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深却顺着景七的思路沉吟道:“王爷说得有理,这几年天灾不断,国库早已空虚,蛮子人口越来越多,牲口什么的牵进来又不分年景好坏,恐怕过得去今年,迟早有一天捉襟见肘。”

赫连翊冷笑道:“捉襟见肘的地方多了,何愁多这一样?”

景七点点头:“可是如要国家安稳,有些长疮的地方,是一定要剜了去的……景北渊也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材料,太子殿下说得不错,就是块糊不上墙的烂泥。”

赫连翊顺手拿了盘子里的小果子去掷他,笑道:“孤几时说过?”

景七笑了笑:“这点自知之明,臣还是有的,别的事帮不了什么,这些个瞅着脏眼,听着要洗耳的事,还有些手段……二殿下行事实在让人寒心哪。”

赫连翊瞅着他不言语,脸上神色讳莫如深,半晌,才问道:“你要怎么做?”

景七转过头去,对乌溪笑道:“下月便是圣上万寿之日,恐怕还要借巫童一用。”





第二十章 交心之言

一直到赫连翊他们走了,乌溪仍静静地坐在一边,心里很明白,又很不明白。

景七沉默了一会,他微低着头,垂下眼睛的时候,坐在对面的人就会看不清楚他脸上常年带着的讨人喜欢的笑容,这时下巴会显得尖一些,有些上挑的眼角,会让人觉得这个人有些冷漠。

过了一会,吉祥过来,对景七道:“主子,苏姑娘喝过了水,说时辰差不多了,要走了。”

景七点点头:“你找人送送她……哦,对,上回谁送的那个珊瑚琉璃盏,叫她带走吧,花花绿绿的放在书房里晃眼,姑娘家摆着倒还好看。”

平安倒抽了一口冷气,鉴于客人们都走了,乌溪这邻居又是常来往的熟人,便俯下身,在景七耳边小声唠叨:“主子,那个可是当年老王爷大价钱托关系才买来的,你、你就这么给人……”

景七伸出一个手指头抵住他的额头,把他推到一边,摆摆手不耐烦地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你没听说过千金买一笑?无趣。对女人都能这么抠门,以后我看那个姑娘肯嫁给你当媳妇。”

平安觉得自己和这败家主子人生的方向都不一样,小声哼唧:“奴才宁可不去媳妇,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能娶个败家媳妇。”

景七瞪他。

平安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脱口而出一句,好像不单骂了自家主子败家,还把他归到“媳妇”一类里了,于是将一双细长的小眼睛睁到最大,以表示正直无辜,大义凛然地说道:“主子,人这辈子福禄有限,要惜福才能细水长流,家财万贯的时候得知道开源节流……”

景七心说你个小东西还教训起我来了,笑道:“家财万贯的时候开源节流,难不成等到流落街头穷得叮当响的时候再一掷千金?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就会给我添堵。”
平安委委屈屈的道:“是,一会奴才再回来跟主子报账,咱合计合计府上啥时候砸锅卖铁去。”
景七一巴掌拍到他后背上,笑骂道:“小兔崽子,蹬鼻子上脸!”

等平安气鼓鼓肉疼肝疼地走了,景七这才问乌溪道:“你刚刚那么多话想说,怎么人都走了,该说的时候反而不说了?”

乌溪脸上带着点笑意看他们主仆没大没小的小声斗嘴,听见他问,才回过神来,道:“你刚才为什么要那样和他们说?”

景七挑眼扫了他一眼,反问:“不那么说怎么说,把我择出来,告诉他们那天晚上遇刺的事儿跟我一壶醋的关系都没有,纯粹是赫连二掺和的你们南疆人内斗?”

乌溪点点头:“本来就是这样的。”

景七叹了口气扶住自己的额角:“乌溪兄弟,你那胸口长得是心还是秤砣啊?”

乌溪宠辱不惊地问道:“你是骂我傻么?”

景七被噎了一下,这问题还真难回答。却见乌溪突然笑了笑,他本来长得俊秀,只是棱角有些过于分明,笑起来的时候,面孔柔和了不少,便分外好看了。
景七心里咂舌,看这小模样,这小子将来长成了,说不定也是个不省事的。

乌溪道:“我知道你早就想对付那个二皇子,要不然上次在陆仁清的寿宴上,也不会直接那样对他说话。”

哎呀,这都看出来了,不傻,还有点眼力。景七有些吃惊,问道:“要不我应该怎么对他说话?”

乌溪想了想,道:“会笑得很虚伪,然后说很多没用的废话吧,我觉得你说废话的时候比较多。”

景七抬头看看青天,心说不能和孩子一般见识。

乌溪又道:“其实那天你可以自己走的,而且如果没有你的话,就我和阿伈莱两个人,对付他们也不容易,我是来谢谢你的,这事我记得,以后如果有人欺负你,我也会拼命保护你的。”

别人说出来,景七可能就当笑话听了,可是乌溪认认真真的样子,却无论是什么人听了,都知道他心里真就是那么想的,景七怔了片刻,笑了:“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对刺客泄露你们行踪的还是我府上的人,有什么好谢的?”

乌溪认真地道:“那不一样,你府上的坏人是赫连琪安□来的,和你没关系。我们那里,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同生共死过的,就像亲兄弟一样。你功夫不行,就会一点皮毛,吓唬人还可以,别的没什么用,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我会保护你的。”

这孩子嘴里说出来的话,永远也让人听不出他是好意还是骂人。
景七苦笑不已,想了想,说道:“我不用你拼命,再跟你要一样东西怎么样?”

乌溪点头。

“我想要你养的那个会跳舞还浑身有香味的小猫。”

乌溪痛快地道:“好,还要什么?”
“跳舞香猫”,要是落到别人眼里,便是稀世也难见的奇珍异兽,可乌溪看来,会“跳舞”不过是那猫生来稍微聪明些,会跟着声音扭几下罢了,身上的异香不过是他无聊时候拿药喂出来的,实在算不上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景七啼笑皆非:“你当我是专门敲竹杠的么,下个月是万寿节……唔,就是皇上的寿辰,内务府里金银珠宝古玩玉器也不算新奇,我那皇伯父最大的爱好便是养些小宠物,让他乐呵乐呵。”
乌溪了然:“你要送给他做礼物啊。”

景七摇头道:“我可没这胆子。”
见乌溪看着他,一副不解状,便耐心解释道:“给皇上祝寿,东西好了自然龙心大悦,众人虽然巴不得挖空心思独占鳌头,可要看着自己个儿的身份送。比方说,当臣子的,抢了皇子殿下们表孝心的风头,那就是大大不该的。”

乌溪想了想,才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你是说你送的东西不能比皇上的三个儿子送的好,是吗?”

景七颇有点好为人师的毛病,见这孩子聪明,忍不住多教他几句:“古人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话不难,你听了也该明白,该出头的时候,头破血流也要出头,不该出头的时候,哪怕在人流里被淹死了,也绝不能出头。”
说到这,又想起乌溪一开始收大米还土豆的事,忍不住提点道:“我们中原人讲究礼尚往来,送什么,怎么送,怎么回,何时回,都是有学问的,错一点便容易被人捏了把柄或者记恨了去,这些个事情平安最明白,要是你需要,可以随时来问他。”

乌溪知道景七这是在提醒他在大庆的生存之道,很多事情他不能理解,心想这些人活着不累么?却也明白景七的好意,于是点点头,问道:“那你要让太子把猫送给皇上吗?”

景七道:“太子向来不弄这些歪门邪道的,给他岂不是要坏了他的名声?是要卖给大皇子当人情的。”

乌溪的眉头立刻夹紧了。

得,这实心眼的孩子还记着仇呢。景七道:“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再者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将来你见多了就明白了。”
乌溪微微低下头去,小声道:“说了给你就是给你的,你愿意怎样就怎样。”

听着语气平平无奇,景七却听出,这孩子这腔调有些委屈,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我再教你个别的,乌溪,你得时时刻刻记着,你的敌人只有一个,这便是纵横之道。”
他指尖轻轻扣了一下桌子:“人在朝堂,如身入窄巷,你不会想背腹受敌的。”

乌溪抬起头来,倔强地看着他:“你说得不对。”

景七懒散地半睁着眼睛望向乌溪,像是看透了这少年翻滚愤怒的心一样。他知道这少年不想妥协,乌溪虽然生于蛮荆,不懂得礼仪教化,却难得真性情,敏锐聪明,还心性光明,原是该长在山野间自由自在的,偏偏机缘巧合的入了这名利场,好比美玉蒙尘。

乌溪沉默了半晌,态度柔软了些,语气却还坚持:“我觉得你说得不对。是因为我才让二皇子变成现在的敌人么?”

景七笑道:“想什么呢,哪有那么简单?”

乌溪垂下眼睛,半晌,又低声道:“那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是因为和太子好,想让他做皇帝,所以二皇子才是你的敌人,是吗?”

景七愣了一下,却不知道如何和他去说,有些事情说不清,以乌溪的年纪,说清了,也不见得明白。
他想起他这一世刚刚睁眼的时候,只要靠近赫连翊三尺以内,就会全身水里火里一样的不自在,当时只是想着离他远些再远些,再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这辈子就做个富贵闲人,混吃等死。
可他心里清楚,自他在这世界睁眼开始,已经有许多事情变得不一样了,如果没有他,现在的赫连翊还能不能登上大位?如果不能……自己真能眼看着大庆陷入颓势么?真的明明看得清楚这千疮百孔的江山,却无动于衷么?

入宫和周太傅读书,太傅教的第一件事,便是人读书,是要读什么,不是黄金屋,也不是颜如玉,而是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周太傅只是照本宣科,自己明不明白两说,可这些东西,却是已经浸入了景北渊骨子里的东西。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圣人无私利。
景北渊不敢效仿先贤说一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他姓景,乃是世袭大庆第一异姓王,是先祖用血换来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