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错了事要承担后果,困顿的时候要为柴米油盐发愁,飞檐走壁什么的,那都是电影小说里编出来糊弄人的。
可谁知,那年夏天,他还就真的遇上了那么一个和他一起玩命的跑路,好像亡命天涯一样的姑娘。好像是老天爷想起了他小时候的那个不靠谱的梦想,于是送来了一个更不靠谱的人。
不过那又能怎么样呢?梁肃垂下目光,稍有不自然地顿了顿,他自己只是个每天都要为孔方兄疲于奔命的平凡人,全身上下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长得还算人模狗样——可那又能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呢?
网上都说了,帅能怎么样,还不是要被卒吃掉。
柳蓉……将来是要上名校的,说不定会留学,到时候就再也不是这个一身青涩的小萝莉了,她会镶上金边,会变成一个走路都带着不一样的气场的社会精英人士,会有更帅更有才更多金的人来追她,会……
梁老板在这样一个初夏的傍晚,忽然伤春悲秋地自卑起来,觉得自己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偏偏天鹅小姐还一脸懵懂,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停下脚步不走了。
梁肃捏着兜里仅剩的二十块钱,对她笑了笑:“你想吃那个么,我请你。”
柳蓉“啊”了一声,皱皱鼻子,犹豫了一下,话音有点迟疑:“不用……了吧?挺贵的。”
这话言不由衷,有几个女孩子不喜欢冰激凌呢?何况是柳蓉这种特别爱甜食的,她迟疑,就是因为真的蛮想吃的,可她看看梁老板,觉得这自从开店以来就开始钻到钱眼里、平生最大的爱好是剥削店员的梁老板今天又是请客,又是给梁雪小伙计发工资,已经出奇的大方了,晚上回去指不定怎么肉疼呢,看着他那不明原因的悲壮表情,就不忍心在他伤口上撒盐了。
梁肃听出来她这婉拒里的虚情假意了,于是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胳膊,一路跑到柜台前,豪气冲天地跟服务员说:“要那个暴风雪,标准杯的……你吃什么口味的?”
柳蓉赶紧摆手:“小杯就行——抹茶红豆的。”
梁老板立刻觉得柳蓉这小姑娘真是懂事极了——这样一来他还能剩下点零钱,可以坐公交车回家。
有人号称亿万千万身家,恨不得从头到尾镶层金以显示自己很有钱,可是有可能嘴上说着甜言蜜语,却一分钱也不肯为所谓爱的人花。
然而那年初夏,却有一个少年,兜里只有二十块钱,执意要给女孩子买一杯冰激凌,并且为她肯要小杯给自己剩下三块钱,而暗暗感激涕零。
高考假开学,高二正式搬到高三的教室,倒计时牌子,从这时候就开始挂起来了——

  第三十二章 雨季

  柳蓉他们搬到新教室的时候,门上的封条还没有撕,桌椅还是考场的模样,前后黑板干净极了,墙上一个字、一块匾、一张奖状都没有,白茫茫的一片。
白玉叫柳蓉先把后黑板的板报弄出来,以前后黑板写什么柳蓉都随意发挥,连角落里的Q版连载小漫画,白玉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干涉过,这回这个常年一脸严肃的女老师却特别嘱咐了:“不要有用不着的多余的花纹,你要是愿意写,旁边写点鼓励的话就行了,中间给倒计时的牌子画一个框,其他不用了,都高三了,不要浪费时间。”
柳蓉只能谨遵圣意,心里迷迷糊糊地想,这还没放暑假呢,怎么就“都高三”了?
确实是高三了,这一回的期末考试是全市联考,仿照今年高考的出题模式,最终的考试结果,有总分和各门课的分类分数,后面标注着总分或者这门课的班级名次,年级名次以及全市排名名次。
实在是一场劳民伤财的……盛举。
在这个炎热的夏季里,气氛骤然压抑起来,柳蓉有些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她有一次背着书包放学回家,在楼下碰见低年级的孩子,发现他们看自己的目光都既唏嘘又敬畏的时候,就想明白了。
高考像是个刑场,一年宰一批,以前欢快地该吃吃该睡睡,是因为前面还有顶缸的,宰不到自己,这回高三的已经考完了,是上天堂是下地狱自有分晓,于是柳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头顶那个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考出题组,已经在对着自己磨刀霍霍了。
她大夏天的愣是生出一身冷汗。
猪到快出栏的时候才想起要减肥,人……有时也是在走到这样一个好像陌路的地方,才想起惊慌失措。
第一波的精神冲击很快到了——期末考试理化生三门课居然给弄到了一起,起了个名字叫理科大综合,题目多得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出了考场柳蓉晕晕乎乎地声称自己居然差点答不完,收到了所有人惊异的目光,这才知道,原来这考试设计的就是不让大多数人答完的。
也不知道谁这么反人类,发明出这种长达两个半小时高强度的折磨。
平时的考试,比如说最后一道题目不会或者来不及,十分……十分可以放弃,其他科目补回来就行,二十分……二十分如果不是做惯了优等生追求好排名的,也可以一咬牙一跺脚地勉强放手,回去自己郁闷就行了。
这回的理科综合考试,主观题动辄好几十分,题干长得活像阅读理解,大部分人在做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时间不够了,一看还有几十分没做,立刻急了,越急越看不懂题目,越急越没有思路……
理综考试出来的时候,楼道里静悄悄的,连对答案的人都少了,柳蓉觉得自己的反应好像变迟钝了好多,连别人叫她一声,都要过一会才反应过来。
她很多年后,也偶尔在工作生活里遇见一些叫人大呼变态的困境,可回头想想高考那会,原来自己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逼得那么彪悍了,可见人的潜力还是无穷的。
首次全市联合模拟考的成绩排名下来,柳蓉能在全市拍到前三十,算是可以的了,不过成绩单上的语文成绩依然被白玉用红笔狠狠地画出来了,大家各自拿着自己的成绩单,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是一个残酷的开端,他们将用一整年的时间,通过各种手段修改那些印在纸上的冰冷的排名数字——等到一年后,这些数字将决定他们的命运。
丛林法则隐隐再现在这些年轻的孩子身上——虽然他们并不用像古罗马斗士一样你死我活地拼杀出来,但他们也从来不是摸爬滚打吃苦受累练就一身铜皮铁骨的斗士,他们只是一群酱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起来,出门还要家长叮嘱留神看车的孩子。
他们要开始学会如何面对自己一落千丈的排名而宠辱不惊,要开始学会如何在考试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果断放弃掉几十分的题目,学会无视身后的倒计时牌,收起那些个青春期躁动的小心思,像一头老黄牛一样寂寞地伏案。
这就是与智商和学习能力无关的素质,至关重要的心理素质。
白玉有一次开班会的时候,沉默了半晌,说:“我现在觉得,佩服你们所有人。”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动容,大家都已经麻木,谁还不是要经历这个阶段呢?
谁还不是要经历这个阶段呢——可经历过的人,仍然会在回头看自己的时候,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真的是非常了不起。
环境变了,有时候我们也会变得娇弱起来,舒服得久了,就忘记自己曾经是怎么强大,可那没关系——因为忘记的东西依然存在,它会储藏在我们的骨血里,在需要的时候,再一次爆发出来。
这是一场即将在六月到来的成年礼。
暑假里,柳蓉应梁雪的要求,把一中所有复习的内部资料复印了一份给她,梁雪抱着那打东西,就好像欧阳锋抱着九阴真经、东方不败抱着葵花宝典一样,又虔诚又狂热,简直都有些不像她了。
柳蓉不常去梁肃的小店了,柳蓉妈虽然不说她什么,可心里肯定是不赞同的,柳蓉心里也有小算盘——高三的变数太多,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总是第一名,自己像这样老实点安分点,万一有一回考试考不好了,还可以装装可怜,大人觉得她那么乖,考试还考不好,肯定是非常心疼、就不好意思说她什么的。
就好比人民警察,对待不知悔改的违法犯罪分子和失足青年,这态度一定是不一样的,后者出事的时候的心理压力一定会小一点,那是能当成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问题。
高考总动员的时候,年级主任说过一句话,说高考拼得是效率和心理状态,心理状态光靠自己也不行,需要周围环境的一致配合,和家长老师的关系也有作用和反作用。
柳蓉的理论是,有时候自己的心理状态不好,如果表现出来,来个大吵大闹青春期叛逆什么的,会叫老师和家长一起紧张,大家都不是奥斯卡演员或者地下工作者,能把情绪隐藏得好好的,肯定也会流露出来,到时候自己的心理状态在这种所有人如临大敌的关照之下,反而会变得更糟。
常露韵的排名简直像蹦极跳一样,一回杀进班级前五,下回掉出前二十名,可她从来也不见有什么大的波动,考得好了,当然喜形于色,喜完了,照样该干什么干什么,考得砸了,也不怨天尤人,订正试卷、修改计划、寻找学习漏洞有条不紊,真是座小泰山。
柳蓉觉得,自己的心态好,其实和这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异常神通广大的同桌,也是有关系的。
九月份正式升入高三,起先便是一场秋雨砸下来,气温骤降了七八度,阴沉沉的天空连着一个礼拜都不放晴,柳蓉打着哈欠快速走进教室,准备自习,就看见走廊尽头的文科班门口,文科二班班主任正在大声训斥一个女孩子:“你这是骗我们还是骗你自己?你将来到底想怎么样?都高三了,什么时候了,你懂点事行不行?”
女孩子低垂着梳着大麻花辫的头,眼皮也不抬一下,一脸漠然地听着,好像她只是个布景,冷漠地看着班主任唱独角戏。
柳蓉听见身后有一个男生轻轻地说:“好像是上回考试作弊被抓住了的那个。”
柳蓉一回头,就看见顾清阳站在身后笑嘻嘻地对她打招呼,班长脸上也带着厚重的黑眼圈,可笑起来的时候,却依然是那么一副公狐狸的模样。
顾清阳看了看她,忽然感慨说:“其实总是第一压力也不小。”然后他哆啦A梦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袋子小熊糖,塞到柳蓉手里,冲她眨了眨眼,先一步走进教室去了。
这年头,谁压力比谁小呢?柳蓉看了看手上一个个五颜六色憨态可掬的小熊糖,想起他们班一天到晚人五人六正经八百的顾班长,居然随时在身上装着这种东西……就打了个寒战,觉得这就好像老尼姑穿花内裤,大和尚纹米老鼠一样。
柳蓉一进教室,别人没看见,先看见了王碧瑶同学,她摆了个十分惊悚的造型——居然两条腿吊在外面,整个人坐在了窗台上。那窗台只有两掌宽,没有防护措施,高三七班在五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