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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有所感一样地回过头去,正好看见皇帝说的那位南宁王往这边走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景七被他扫了一眼,脸上的笑容突然有些挂不住。
都说南疆是蛮荆之地,人不教化,与野兽无异,过的是茹毛饮血的日子。这南疆孩子看见他过去的一瞬间,身体有明显的戒备和紧绷,往旁边侧了半步,打量着他,好像一眼看穿他并不如表面那么和善无害似的。
景七明白了,这小野兽一样的孩子也有小野兽一样的直觉,看得出谁好,谁心怀敷衍,谁不怀好意。
他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先对陈远山抱拳道:“前些日子家父丧事,多多有劳陈大人,北渊竟为能当面拜谢,实在惭愧得很。”
“皇上挂念老王爷,下官只是为君分忧尔,不敢居功,还请王爷节哀。”陈远山半低下头,“二位,这边请。”
大鸿胪寺卿陈远山就像是个无缝的蛋,八面玲珑的那么个人物,跟谁都不远不近,大皇子二皇子那两群苍蝇,都想在这皇上眼中的红人身上叮上一口,可惜至今未找到下口的地方,就连日后太子赫连翊也隐隐抱了招揽的心思。
自己隐隐套近乎的几句话被对方三言两语挡回来,还顶着个忠君爱国大义凛然的名头,景七也不生气,心里还是有几分了解这位鸿胪寺卿大人的。
他转向乌溪,却收起了脸上那装出来的笑,说道:“各位刚刚到京城,衣食住行诸多琐事,还要麻烦陈大人安排,本王僭越,带吾皇招待各位贵客,以尽地主之谊。”
这人脸上不带着笑容的时候,突然有了那么一种特别的稳重气质,有那么一瞬间,乌溪竟然觉得这少年人和远在南疆的大巫师有些像,忍不住愣了一愣,身上微妙的敌意退了不少。
顺着陈远山的话音,他极自然地问道:“是你父亲死了么?”
“死”这个词本身就不吉利犯了忌讳,他说的人又是老南宁王,更是大不敬了,陈远山顿了顿,小心地看了景七一眼,生怕这口无遮拦的南蛮巫童惹恼了这小王爷。
陈远山的意思,这南宁王年纪虽小,却是从小养在宫里,和皇子们一处长大的,冲着老王爷和皇上的交情也好,还是因为当初那些贵人们让人哭笑不得的风流韵事也罢,反正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虽然眼下无权无势,在皇上赫连沛那里,却是比那三个亲生的还要受宠些的。
南疆巫童身为质子身份已经是尴尬,这脾气又不像是好相与的,初来乍到便已经得罪了大皇子一党,要是再加上个南宁王,到时候可真是虱子多了不痒,对头多了不愁了。
才想出言打个圆场,却见景七无所谓似的点头道:“一年多的事情了。”
“哦,是很久了。”乌溪了然似的看了看他,说道:“怪不得说起你父亲死了,我看你都不像很伤心,原来有那么长时间了。”
陈远山于是闭嘴了,他觉得这南疆巫童就像是个好奇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伸手拍了老虎屁股,老虎半睡半醒中懒得和他计较,他还以为没事,又蹬鼻子上脸地捻老虎胡子。
他坚定地相信,巫童这样的人,要是将来能在这地方安安稳稳的活下来,那恐怕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景七果然微微皱起眉,反问道:“三年效期未满,巫童的意思,是说本王不孝?”
看,泥人还有三分脾性呢,何况南宁王爷自己也就是个半大孩子。陈远山不知道皇上是哪里想不开了,找个孩子来哄孩子,唯恐他们两个掐不起来么?
只得赔笑道:“父子天性,人伦至亲,小王爷哪有不伤心的道理?只是心伤不像身体的伤口,一眼就能看出来,伤心都藏在胸口里面呢。巫童这样说,岂不是伤了小王爷的孝悌之意?”
乌溪愣了片刻:“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说你不好。”他看了景七一眼,想了想,又解释说,“阿伈莱父亲是打仗的时候死的,他从战场上把他父亲的尸体找回来,背回家,他的妹妹和阿母都大声哭起来,他虽然没哭,可是我们都能看得出他的伤心,你的样子和他不一样的。”
景七只是批了张孩子皮,当然不可能跟乌溪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问题,而且他发现这小孩基本上是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不大会绕弯子,说好听点是纯朴,其实就是有点缺心眼。
轻笑一声揭过去,景七悠悠地说道:“先母去世后,父王……我父亲一直很思念她,虽然对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亲人去世是一件很悲痛的事情,不过对他来说,也许是件好事。”
乌溪似懂非懂似的点点头,沉默。
他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半落下来,看上去有些迷茫。
陈远山却忍不住多看了景七一眼,心说这南宁王年纪不大,气度却不凡。只见他说话的时候带着点漫不经心似的慢条斯理,不徐不疾,声音压得有些低,正好压住他因为年纪尚幼而带出的些许奶气,举手投足间没有半分做作,自成做派,隐隐透出几分逍遥气来。
又听闻说南宁王自幼时常出入东宫,与太子殿下私交甚密……陈远山心中一动,隐约有了些计较。
这时景七抬头,对他笑道:“陈大人,我记得驿馆好像不远了?”
陈远山一怔,忙道:“是,下官先行一步,去打个招呼,以免他们怠慢了贵客。”
这种事情当然不用陈远山出面,不过南宁王看起来有话要说、不希望有他在场的表情暗示,陈远山这人精还是看得懂的,找了个托词便带人走了。
景七这才微微顿了脚步,正色下来:“巫童,有些话,我说出来可能不大合适。”
乌溪抬头看着他。
景七缓声说道:“我们大庆,男孩子二十加冠,行礼之后便是成人,若是世家子弟,或者有功名之人,十五岁上,便可入朝听证,也可以娶亲,以后说出来的话,别人就不会再当成孩子话了。”
乌溪有点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景七摇摇头,偏过头望着他,近距离地看,乌溪这才发现者南宁王的漂亮,眉眼之间一分一毫均是精雕细琢一样,皮肉上有着大庆贵族那种特别的养尊处优出来的细嫩白皙,轮廓还有些孩子的稚气,可是他看过来的时候,那眼神却能轻易地让人忽略那些东西,情不自禁地想听清楚他说的话。
景七把声音几乎都压在了嗓子里,凭空竟带了那么几分肃杀气出来,说道:“若你不是这个年纪,若……今上不是这么重礼重名,你今天做的事情,就是死一千次,也不算多。”
乌溪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果然他是不明白的。
景七眯起眼睛微微仰头望着天际,耳语似的说道:“你初来乍到,有些事情不懂,今天想杀你的那个人,是大皇子赫连钊,你戏弄的简嗣宗简尚书,是大皇子妃的父亲,如今大皇子一派在朝中只手遮天,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他要是有心害你……”
乌溪沉默了半晌,才截口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景七笑起来,为什么告诉巫童这些话?为什么赫连沛巴巴地把他找来陪远客?
朝中夺嫡的争斗已经接近白热,赫连钊和赫连琪都已经是不死不休,在赫连沛眼中,也许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儿子真的不是当太子当皇帝的命,即使顶着东宫的头衔,也不过是个遮羞布似的存在。
将来无论是哪个儿子有了权势得了大位,这从出生开始就是太子的小儿子也肯定是落不到什么好下场的。
赫连沛平时对这个嫡子不闻不问,其实也是一种保护。
想让他的哥哥们将来看在这个小弟弟多年来安分守己默默无闻,又不受宠的份上,能放他一条生路。
南疆是什么地方?穷山恶水、民风彪悍又易守难攻,一到春夏季节,便毒瘴横行,就算是冯元吉带着大庆四十万精锐过去,也生生折在了里面,赫连沛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在朝堂上露过面,为了南疆巫童特意迎出来,特意把在家守孝的南宁王和太子都找来,这是开始给小儿子铺退路了。
也许赫连沛自己也知道,所谓的春秋鼎盛不过是个笑话,他不是王八,活不了万万岁,可他一死,那尚未成人的幼子岂不是也要随之陪葬?
南宁王从小是太子伴读,素来和赫连翊亲厚,年龄又和南疆巫童差不多,赫连沛特意将他找出来,想让太子和巫童能多亲近些,年幼时的感情留下,将来南疆能是他的一条退路——哪怕路遥马寒,哪怕那里是不通教化的蛮夷之地。
只可惜他的好太子不领这个情。
景七想起赫连钊最后脱口而出一个翊字后,恍然想起赫连翊已经离席,脸上那种一闪而过的疲惫和失望之色,不禁唏嘘。
赫连沛天生不是那种能叱咤风云的男人,他掌握不了朝中重臣们各怀鬼胎的动向,掌控不了儿子们手足相残最后可能弑君篡位的历程,只是一腔拳拳之心,想要留下幼子一条性命罢了。
轮回了七世,七世所见各种可悲可叹可敬可鄙之事,也不过人间一点情。
乌溪仍用那种不依不饶似的眼神饱含戒备地瞪着他,圆溜溜的瞳子,就像只炸了毛拼命想显得成熟有威胁一些的小黑猫,景七忍不住想伸手拍拍他的头,又想起简尚书吃的大亏,讪讪地收回手,蹭蹭自己的下巴,说道:“是太子的意思。”
景七一张脸皮前世早已锻炼得刀枪不入,深得厚黑精髓,扯谎如吃饭喝水一般,眼皮都不眨一眨地便把前因后果都推到赫连翊身上——反正也是皇上的意思。见乌溪脸上显露迷茫之色,又道:“赫连钊的司马昭之心已经如此,眼下太子殿下羽翼未丰,动他不得,将来……”他轻轻冷笑一声,脸上未显多冷厉,却叫乌溪将一双眼睛又睁大了一圈。
景七弯起眼睛笑笑,又道:“南疆一战……其实并不是皇上的意思,你明白么?”
刚才半天乌溪都听得云里雾里,这句却听懂了,一时情急抓住了景七宽大的袖子:“你说什么?”
景七偏过头不看他:“你说你的族人死伤无数,现在心里一定很恨我们大庆人吧?”
“恨不得把这里的仇人全都杀光。”乌溪半点不带犹豫地说道。
景七被这孩子不分对象的诚实堵了一下,咳了一下才道:“可我们的人死了四十万,四十万是多少人,死的尸体如果罗在一起,你就是仰断了脖子,也看不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