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溪缩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指甲直直地掐到了手心里,那高高在上的男人单手撑着下颌,微笑着的样子让他觉得说不出的难受,他想,那个人看自己的模样,就像是那些贵人看着供人取乐的小猫小狗的似的。
大殿高高的吊顶顶着一片小天似的,大柱子上的龙像是活的,盘旋而上,直冲霄汉。所有人的视线都居高临下地落在他身上。乌溪以为自己一直都是平静的,跟着大巫师学过很多东西,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法控制自己。
在南疆,大巫师就是他们的神,族人们敬重大巫师,就像是敬重伽曦大神似的,巫童是未来的大巫师,据说是天上来的小使者,要千挑万选的,离开自己的家,从小养在大巫师身边,学各种东西,在族人们眼里,并不因为他是个孩子,就少些尊崇。

就好像心里徒然间涌上一股血气,横冲直撞想要突破他的身体,扑向这里所有这样轻慢他的人。
乌溪侧了下头,却看见阿伈莱他们的表情——他勇敢的族人和勇士们,卑微地站在在那里,脸上是敢怒不敢言的悲愤,这些面对着野兽毒蛇也没有后退过一步的男人们,此刻站在那里,要高高地抬起头才能看见那些个高高在上的人。
就像是一群任人宰割的小虫子。

乌溪深深地吸了口气,用他那说起官话来不大灵光的舌头慢慢地说:“皇上说的东西,大概是中原人的巫术吧,我们南疆是没有的。”

“哦?那你们修炼什么?”

乌溪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别说是被他目光直指的赫连沛,就是景七站在一边,也忍不住觉得这孩子的眼神很古怪,有种特别邪行的东西,看着让人心里怪不舒服的,一点也不像别的孩子那么讨喜。

乌溪站起来:“让我表演给皇上看吧?”

赫连沛忙点头道:“好啊,你可要什么辅助之物么?”

乌溪没说话,露在外面的眼睛微微弯了一下,像是笑了笑,景七却忍不住皱皱眉,乌溪转过身的时候,正好对上景七皱着眉望过来的目光。他这才注意到这个站在中原的皇帝身边,还有个微微侧着身,不大起眼的孩子。不过乌溪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转身走了两步,在那礼部尚书简嗣宗简尚书身边站定。

乌溪抬起头,弯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行了个礼,简嗣宗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皱着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忽然,简嗣宗觉得有些不对劲,眼前像是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一样,模糊一片,他忙往后退了两步,耳畔一阵嗡嗡声,茫然四顾,近在咫尺的人竟看不分明了。简嗣宗心里知道这是着了这小娃的道了,惊怒交加,指着乌溪怒道:“你……”

可再一看,眼前哪还是那蒙着面的黑衣小娃,分明是个桃红衣衫的妙龄女子,只见那女子对他一笑,露出一排贝齿,两颊飞起清浅的粉红,两条修眉压得稍低,婉转出说不出的风情,眼梢像是长了钩子一般,竟有那么三分像那古柳巷里的花魁小荷月。
简嗣宗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只见那美人往前走了两步,伸手竟去解衣,简嗣宗心中奇道,这大庭广众之下,怎会有这样的淫/娃荡/妇,竟如此胆大妄为不顾廉耻,才要阻止,却蓦地发现,周围已而空无一人,空荡荡的大殿里群臣百官都不见了踪影,竟只剩下他和这女子两人。

再一看,此地哪里是什么大殿,分明就是那布满红纱帐的“生烟楼”。

那酷似小荷月的女子已而欺身上来,外衫解开了大半,酥/胸半露,心口明晃晃地一点朱砂痣,眼中雾蒙蒙的,含羞带怨,流转间各种滋味,再一看,却又都不见了,只剩下水汪汪的那么一双杏核眼。

简嗣宗见此情景,只觉下腹一股热流涌过,三魂七魄早散了大半,情不自禁地伸手将那美人搂住。
只觉怀中人挣扎推拒,更添几分蚀骨销/魂也似的妩媚,便恨不得与她一同酥倒在满地红纱暖香中,翻云覆雨同赴巫山。

这这时,却听耳畔一声轻笑,那笑的人似乎还没长成,声音有些尖,却极冷,入耳时刺得人心里一颤。

简嗣宗竟叫这一声吓出冷汗来,抱着那女子一个劲地蹭的动作猛地顿住,睁大了眼睛。
只觉胸口一痛,被大力推开。

简嗣宗抬头望去,站在那里的哪里是什么生烟楼的小荷月,分明就是那身上二两肉、满脸褶子一张瘪嘴的户部侍郎赵明迹赵大人!

在场众人无不目瞪口呆。
本来看着乌溪莫名其妙地去找那刚刚找过他麻烦的简嗣宗说话,还不明所以,当时两人相隔足有两尺宽,大眼瞪小眼不过片刻,就看见简嗣宗突然往后退了两步,伸手往前一指,还未抬起,又放下。

随后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前方空荡荡的大殿,也不知看到了谁,脸上浮起一抹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下流的酡红,随后这一向最是守礼古板之人竟“嘿嘿”地笑起来,口角涎水流出,眼神极其猥琐,与平时满嘴礼义廉耻者大相径庭。

众人眼睛都看直了,赫连沛的身体使劲往前倾着,恨不得凑到跟前看个清楚。

然后简嗣宗突然做了个更可怕的动作,他竟一张手,猛虎扑食一般地抱住了身边的赵明迹!

天地良心……那那那那赵明迹大人,一张脸长得不说惊天地,起码也能泣鬼神、吓坏个把小孩,却见简尚书仿佛怀里抱着的是天下第一大美女,脸上的表情极其淫/荡,单是抱着也就罢了,竟还哼哼唧唧地上下其手起来,嘴里断断续续的什么“小荷月”“心肝儿肉儿”的叫个不休。

赫连沛瞠目结舌,半晌,才呆呆地道:“这……这从何说起的?哎呀简爱卿,你总对赵大人、对赵大人有倾慕之情,也不该不顾人家有妻有子啊!”

景七好悬一头栽下去。

皇帝陛下出口惊人,再次把文武百官快要归位的理智打飞了,景七悄悄地往旁边退了两步,目光落到那巫童身上。
心说刚才就觉得这小兔崽子邪行,还真有些邪术手段,这小毒物小小年纪就这样睚眦必报,将来真是了不得。

他这一退,正好看见赫连翊抬头,往乌溪那边看过去,景七瞧见,那沉着脸的少年脸上有杀意闪过。

这时候,再没人出来说话,事情就要闹大了,简嗣宗乃是大皇子派的中坚力量,方才是一时没回过神来的赫连钊终于站出来了,怒喝一声:“父皇,众目睽睽之下,朝廷命官如此遭人戏弄,成何体统?!”

这一声怒喝终于把众人都炸醒了,赵明迹一张脸憋得紫红紫红的,奈何他那咸鱼干一般的小身板,一时半会还真推不开突然之间廉颇不老的简嗣宗,手忙脚乱地推拒怒吼,对方毫无反应,连朝服都被撕开了小半。

“大胆!”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还不来人将此妖孽拉出去!”

此起彼伏的声音炸了锅似的,赫连沛这才轻咳一声,为难的看看乌溪。他当然不能真把乌溪拖出去,一来这巫童虽然邪门古怪,到底是个孩子,他堂堂仁义之君,怎能如此小肚鸡肠和个稚童一般见识?
再者……再者表演巫术这破事,实在是他自己好奇之下闹出来的,赫连沛总不能打自己的脸,于是用力一拍桌案,喝道:“都吵什么?!”

毕竟是天子,群情激奋的文武百官一滞,齐刷刷地跪了下去,乌溪笑了笑,也随着跪下,腰板却挺得直直的。
唯有赫连钊,这时候虽然跪下,还敢大声疾呼:“父皇!父皇,简尚书乃是我大庆老臣,德高望重,这样……这样是要逼得他一头撞在这大殿石柱上啊父皇!”

赫连沛轻咳一声,对乌溪道:“这……南疆巫童,这的确是不成体统,你快将简大人身上的术解了吧?朕知道你们南疆巫术的厉害之处就是了。”

乌溪却道:“皇上,这不过是个小把戏,我下的是情蛊的一种,我们那里也叫一寸仙踪,下在谁身上,谁就会看见自己心里真正在想着的人,在我们那里,想着谁就是要和他好,不对么?为什么要撞死?”

“这……”赫连沛摸摸鼻子,只得含糊其辞道,“中原乃是教化之地,与尔等蛮荆之地自然是不同的,等你住下来,朕自然会指派个先生教你读书和道理,你就明白了,有些事……有些事是大庭广众之下做不得的。”

景七侧过脸去,险些破功,只为皇上这一句——“大庭广众之下做不得”。
其实赫连沛倒也不失为一个性情中人,有小善,有小情,若不是坐在这龙椅上,其实也不失为个有趣的人。

乌溪这才点点头:“原来是不能当着人做啊,我懂了。”
一句话击中了在场不知多少位的心肝,只觉这南疆余孽实在死有余辜,小小年纪便心思歹毒,说话含讥带讽,可见是意怀不轨的。

只见乌溪伸出一双手,以一种奇特的韵律轻轻拍了几下,冷笑一声,那简嗣宗似是被人施了定身法,骤然不动弹了,赵明迹逮着机会,喘着粗气,搏命一般用力把他推开。

景七这会倒是来了兴致,别人不知道,简嗣宗可是大皇子党轴心似的人物,当初他帮赫连翊扫平这些夺嫡的兄弟时,多少龌龊事都是他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自然知道这满嘴仁义道德的简嗣宗是个什么货色,却可惜上一世光顾着明争暗斗,没有南疆巫童这样横空出世不管不顾的主儿,闹上这么一出热闹来。
他表面上一派懵懂地站在皇上身边装不存在,心里的幸灾乐祸却在暴涨,盘算着这简尚书清醒过来,会要如何反应。

赵明迹怒指着简嗣宗,全身抖得筛糠一样,一张脸涨得,连那千沟万壑的皱纹都要给填平了似的,竟是半天一个子都没说出来。
说来,朝中各大派系之间党争派斗已是保留节目了,不过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找着跟自己臭味相投的那几个臭皮匠的。
总有那么一拨人,属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狗不理,谁也不靠,谁也不待见,下口即见血,逮谁咬谁,不巧,那赵大人就是这类人。可怜这赵大人平日里咬人,张开血盆大口来,一咬一个准一咬一个狠,如何揣摩圣意骂那当骂之人,黑那当黑之人的功力炉火纯青,这会儿竟气得一句人话说不出。
只是哆嗦个不停。

景七想,看这气性,这位大概要先把这件破事上升一个高度,然后撞柱子。

果然,就见那赵大人怒吼一声:“这等无耻小人!这等面上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畜生也混迹朝堂,当堂侮辱朝廷命官,我赵明迹虽不才,到底读过几天书,知道什么叫做礼义廉耻!不屑和这等奸佞无德之人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