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还没来得及说话,瞥见陆深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就知道赫连翊这个“出宫逛逛”是什么意思了。
想来最近赫连翊也很少往他那里跑了,原来都是出宫去看他那美人去了,在陆状元眼里,太子随意出宫,还是去看这么个……出身不大庄重的女子,虽说没什么了不起,传出去也算风流韵事,可到底不大得体。

陆深望向景七,景七心说我可不当这忠言逆耳的坏人,只当做没瞧见,大大方方地点头道:“那敢情好,殿下若是请客,还能省我一顿饭钱。”

陆深闷不做声地跟在身后,发现这位更指望不上,岁数不大,一身浪荡纨绔的臭毛病却只多不少,颇为郁闷,听说周子舒对他评价颇高,陆深就不明白这位王爷除了长得好会说话之外,还有什么好处了。

在温柔乡美人歌里消磨了些时间,赫连翊这才心满意足地有心谈些正事,三人上了酒楼,周子舒和贺允行已经要了个雅间,在上面等候多时了。

酒菜上来,没了外人,陆深这才说道:“太子殿下,虽说那青鸾姑娘人不错,可毕竟是优伶身份,当个红颜知己固然不错,可不应该太过亲近吧。”

赫连翊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却没回答他这句话,而是叹了口气,顾左右而言他:“前日给父皇请安的时候,父皇提到赐婚之事。”

在座几个人都是一愣,周子舒却有意无意地看了景七一眼。

贺允行笑道:“恭喜太子了,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有这等福气?”

赫连翊摇头道:“还未定下来呢,这些事不宜拿来说嘴,省的玷污了姑娘清誉。过几日真定下,降旨下来你们便知道了。”

景七这才悠悠地道:“可重点不是未来的太子妃是何许人也,而是太子成家这件事。民间讲成家便要立业,到时候太子要开始和皇上学着理政,那……二位爷可怎么安稳得下来?想来日日出宫,相交纨绔,流连歌舞,这些事情虽传出去不大好听,但也无伤大雅,但在那二位眼里,可比勤政克己好得多。”

众人沉默了一会,半晌,赫连翊才有些感激地看了景七一眼。

陆深叹道:“难为太子殿下韬光养晦,臣鼠目寸光,说了不该说的话,自罚一杯。”






第二十二章 满城风月

景七微微低下头,避开赫连翊的目光。

陆深是大才子,假以时日加以打磨,会是个治国平天下的栋梁之才,只是书读得多了些,年纪又轻,人情世故上还多少有些幼稚。
赫连翊时常去看苏青鸾,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其实很难说清,这男人一辈子都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紧紧地束缚着,不曾有半点偏离他一代圣君的路,哪怕情不自禁。

他有惊世的雄心和抱负,自然也有旁人看不见的苦楚和不自由。

景七承认自己眼下的心思还是有几分复杂的,一方面像个旁观者那样,事不关己地唏嘘感慨,一方面又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几百年前的事情——尽管那些压在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尽管那时种种疯狂的感情都已经烟消云散。
不在意了,淡了,可它还在。
这种感觉实在微妙得很。

幸好此时贺允行开口岔开了刚刚的话题,问道:“今日听说皇上上朝了,还发了一通脾气,是怎么一回事?”

贺允行在京城里名声很大,号称京城三少之首,却并未入仕,几次有人举荐,都被他父亲老侯爷贺敬以“少不更事”“才疏学浅”之类,听起来比放屁还敷衍的理由给遮了过去,弄得他郁闷得不行,空有抱负却闲得蛋疼,只能日日走狗遛马。幸而被好友陆深引荐给了赫连翊,倒是一见如故。

陆深便把蒋征弹劾,魏城落马的事情说了一遍。贺允行忍不住皱起眉头,望向景七道:“王爷上回不是也提起瓦格剌春市的事?”

景七摇头道:“我不过身在京城闭门造车地寻思寻思,那西北人越来越多,又住在那蛮夷之地,南下一望便是我大庆种种风物,年年春市,人口越来越多,若是说他们没有异心,鬼都不信。”

可是皇上信。

后边这句当然不方便说出来,景七只是心里苦笑了一下,便说道:“也没什么,我听说瓦格剌族现在还是几个部落的联盟,只要他们不合而为一,还是不成气候的。”

贺允行沉思不语,片刻,叹了口气:“男儿自当横刀立马,沙场效命,做出一番事业才是,可惜我……唉!”

众人都知道老侯爷贺敬就这么一个独苗,小时候宝贝得恨不得都不愿意叫人看了去,偏他天生孔武有力,能文能武,最不安分的一个人,贺敬因为这宝贝儿子,没少操心。

只听赫连翊低声道:“若是四海太平,百姓和乐,不做那执屠刀业的事业又有何妨?”

贺允行一愣,摇头笑道:“是,太子殿下说得是,倒显得我狭隘了。”

周子舒却沉吟了一下,问道:“上书房行走压折子收钱这档子事,大家心照不宣已久,若是一般情形,那太监就算真是胆大包天,也不至于如此,除非……”
他声音骤然压下去,狭长的眼睛在赫连翊脸上一扫:“除非这人不那么一般。”

赫连翊眉心倏地一拢,心里隐约的猜测清晰起来——这朝中被周子舒道一声“不一般”的人着实不多,西北有什么人,他心里有数,什么人和西北有牵连,他心里也有数。仔细一想便怒火上涌,目光一扫周围几个人,又强行压下去了,只淡淡地道:“孤知道。”

景七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如今恐怕魏城一面之词弄不倒那人,太子殿下若不解气,我便再添一把火如何?”

赫连翊抬头,一脸不赞同地望着他。
景七只是笑了一下:“没事,我心里有数,明儿便寻个由头去拜会一下大殿下。”

“北渊,”赫连翊正色下来,一双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说道,“你好好的,不要搅到这些腌赞事里,真出了篓子我怎么护着你?”

“放心,我有分寸。”景七混不在意似的说道,目光却微微垂下直直看着杯中酒,不去看赫连翊。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哭闹叫骂声,景七笑起来,指着外面说道:“还真来了。”

赫连翊问道:“外面怎么了?”

雅间关着门,景七却像是长了透视眼似的,笑道:“没事,蔡公子强抢民女呢。”

陆深一愣:“哪个蔡公子?”

“还能是哪个?”贺允行没好气地道,“还不是户部尚书蔡建兴的儿子蔡亚章,那小子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一身酒色之气,想不到还能干出这等不要脸的勾当,我瞧瞧去。”

言罢不等人制止,便抓起一边的佩剑,站了起来。

这便是老江湖和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之间的差距了,景七瞅着贺允行的背影,恍然间觉得自己老了,就是没有年轻人那么有精神。
赫连翊面色有些不善,周子舒和陆深对视一眼,两人也站起来,周子舒道:“我二人也出去看看,省的允行失了分寸,弄出什么事故来。”

他二人也跟出去了,赫连翊这才按住景七端着酒杯的手,低声问道:“你捣什么鬼?”

景七同样地低声道:“对付捣鬼之人,便得以捣鬼之法,这些事太子殿下不要听了,白污了你的耳朵,我也瞧瞧热闹去。”
言罢也要站起身来,却被赫连翊一把按下:“景北渊,我不喜欢你弄这些事情。”

景七一愣。

只听赫连翊道:“这京城不算大,我活着一日,便能叫你平安一日,怎么着也用不着你劳心费力地算计他们这些事。你有那精力学点好行不行?”

景七有些怔忡地想,真情和假意的区别,其实有那么大么?这世间本没有那么纯粹那么黑白分明的事,原来不懂,现在却已经习惯了。
片刻,他轻笑一下,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来,极缓极慢地道:“我天生就是阴险柔佞之辈,太子殿下,该物尽其用才是。”

言罢起身出去了,不管赫连翊在他身后那道倏地黯淡下去的目光。
一出门正看见贺允行大战蔡亚章……不,更正一下,是贺允行怒揍蔡亚章,旁边一个穿着翠色衣衫、抱着琴的卖唱姑娘梨花带雨地哭着,正经一个我见犹怜。

陆深已经觉得有些不妥,可怜他一届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能干着急,便去拉周子舒:“子舒兄,你还不将允行拉回来?”

还不待周子舒说话,景七便再他二人身边站定,轻飘飘地说道:“没事,打吧——嗯你,对就是你,”他一直身边的侍卫,“去帮帮小侯爷,最好把那蔡公子揍得他爹都不认得,省的找咱们翻后账。”

周子舒见了这阵仗,心里已经有些猜测,笑道:“王爷这是为什么?”

景七一指那梨花带雨地姑娘,道:“我看上她了。”

周子舒愣了一下,眉毛高高挑起,随即又放下,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陆深却一脸被雷劈了一样的呆愣表情。

可怜那蔡公子,今日真成了被“踩”的公子。

隔日酒楼里的谣言就传出了三四个版本去,将那卖唱的姑娘传得没了边,有说她倾国倾城、漂亮得叫人一见便掉了魂,连南宁王爷和尚书府的蔡公子都为她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的,有说那蔡公子素来风评不良,强抢民女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正好被贺小侯爷和南宁王爷赶上,给出手教训了一顿,去了半条命。

各种说法不一而足,京城里富贵闲人多,平日没事,就喜欢这些东家长西家短、三只耗子四只眼的事,下饭。
奇的是,那卖唱姑娘从那天之后便再没出现过,于是又有好事者猜测,是不是被那情窦初开的小王爷弄回府上金屋藏娇了。

王府当然不会藏娇,那姑娘被平安给了钱,打发了。这姑娘自小出身青楼,才到了“梳头”的年纪,还没来得及破身,便被景七看上赎身出来,演了这么一出,之后又给了她一些银钱,找了几个乡下人安顿了她,感恩戴德自不必说。

连乌溪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都听说了这件事,景七才写了拜帖,叫吉祥送到大皇子府上,便有人来报,说巫童来了。
乌溪心里其实挺好奇,在他印象里,景七一直是个油滑不惹事的,没想到两天没见,他便成了京城的绯闻风云人物,景七一抬头,就看见乌溪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打量着自己,那眼神让他怀疑中午用饭沾了米粒在脸上,情不自禁地伸手抹了一把,问道:“你瞧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