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蓉心里知道,一直以来,她所依仗的也只是一五零的这个数字,可IQ是不是真的对人的成功与否有直接影响,仍然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全中国智商超过天才线的人有英国总人口那么多,而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没能有机会接受平均线以上水准的教育。
她心里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明白,因为已经习惯了这种自欺欺人的优越感。
别人觉得和她没话说,不愿意和她亲近,那叫“猫嫌狗不待见”,她嫌别人智商层次不够,不愿意搭理别人,那叫“高贵冷艳”。
虽然结果都是一样的,但好歹可以自我安慰是境界不同。
梁肃皱皱眉,柳蓉那句话的口气让人非常不快,他不知道自己这句纯属客气寒暄的套话怎么得罪这小丫头了,想了半天,忽然福至心灵,于是脱口问:“怎么的,考砸了?”
柳蓉就“高贵冷艳”地说:“一般吧,其实我念书也就那么回事,混一天是一天呗。”
梁肃一听这话,就明白自己多半是说中了,心说这是多大点事儿啊,至于的么?
可一偏头看见柳蓉,就觉得她虽然在女孩子里也算个中等个头,可大概是因为瘦,又或者是给人的感觉,显得特别小只,蹲在地上还缩成一团,像只张牙舞爪十分不好伺候的猫。
还是没断奶的奶猫,于是就果断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了。
梁肃想了想,故意逗她说:“没进百强?”
柳蓉立刻炸了,气鼓鼓地瞥了梁肃一眼,这时才忽然惊觉自己和这人不大熟,于是立刻收敛了小爪子,一本正经地放慢了语速:“哦,那还没有……咳,这东西谁也说不准,不定那天就真出去了。”
梁肃听着她说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音量,拿腔拿调的话音里还带着奶味,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特别想笑,他憋了憋,没憋住,就笑出来了。
柳蓉用一脸迷茫的表情看着他,同时心里气哼哼地想:笑笑笑,笑抽了你!
半晌,梁肃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肌肉,也一本正经地安慰说:“只要没跌出百强就行,你们那基本上百强都能进重点,进不了一中,还有区重点呢,将来要是到八中来,哥罩着你。”
他是真的想出口安慰人,可没弄清柳蓉同学对自己的定位,所以柳蓉装模作样地笑眯眯地点点头:“行啊,你说的,别忘了就行。”
然后心想——谁跟你这小流氓一样去念八中?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可怜梁肃一代豪侠,还不知道原来这么小的姑娘心里就已经这么曲折了,仍在无知无觉地自我感觉良好着。
这时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远处过来,柳蓉看见梁肃立刻站了起来,想起他刚才说正在等人,多半是等这个人了,为了礼貌,就也跟着站起来。
梁肃“嘿嘿”一笑,把梁雪的笔记本塞回她手里,有些尴尬地说:“一会你站这别动啊,你说你来也不会挑个时候,故意看笑话的吧?”
柳蓉还不明所以着,就见那自行车近了,上面下来一个中年妇女,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柳叶眉瓜子脸,杨柳细腰赛笔杆的。就是不知道为啥,把自己打扮的活像个穿红戴绿的老年马戏团团长。
只见团长把车停在一边,挺胸,抬头,吸气,然后大吼一声:“老不死的玩意儿,你要点脸行不行?三天两头四处抠钱,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真乃山如洪钟气壮山河,壮士也!
随后柳蓉目瞪口呆地看见,在这位女壮士又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来的时候,梁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上去,一把捂住她的嘴,搂住她的肩膀,嬉皮笑脸地说:“哎哟,妈你怎么在这呢,我找你找了大半天了,快跟我回去,有急事跟你说!”
女壮士完全不吃他那套,一把甩开他,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你小子是不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你有良心没有?你……”
还没“你”完,只见二楼窗户打开了,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把柳蓉关在门外的老太太终于露面了,她趴在阳台窗户上,绷着一张脸往下看,满头银丝,一张脸褶皱横生,嘴角抿得紧紧地,往下耷拉着,面带凶相。
老太太张嘴就往下呸了一口:“臭婊/子你说什么呢?”
梁肃忙挤眉弄眼地冲着楼上挥挥手:“奶奶您老人家身体挺好的哈!哈哈——妈……哎呦妈你镇定,镇定,那我爸不也是她肠子里爬出来的么,你说我没良心,那……”
“去你娘的!老娘哪对不起你这小兔崽子了,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喂大,就养活出你这么个败家玩意!”女壮士死命地用指甲戳着梁肃的额头,又指着老太太吼道,“她哪对得起她自己的儿子了,啊?你让她自己拍着良心说,一天到晚围着那哑巴傻子转……”
老太太牌战斗机不干了:“你说谁呢?你会说人话么?你那嘴是留着吃饭的还是□的?”
柳蓉抱着梁雪的笔记本,对天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正站在梁雪家的阳台底下,二楼不高,里面什么声音都听得见,这时柳蓉听见里面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啊啊”地叫了两声,随后男人一瘸一拐地出现在阳台窗口附近,伸手去拉老太太的袖子。
老太太转向他:“你出来干什么,嫌丢人丢得不够?滚回屋里去!”
——原来她和谁说话都是这口气,柳蓉顿时觉得自己遭到的是客人待遇,那时老太太惜字如金地只和她说了“不在”,后面没加个友好的“滚”。
男人满脸焦急地趴在窗口上,又去拉老太太的衣服,被甩开以后,又双手合什,对着梁肃妈的方向作揖。柳蓉就看见了他的眼神,她忽然明白,梁肃妈说的“傻子”是骂人的,这人一点也不傻,听说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应该是快乐的,可这男人脸上的痛苦连她这个不相干的人都看出来了。
那么无助、无奈、无措,哀求地看着梁肃妈,一下一下地作揖,脑门磕在玻璃窗上,砰砰作响,像是在给她磕头一样。
梁肃妈也愣了一下,看着那男人,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了。在原地站了一会,这位女壮士发现自己战斗力全失,嘀嘀咕咕地骂了一句:“跟他娘的我欺负你们似的,什么玩意儿。”
然后一把推开梁肃:“你少气我几天吧!晚上别出去鬼混,滚回家吃饭!”气势汹汹地登上自行车走了。
老太太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又呸了一声,转身回屋了,连推开的窗户都忘了关。
柳蓉就看见那男人站了一会,慢吞吞地挪动着脚步,伸手要关上窗户。梁肃走过来,双手插在裤兜里,仰头对他笑了笑:“二叔,身体好点了不?”
男人“啊啊”两声,脸上愁容还没褪去,就又露出了笑容,眉头皱着,拼命地想把嘴往上咧,怪异极了,指指梁肃,又指指屋里。
梁肃赶紧摇摇头:“不了不了,奶奶看见我不高兴,哪天她不生气了,我买好吃的看你去啊。”
男人的笑容先是收敛了一下,随后又勉强挤出一个,摇摇手,点点头,跟他说再见似的,关上窗户,转身回屋了。
梁肃一直目送着他回屋,才低下头,习惯性地就去掏烟,才要点上,又想起柳蓉在旁边,于是把打火机放了回去,只叼在嘴里过干瘾,含含糊糊地说:“昨天我爸偷偷买了点东西给我二叔,发票忘了扔了,今儿我妈洗衣服看见了,我就知道要坏事,早跑过来蹲点,还真蹲着她了。”
柳蓉仍然看着那已经关上了的阳台窗户,那男人的眼神好像刻在她心里一样。就听见梁肃说:“那是我二叔,天生哑巴,但是人勤快,原来有份挺好的工作,还娶了媳妇,谁知道后来出了事,明明是工伤,老板不给算,一分钱没有不说,人还废了。”
他笑了笑,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夹在两根手指之间:“这帮王八蛋们,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什么,他没说,可是好看的脸上忽然划过狠厉颜色,这让少年看起来有些吓人,然而随即,梁肃表情又恢复了正常,用那只没拿烟的手在柳蓉脑袋上拍了拍:“你说你们这帮小丫头,考试考不好就寻死觅活,多大点事儿啊,至于的么?”
柳蓉想说,我才没寻死觅活呢?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多大点事儿啊,至于的么?”她这样问着自己,想起梁雪的爸爸,想起梁雪出门的目的,努力想象着他刚刚用脑门撞玻璃的心情——可她的想象力太匮乏了。
也许,不至于的吧?
开学以后,成绩公布出来,柳蓉以一分之差险胜,再一次拿回了她的年级第一,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咸鱼翻身的感觉,大家要么在唉声叹气“考得不好”,要么考得不错,洋洋得意还不愿意让别人看出来。
其实真的没有那么多人关心谁是年级第一,一个人的世界就那么小,早被自己那点鸡毛蒜皮的悲欢占满了,哪还有余力去关心别人呢?

  第十五章 那年夏天

  第一个爆发的居然是汪洋——就是坐在柳蓉后桌,那个总能把脏话说得很创意的男生,那天全班都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自习,后黑板上挂着“一百零三”倒计时牌子。
汪洋忽然猛地推开教室门,从外面走进来,门板“啪”地一下磕在墙上弹回来,监督自习的历史老师立刻横眉立目瞪向他。汪洋双手插在裤子兜里,对历史老师吹了声流氓哨:“老师,拜拜啦!”
他顷刻间就变成了全班的焦点,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走进教室,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汪洋把书包拎出来,三下五除二地把文具和校服外套塞进包里,然后又稀里哗啦地掏出一堆杂志和半包糖,举起来跟他那老实巴交的同桌说:“你要不要?”
他可怜的同桌立刻下意识地摇摇头,汪洋耸耸肩,不再理会他,伸手捅了捅柳蓉,脱手一扔,把杂志和糖都丢在她桌子上,简明扼要地说:“你还挺仗义的,我有时候愿意把桌子往前挪,挤着你,你也没说过啥,都给你了。”
然后拎起包走了,把课本和练习题洒了一地,最后手里拿着一打,非常解气地塞进了垃圾箱。
他走得太风风火火,外套都被风鼓起来,那少年清瘦的背影立刻变得伟岸起来,汪洋抬起手,潇洒地举起来冲所有人挥了一挥,扯着嗓子荒腔走板地用极不标准的粤语嚎起beyond的海阔天空:“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著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几天,柳蓉已经快把那半包糖吃完的时候,才听说汪洋家里找好了关系,给他改了户口本上的年龄信息,送他去当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