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别一个人是不是在友好态度的掩盖下嫉妒着另一个人,其实非常容易。
比如当别的女孩子在背后叽叽喳喳地议论赵彬彬如何完美的时候,柳蓉会一言不发;但当有情绪不会内敛的孩子傻乎乎地说些“赵彬彬每天晚上学习学到两三点”“至于这么努力么,高三了肯定没后劲”或者“赵彬彬其实长得一般般,主要是打扮得好”之类的蠢话的时候,柳蓉才会十分公正地来一句:“别这么说,人家是学习好,而且我觉得她长得也确实挺漂亮的。”
在被爸妈问起谁是第一的时候,她会表情漠然地说出赵彬彬的名字,然后在爸妈“向她学习”的教育声里,迅速把话题转向下一个方向。
无法附和别人对她的赞美,因为心里是那么不舒服,却要靠别人对她的恶评来彰显自己的虚怀若谷和不介意……
柳蓉自己也觉得梁肃的评价挺准确的,越长越不是东西了。
曾经那个反应迟钝,习惯于走神,总比别人慢半拍,看起来有点呆的女孩子,在刻薄的基础上,又加上了一条,心思深。
阴雨迷茫的青春期,她开始在“自以为阴郁”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期中考试如期而至,柳蓉一个多月沉下心来学习的结果,就是以两分之差险胜赵彬彬。
于是她终于可以在给梁雪的回信里,漫不经心地提到期中考试,并且“无意中”说,“一中真是竞争太激烈了,我只比第二的高两分”,在假装焦虑里,透露了自己第一的这个事实。
于是她终于在又一次女孩子之间讨论什么衣服好看的时候,十分主动且热切地说一句:“我觉得赵彬彬穿的那个外套就超好看,不过也就只能她穿,她皮肤好。”
是啊,你那么完美,不过我打败你了——唉,这些少女的小心思。
期中考试完了以后那个没有作业的美好周末,柳蓉终于找到时间,约了梁雪和常露韵,在梁肃开的那个小奶茶店里聚一聚。当柳蓉带着绒线的小帽子,穿得十分乖乖女地走进梁肃的奶茶店时,就听见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说:“欢迎光临。”
她抬起头来,然后两个人都愣住了——那天穿着马甲拿着砍刀追杀他们的那个小混混,居然站在门口帮梁肃看店!
柳蓉背后的汗毛都立起来了,瞪圆了眼睛,十分戒备地跟这个危险分子大眼瞪小眼。
“马甲”已经打扮得已经很正常了,看见柳蓉居然忍不住心有余悸地往后退了一大步,指着她说:“你是……你是那个……”
梁肃笑嘻嘻地走过来,亲热地搂住那马甲的肩膀,哥俩好地介绍说:“这位女侠就是那天把你开了瓢的那位。柳蓉,这是小蔡,蔡宝光,叫他蔡哥小蔡都成,我现在平时上课不在,都靠这哥儿几个给我看店。”
蔡宝光十分艰难地对柳蓉挤出一个笑脸来,看起来有点面瘫:“上回都是误会,误会,不打不相识嘛,啊哈哈……”
柳蓉就风中凌乱了。
第二十一章 天才vs地才
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大概就是这样的。
柳蓉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有些奇幻,比如梁肃和这位蔡宝光,明明是拎着砍刀追杀好几条街的仇恨,居然一转脸,误会解除,就称兄道弟起来。蔡宝光虽然是个耍狠斗勇的坏胚,却居然还知道讲道理,一知道他那小兄弟刀片儿其实是个专门没事找事的倒霉孩子,就亲自过去把他捶了一通,拎到梁肃这来。
比如黄磊和常露韵,他们两个人明明无冤无仇,因为屁大的那么一点事,就能时时刻刻剑拔弩张。黄磊同学多半政治历史不错,对“论持久战”十分有研究,常年虎视眈眈地逡巡在附近,等到常露韵露出一点破绽,便毫不犹豫地扑上前去狠狠踩上一万只脚。
柳蓉始终不明白,他究竟是哪想不开了,何必呢?
蔡宝光带着他那把“金丝大环刀”向来所向无敌,没想到那天一个不留神,叫一个小丫头给开了,现在看着柳蓉,心理活动有点复杂,一方面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折在这个看起来就乖乖小小的女孩子手上的,一方面一旦柳蓉突然站起来或者动作大一点,他居然还会心惊胆战一下,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边飘。
额头上可是缝了六针哪!
正值周末,梁肃这边的顾客打包的比较多,在店里坐着的人并没有几个。
他这小店十分别出心裁,桌子做得像大木桩一样,带着一点古旧的颜色,一个小木桩桌子旁边围着四个座位,两个是稍微矮一点的木桩一样的小凳子,另外两个弄得像个秋千一样,用粗粗的麻绳吊在天花板上,很多小姑娘都喜欢坐在上面。
梁雪调侃他哥这是盗版精灵森林,柳蓉却一眼就爱上了那秋千似的椅子,爬上去就不肯下来了。
常露韵和柳蓉有一阵子没见过梁雪了,三个小姑娘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要说的话,聊聊你们学校,聊聊我们学校,声讨一下那位男版于晓丽,柳蓉放松下来,脚尖点着地板,在空中小幅度地晃来晃去,一边咬着奶茶的吸管,一边学黄磊说话。
“陈嘉,我跟你说,以后别老乱拿我的笔用,东西是混用的么?多不卫生啊!再说我还得拿这根笔考试呢,我妈昨天去武夷山拜佛,好不容易给我拜来一点仙气,都让你沾走了……哎哟,你看呀,你这地方明明写的是‘e’,老师给看成‘a’,给你判对了,要不然你比我低一分,我得给你告老师。”
她夹着嗓子拿腔拿调地,表演地十分到位,该高音的地方绝对不低音,该尖锐的地方绝对不圆润,梁雪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柳蓉一翻眼皮恢复正常,撇撇嘴:“我跟你们说,别人还成,我就是可怜他妈,还得在激素的作用下喜欢他,身不由己,整个一出悲惨世界。”
梁肃刚给一个顾客装好奶茶,一边听见,也忍不住一乐,心想这小丫头真是蔫坏。
常露韵斜着眼睛逗她:“柳蓉同学,你这么能说会道,怎么期中考试语文差点不及格?成绩单发下来,还让老白特意把你的语文成绩给圈起来了。”
柳蓉立刻炸毛:“谁说我差点不及格?谁说的?我比及格线高了五分呢!老师非说我作文跑题,我有什么办法?他们这些凡人不能理解伟人的想法,我原谅他们。”
——事实是,之后这位伟人的作文跑题了三年,语文成绩始终徘徊在及格线的边缘,让她那位凡胎肉体的语文老师十分绝望。
梁肃靠在柜台上跟着拾乐,一回头看见蔡宝光一双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柳蓉,还以为他心有余悸,于是小声安慰说:“没事,那小丫头也就嘴上不是东西一点,有点小蔫坏,没人拿着刀追杀她,她一般也不拿大石头砸人。”
蔡宝光愣头愣脑地点点头,忽然也小声问:“梁老大,那个……是你的妞儿么?”
梁肃一愣:“你说什么?”
蔡宝光抿抿嘴唇,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姑娘,是你女朋友么?”
梁肃皱皱眉:“胡说八道,那是我妹她同学。”
蔡宝光眼睛一亮,“嘿嘿”笑了两声:“是吗……嘿嘿,我刚才看她半天了,这姑娘挺好的,要不是你……那啥,我……”
梁肃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不知道那几个丫头又说到了什么,一起大笑起来,融融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那古旧的木桩一样的小桌子上,还有坐在秋千上的柳蓉身上,她手里晃荡着半杯奶茶,眉目弯弯,笑眼灵动,不怎么引人注目的五官,就透出一股子奇异的平和美好来。
像是整个人都是透明的,像是个在森林里饮食风露长大的精灵,那么干净清透。
梁肃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动了一下,莫名地就因为蔡宝光的话有些不悦,白了他一眼:“你做什么梦呢,人家那是好孩子,不是卢晓梅那种,将来怎么也是个重点大学的苗子,你别耽误人家前程。”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收回目光,拿出计算器,戳戳点点地算着账,一抬头看见蔡宝光还恋恋不舍地往那边张望,就抬手给他脑袋上来了一下:“看什么看,还不快干活去,专门待见一个给你开过瓢的,你M啊?”
蔡宝光伸手蹭蹭自己的脑袋,摸着脑门上的缝针,还是觉得有点疼,于是呲牙咧嘴地走了,心里琢磨着自己可能是稍微有那么点受虐倾向。
期中考试常露韵考了全班二十六名,后边的那次月考,考了第二十二名,然后到期末考试的时候,这个名次就变成了十九——她用了一个学期的时间,稳稳当当地进了前二十名。
期末考试以后的家长会,常露韵被特别点出来,白老师说,这是班里唯一一个每次考试都比上次强一点的同学,她十分欣赏这个女生身上那种坚韧和不懈。
常露韵同学也就变成了整个高一七班唯一一个被他们严厉的白老师说出“欣赏”两个字的女生,剩下的被点名的,无一例外都有得到了几句批评。
包括他们班那位能力一流的班长顾清阳同学,白老师说他学生工作做得不错,不过成绩有待稳定,希望不要本末倒置;包括他们班的完美小姐赵彬彬,白玉老师说她可以再踏实一点,成绩不如一入学的时候好了,希望她能认清自己将来要走什么样的路;包括期末考第一名柳蓉,白老师尖锐地指出,偏科的孩子,哪怕你现在成绩排名再好听,以后也绝对会后悔,别的话不多说,自己看着办。
柳蓉看过常露韵给自己制定的学习计划,常露韵从来不像其他优等生那样敝帚自珍,自己的东西不让别人看什么的,别人说借鉴,她就每次都大大方方地拿出来,还愿意给人讲解那些符号都是什么意思,哪些是必须完成的,哪些是次一等的,为什么这么定。
常露韵也从来不在乎别人不怀好意地带着某种说不出的语气“称赞”她一句,“你学习可真用功啊”,她觉得学习就应该是用功的,难不成谁不用功,就能学习好了么?
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谁都知道自己不是天才,却偏偏愿意让人把自己当天才,这不是可笑么?再说了……真是天才,又能怎么样呢?从数值上说,柳蓉算个天才了吧,还不是被班主任目光严厉地说一句“你自己看着办”。
他们不明白这个道理,是他们自己蠢。
这世上天分有很多种,有一点就透、触类旁通的“天才”,也有能坚持不懈、矢志不渝的“地才”,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个天分当个“地才”的,常露韵的计划表大半个班都借鉴过,可没有一个能像她那样坚持下来,这就是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