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沛毕竟只是不着调,不是脑壳空,深宫之中过了大半辈子,治国平天下不会,争宠内斗还是明白的。

坐了会,一开始还觉得热闹,后来也烦了,挥手叫各人自便,只推说乏了。

喜公公让人呈上暖胃的汤来,赫连沛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问道:“北渊呢?叫他过来陪朕坐一会。”

喜公公愣了愣,去寻了一圈,发现南宁王的座位上早就空空如也了,忙着人去问。

片刻,喜公公轻声对赫连沛说道:“回皇上,王爷刚才说在外头吹了冷风,有些头疼,便告罪先回去了。”

赫连沛眼皮轻轻掀起来些,摆摆手,喜公公见他神色恹恹的,也不打扰,退立在一边。
片刻,却听见赫连沛轻轻地叹了口气,灯光下帝王的脸色显得有些黯淡,一道一道的皱纹争先恐后地从眼角流露出来,华服下,分外颓败:“连个陪朕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一宿,整个京城都是欢声笑语的人。

景七知道逃跑这件事,不能让赫连翊看见,这位太子殿下乃是典型的死也要拉个垫背的那种,没有说贫道死了道友还蹦跶的道理,自己难受绝见不得别人临阵脱逃。
直到赫连翊被今年新科的状元郎陆深拉着说话的时候,景七才逮着机会,脚底抹油,奔着宫外的自由世界,跑了。

他装柔弱装了一路,也没骑马,叫平安备车,窝在里面到了王府,便说要早睡。

平安倒是提心吊胆,生怕这位爷真有个头疼脑热的,见他不愿意说话,也就服侍他洗漱睡下,早早的便熄了灯。

景七听见外面没动静了,这才爬起来,换了身不打眼的麻布衣服,草草挽起头发,转到后院,年三十儿晚上,王府里的下人们也不限活动,后院静悄悄的没人看着,景七偷偷地从角门遛了出来,跑到乌溪那里。

阿伈莱一见是他,先愣了一下,才要说话,被景七一把捂住嘴。

景七闪身进了巫童府,这才放开他,笑道:“我遛出来的找你家主子的,没叫平安知道,等天亮之前再偷偷回去就得了,别声张。”

阿伈莱傻乎乎地看看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一个王爷出门,还要平安同意,于是点点头:“那……那我去叫巫童来。”

“不用了,他知道了,你们家那只小貂太不给面子,别人还算了,我一来就往里跑。”景七方才余光瞥见小紫貂的身影一闪而过,有些怨念,心说也没干什么,就喜欢喜欢它,得,这回成了猫嫌狗不待见的名儿算坐实了。

果然,话音儿没落,乌溪便从屋里走了出来。

景七一见,竟先愣了一下,乌溪没穿他那身黑不溜秋不露一点皮肤的衣服,只着了便装,头发松松地披在身后,没戴面纱。

他常年不见光,皮肤有些苍白,连嘴唇的颜色都淡淡地,五官比中原人深刻些,却不突兀,反而有种特别幽邃的美感。景七回过神来,指着他笑道:“怎么今天倒不再‘犹抱琵琶半遮面’,叫我这个俗人一窥仙姿了?”

乌溪“哦”了一声,十分简洁地说道:“今天没穿那身。”

景七郁卒,心说你把我当瞎子么?

其实黑纱蒙面,在南疆是赶上祭祀之类的大典的时候,巫童才会穿的衣服,平时也是不穿的,只是到了大庆以后,不自觉地和周围的人泾渭分明,出门无论见了谁,总是绷得紧紧的,那身衣服便没脱下来过。
好像带着面纱,不让别人看见他,便也不用看见别人似的。

却是因为最近景七常来闹,虽然乌溪和他养的那些大小毒物们见了这南宁王第一反应都是头大,可是心里也放松了不少,这日子渐渐有了些真实感,巫童府的大门也不再闭得那么紧。

乌溪奇怪地看了看他打扮,景七虽然平时也不是大红大绿的穿,但毕竟是养尊处优过惯了的,纵然是素衣出行,用料绣工也必然极讲究,还没见过这种寻常百姓穿的布衣在他身上。便问道:“你怎么来了……还穿成这样?”

景七翻了个白眼:“你这没良心地小崽子,不是头几天说好了要带你到城里热闹的地方见识见识么?”

乌溪一愣,他当时以为景七不过是随口一说。
中原人极好客套,有事没事总有那么几句套话挂在嘴边,却没人把它们当真,乌溪虽然很多时候分不清中原人的真假,这么多年来,却也明白诸如“下次定当拜访”“有空常来坐坐”之类的话是做不得数的。

“你是当真的?”

景七一甩袖子,转身佯作要走:“本王和你说的话几时不当真过?嘿,好容易从宫里脱了身来,人家还不稀罕,不稀罕算了,回府睡觉去,也省的天亮前还得做贼似的遛回……”

乌溪忙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他拙嘴笨舌,景七说十句不一定能接上一句,当时急了,吭哧半天,只磕磕巴巴地说道:“我和你去。”

景七平时自然也是嘴里十句话有九句都是跑马车的,可是碰见乌溪这死心眼分不清真假的孩子,也知道自己这里无伤大雅的一句胡诌,说不定到他这里就是能坏了交情的,所以大部分时间还是比较真诚的,从来不轻易许诺。

他活了那么多年,唯独喜欢孩子和小动物,见乌溪和他肩膀上坐的小紫貂,一人一动物都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如出一辙的眼巴巴地瞅着他,忍不住就嘴贱想逗上一逗,于是故意板着脸道:“敢情是我求着你跟我去?”

乌溪说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道景七是真的生气了,一直以来这人都大度得很,无论是他说话不好听、被惹毛了的小貂攻击、还是府上人不大懂礼节偶尔冲撞,他都不在乎,从来都是笑笑就过去的,谁知这回他真的甩袖子就要走人。

乌溪一张有些苍白的脸,因为急切而微微浮起一层粉红,他心里知道景七一直是让着他的,心说万一真把这人惹急了,自己恐怕连怎么将他再哄回来都不会。
这么想着,莫名地,心里就升起一点恐慌来,怕他就这么走了,自己仍会像以前那样,和所有人形同陌路,这巫童府再次像个坟墓一样死气沉沉……

“北渊!”
景七不理他只是往前走,乌溪自小功夫不错,自然拉得住他,又怕他更生气,不敢用力,反被他往前拖了几步。小紫貂好像也明白了点什么似的,扑上去用嘴叼景七身上的衣服,小爪子勾住他的领子。

景七原本就是逗着他玩,谁知道乌溪这实心眼的竟然真急了,眼圈都有点泛红,于是停下来,绷着脸,看了看趴在他手臂上的小紫貂,伸手捏住紫貂脊背,将它提起来,很无耻地说道:“要么你把这个给我养几天,我就不生你的气了。”

乌溪看了看一脸无辜的小紫貂,又端详了一下景七的脸色,痛快地点点头,又转头对阿伈莱说:“把刚配好的解药拿来给我一瓶。”

阿伈莱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乌溪交给景七道:“千万收好了,这小畜生嘴里毒重,它和你算熟,咬你不至于,要是咬了你家里的别人,吃一粒就行。”想了想,又不放心道,“你……你说过你就不生气了。”

景七顶着一张厚如城墙的脸皮,也突然发现了自己这种作为一个叔伯级别、为老不尊地欺骗老实孩子的做法,有那么一点猥琐。
赶紧轻咳了一声,露出一点笑容:“饶了你这回。”
小紫貂仍努力的伸着爪去扒他的衣服上,睁着溜圆的眼睛,这倒霉的小畜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主人给卖了。

京城中间有一条大河,名字叫做望月河,水系贯穿南北,这一夜河上花灯飘出了几里远,星星点点,无穷无尽似的,人间烟火已经掩映过了整个夜空,连星月都暗淡下去,丝竹夹杂着人声从河面画舫上远远传来。楼阁高耸,橙红色的灯光吊在角楼边缘上,照着尚未来得及清扫的落雪痕迹。

街边人摩肩接踵,北风冷得有些刮脸,混在人群里却还能感觉到些许热气,小商贩们卖得都不过是些家常玩意儿,粗糙得很,不见得多好,却妙在一个热闹气氛。

从街上走一圈,乌溪竟然还出了点汗。

他从未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一时间竟然被感染到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怎么都不够用似的,景七一边小心地护着怀里的小紫貂,一边将各路京城风物指点给他看。
正这时,一声笛子发出的清啸好像突破了尘世喧嚣似的,猛地升腾起来,扎进人耳朵,周遭好像静谧了一下,高声喧哗的人们略微安静了些,都挤在河边,伸长了脖子往望月河中央的一条画舫上望去。

乌溪忍不住问道:“他们这是在看什么?”
景七也愣了一下,一时没想起来,他每年也是在宫里待到很晚,回了王府收拾收拾就睡下了,今年这是答应要带乌溪出来,才混迹人群,隐约想起每年年关的时候有这么个节目,具体是什么,就有些模糊了。

只听旁边一人慢条斯理地接道:“这是月娘要出来献唱了。”

景七只觉得头皮一炸,僵硬地扭过脖子去,挤出一个笑容:“请太子殿下安……”

赫连翊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了他一番:“嗯,头疼?”





第十六章 月下美人

景七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半步道:“劳太子殿下挂心,这会已经好了。”
“你好得到快!”赫连翊冷哼一声。
也许是人群太吵闹,也许是稍微喝了些酒上了头,年轻的储君突然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眉头就缓缓地皱起来。
又觉得为了这么点事就发作,实在是有点过,只得将心里升上来的那越来越浓重的莫名其妙的憋屈咽下去,于是怎么看景七怎么不顺眼。

景七早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一见这表情,就知道不是开玩笑了,这太子殿下还是真恼了,立刻眼珠一转,转移话题,将一边的乌溪拖过来,笑道:“太子殿下看看,这个是谁,认识么?”

赫连翊愣了一下,这少年眼生得很,而后仔细打量,才发现他五官细微处和中原人的区别,加上又见了阿伈莱在身后站着,不用说也就知道这是南疆巫童了,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心说这南疆巫童的面相长得还真有点嫩,倒比他真实年龄还要小一些似的。

乌溪没想到他突然出现,也不愿意和他多说话,行了个礼,就默默地站在景七身边,乍看上去,两人状似还挺亲密,赫连翊想起刚刚景七还一脸放松,眯着眼睛四处胡乱指点,这会见了自己,一双眼睛又开始乱转,好像在算计着怎么从自己眼前消失似的,心里愈加不痛快,面色不觉得有些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