死。
南山失魂落魄地往山门里走的时候,正好碰见小秃头哭哭啼啼地跑过来,小秃头只顾闷头痛哭,也不看路,一脑门撞在南山的腿上,“哎哟”一声坐了个屁墩。
南山扶起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怎么总是在哭?”
小秃头痛不欲生地抓着他的裤腿,在他裤子上一摸眼泪,伸手一指花骨朵,告状曰:“她打我……”
花骨朵火冒三丈地瞪着这个告状精,不过当着族长,没敢造次,愤愤不平地冲南山低了低头。
可是南山此刻心里有些郁郁,实在没有做儿童矛盾调节员的心情,他只是动手草草擦掉小秃头的眼泪,不咸不淡地对花骨朵说:“别欺负小孩子。”
就这么敷衍了事地断了这桩官司。
花骨朵不高兴地说:“谁欺负他了,是他先抢我的东西!”
然后两个小东西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指责起来,倒腾来倒腾去,总不外乎“鸡毛”和“蒜皮”这两件小事,掰扯不出什么花来。
南山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两耳朵,听着听着,他就魔障似的忽然出起神来。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不知多久,冷不丁地伸出一只手掌,覆上小秃头的脑袋。
“别人的东西,不能乱碰。”南山说,他面对的虽然是小秃头,嘴里的话却不知说给谁听,“知道吗?”
小秃头和花骨朵都被族长这种郑重其事的态度震慑到了,各自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南山在小秃头背后轻轻地推了一把,冲他们俩挥挥手,示意他们自己去玩,然后他自己心事重重地走了。
可做族长的,总是不得清净,半路又被小芳拦住了去路。
小芳一边抹着满头的大汗,一边跟南山报告他们的收尸工作进度,南山一丝不苟地听完,脸色严峻,半天没说话。
小芳瞪着他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迷惑地看着一言不发的族长,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还以为他在思考什么深邃的大事。
结果过了一会,南山转过头来,却仿佛是才发现身边还有这么个活物,他一怔之下,脸上终于浮现出了尴尬的神色,干咳一声:“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小芳:“……”
完蛋了,族长的魂好像被什么东西勾走了,一会一定要告诉长者。
好不容易打发完一干闲杂人等,南山这才得以喘息,他避开人群,独自爬到山门上一块大石头上,眺望着远处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河水。
这期间,他忍不住将认识褚桓后的前因后果全部仔细地回想了一番。
关于褚桓的每一个细节,南山都追本溯源般地反复推敲。
想到褚桓对他的好,他就忍不住自己跟自己笑一下,想到褚桓毫不犹豫地拒绝接受仪式、拒绝留在族里,他心情又十分复杂——这样的一个人,一方面让他觉得真诚可交,自己没有看走眼,一方面又为了对方那有理有据的拒绝而失魂落魄。
等到南山陷入回忆深处,他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不甘。
南山不由自主地解下褚桓送给他的口琴,却没有放在嘴边吹,而是捏在手掌中不住地把玩。
当他的手指抚过口琴光滑冰冷的表面时,南山就发现,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管住自己的心意的。
有那么几分钟,南山没有来由地想起了他的母亲。
他童年的大部分时光几乎都是跟长者在一起的,长者将他带大,一直看着他当了族长。
然而大概是幼儿与母亲之间存在某种非常特殊的联系,尽管南山对他那让人蒙羞的父亲全无印象,却偶尔能回忆起一点关于母亲的事来。
他记得那个女人强壮而温暖,脾气不怎么好,从不会轻声细语的说话,可是她偶尔会把掌心放在他的头上,那么轻柔地把他托进一个美好的梦里。
南山以前总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看上那么一个人。然而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发现,原来真的喜欢一个人,竟然是执迷不悟,难以自控的。
这样思前想后不是没有收获的,南山就突然从中发现了一件事——他自己好像一直尽是在捕风捉影,关于褚桓,很多事都只是猜测,完全没有靠谱的根据。
他虽然教育小秃头“别人的东西不能乱动”,可有没有可能……他根本不是别人的呢?
这个念头从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南山就跟诈尸一样,茅塞顿开地从大石头上一跃而起。
他决定亲自去问清楚。
不过决定是一方面,怎么问又是另一个问题。
南山边走边思考,他记得有一次自己曾经直抒胸臆地问过褚桓喜不喜欢自己,虽然南山明确地知道自己当时没那个意思,但是他也记得褚桓当时是回避了这个问题的。
什么话不能直接回答,非要回避呢?南山以己度人,得出了“褚桓那么委婉,应该是不十分喜欢”的这个结论。
南山这辈子,还从没有在人际交往方面策划过这么迂回的策略,新鲜得他手心直冒汗。
他认为自己应该问得委婉一点,最好是旁敲侧击,不要让人察觉出自己真正的意图,这样一来,如果得知褚桓那边确实已经有人捷足先登,那他就能无声无息地退后一步,既不做破坏别人“契约”的事,又不会显得太尴尬太难看。
然后如果时间足够长,总会抹平他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思念。
那么如果……褚桓还不是别人的呢?
南山脚步一顿,走火入魔似的站住了。
这时,草丛中传来蛇的声音,小毒蛇没精打采地顺着南山的裤腿爬了上去,半死不活地缠在他的手腕上,南山心不在焉地看了它一眼,随口问:“你不是去圣泉里喝水了么?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提起这事,小毒蛇激愤异常,“嘶嘶”地吐着蛇信,尾巴尖不住地拍打南山的胳膊,告状似的好一番摇头晃脑。
可南山既听不懂蛇语,也没心情看它演独角戏,这男人只是随口一问,随便施舍给小毒蛇一个眼神,然后很快沉浸在了自己对未来无穷无尽的计划里,将这一段山路走得如同行尸走肉——肉体僵硬、魂飞天外。
此时,守门人山洞门口,鲁格向褚桓走了过去。
守门人族长身边没有了大蛇的跟随,显得有些形单影只,他依然是天生一副阴鸷如艳鬼的眉眼,打量着褚桓的目光充满了审视和不信任。
袁平被迫在中间冲当了翻译。
“长者说你就是圣书上的那个人?”鲁格生硬又冷淡地开口,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问,袁平这个新生的守门人就是最直接的证据,自从他们一代一代地传承开始以来,圣泉中生出新生的事,还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