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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在地上的老人却突然抬起头来,他睁大了眼睛,直直地注视着那盏已经熄灭的天灯,伸出手来,半崖和碧潭隔着十几步远,彼此对视了一眼,半崖面色凝重地摇摇头,碧潭眼中却闪过了一丝光亮。
此时,那天台边缘的中年人站了起来,双手捧着一把匕首,恭恭敬敬地上了天台,递到老人手里。
只见那老人看了那把匕首片刻,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竟是有些释然的模样,随后反手将匕首递进自己心口,这一刀不知扎得有多深,很快,他心口的血顺着匕首滑落下来,却好像有什么力量指引着它一般,渐渐地成了一条线,随后一小团旋风卷着这条血做的线,一路上升,到了熄灭的山灯处,忽悠一下,变成了一团火,将那盏山灯重新点燃,只是发出的光中隐隐带着一丝红晕似的。
风雨这才渐渐平息下来,老人仰面向天,静静地跪在那里,胸口插着匕首,仿佛已经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碧潭才重新站起来,拖着长长的声音,说道:“礼——成——”
话音才落,皇帝立刻提起袍子,三步两步地跑上天台,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太傅,你……”
老人茫然地抬起头,他的目光此时已经涣散了,皇帝低头看着他胸口上的匕首,咬咬牙,便要将它拔出来,他的手已经握住了匕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的碧潭却低声道:“皇上,太傅取心头之血点亮了第七站山灯,此刻必然是有话想对您说的,若您将匕首拔出来,可就听不到了。”
皇帝的五官一瞬间近乎有些扭曲,手指竟微微有些抖。
老人却一抬手,抓住了帝王的朱红色的衣领,仿佛回光返照一样,目中光芒大炽,说道:“老臣……点着七盏山灯,为我大乾借得天命七十年,然……然……”
他猛地吸了口气,竟似在胸口卡住一样,拼尽了全力一样地说道:“蝼蚁蚍蜉之心,不测……不测上……意,命照飞红,将出……将出……”
他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了,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盯着皇帝,又微微调动了目光,透过皇帝去看那站在一边默默垂泪的中年人,青紫的嘴唇颤抖着,只觉胸中千言万语想说——他还没看到这江山天下风调雨顺,还没看到百姓万民安居乐业,那万番不甘之心将他的胸口死死堵住,仿佛连心血都凝滞不动了。
中年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爹,您放心去吧,儿子必当辅佐吾皇,为我大乾江山鞠躬尽瘁!”
老人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了下去,他痉挛似地抓住帝王衣领的手慢慢没了力气,颓然垂了下去,仿佛看尽了万里河山的眼中空荡荡的一片,终于什么都不剩下了。
这一代名臣,死的时候,也不过剩下了一具苍老佝偻的尸体在这世上。
大乾十三年,昔日的帝师颜怀璞于九鹿山巅之处,玄宗天台之间上七盏山灯,以救大乾天命,风起灯灭,遂以心血续之。
此时,施无端终于看清了后山的情景,整个苍云谷被一股黑气包着,大大小小的妖精没命地四散奔逃,瑟瑟发抖。他居高临下,见那竟是在火莲洞附近最为浓重,缭绕不去。
施无端一把抓住从他身边跑过的一只半人半兽模样的鹿精,问道:“谷里出了什么事?天狐白娘娘他们怎么了?”
那鹿精已经吓得快要翻白眼了,哆哆嗦嗦地说道:“了、了不得,神雷打断谷中地脉,今日又恰逢阴时阴月阴日,有人逆命术点借运灯,大封……大封破裂,天魔要降世啦!”
他说的什么神神鬼鬼天魔地魔的,施无端一概无视,没等他说完,便急急忙忙地问道:“那小离子呢?白离呢?”
鹿精先是一怔,仿佛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施无端接着道:“他是白娘娘的女儿,就是那个……”
鹿精浑身一颤,脸上竟露出见鬼一样的神色,几乎吓得要尿裤子——幸亏下半身是兽模样,没穿裤子。
他疯狂地从施无端的手中摆脱出来,叫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施无端跺跺脚,逆着所有四散奔逃的小妖,一头往谷中冲去。
他心里升起一股浓浓的不安——施无端有生以来还从未感到如此不安过,这几乎叫他第一回觉得怕了,可他心里想道,这就好比家里着火了,媳妇在里面,男人再怕,能叫她一个人待在火海里么?
于是这个小男人义无反顾地冲下去了。
越是靠近那漆黑的火莲洞口,他心跳得便越快,等人到了门口的时候,手脚都冰冷起来,小腿竟然微微有些抽搐,走路的时候膝盖直发软。施无端停了一下,看了一眼翠屏鸟,一张脸白得像纸一样,却对那大鸟说道:“你去往高处飞,高处黑气浅,别跟我进来。”
翠屏鸟轻轻地在他的鼻子上啄了一下,竟异乎寻常的温柔。
施无端往下沉了一下手臂,催促道:“快去。”
可那鸟却像是扒在他的手臂上一样,说什么也不肯动一动,施无端和它对视了一会,片刻,叹了口气,将那块青光越来越浅的星盘绑在了鸟背上,带着大鸟一同往洞里跑去,边跑边扯开嗓子叫道:“小离子!你在哪?”
“小离子,你……”
他的话音卡在了喉咙里,因为火莲洞中大大小小的狐妖全部回过头来,有人面也有狐狸脸,一致地盯着他看,狐王白紫依站在中间,手中拿着一柄长剑,剑尖抵在一个人胸口上。
那人被绑在中间的台子上,看上去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雪白的衣襟已经被血染透,眼睛却依然睁着,仿佛不滴尽最后一滴血,那眼中黑沉沉的恨意便不散去似的。叫人一眼瞟上去,便心生冷意。
虽然模样不同了,可眉眼依稀,神色依稀,以至于施无端只愣了片刻,便反应过来——那是白离!
白离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那生冷坚硬的眼神竟稍微柔和了一点,微许有些茫然似的。
施无端来不及细想白离为什么忽然长成了这么大,又为什么忽然有点……像个男的,因为这些比起“白离他娘要杀他”的这个事实而言,都变得轻如鸿毛了。
他情急之下,眼珠一转,嘴上却傻呵呵地笑了一声,说道:“哎哟,那什么……对不住,对不住,我一不小心,走错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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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阵眼 ...
施无端嘴上胡说八道,眼睛却没闲着——他从未进过火莲洞,虽然常到苍云谷,可是狐王的洞府平日里是不会平白无故地让一个小孩乱闯的,即使是找白离,也只能在门口叫他两声,这一进来,火莲洞中陈设布局便一览无余了。
狐性属火,施无端一走进来,便感觉到了狐洞里的“界”,然而火性中似乎有些其他的东西,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地自成一阵,就是那东西,挡住了洞外涌进来的黑气。施无端感觉不对劲,可是没时间给他细细研究。
要说打,施无端觉着自己再练上个三五十年也打不过这么一大窝狐狸,那可怎么办呢?
他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想着,自己最大的特长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于是打算搞点破坏,在这火莲洞里打几个滚,最好能拖延时间,瞧出这阵的阵眼,能把阵眼玩残了,哪怕弄不残阵眼,也尽量能让小离子趁机跑。
施无端有恃无恐地琢磨着,反正白娘娘是不能把自己怎么样,还有师父呢,最多是五花大绑给扔回到九鹿山上,一顿板子以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么想着,施无端沉了沉手臂,那翠屏鸟就像是通人性一样,炸吧着毛叽咕叫着飞上了天,直冲着火莲洞山壁上的狐火去了,那狐火点着的地方乃是供奉狐族先辈牌位的地方,怎么能让这么一只扁毛畜生祸害,登时,白紫依身边的几个侍卫便要扑上去抓。
施无端就假装尴尬地笑了笑:“实在对不住,师父的鸟,它不听我的——你们忙哈,我去把这小畜生抓下来。”
守着洞口的乃是两个狐面人身的妖,施无端往里一迈步,两妖立即亮了兵器,施无端一缩头,明晃晃的刀片从他后颈上擦过,他仗着个子小,就像个小耗子似的,从两个狐妖中间的小缝里低头钻了过去。
一边撞翻了一个祭台,一边四处乱窜地叫道:“傻鸟我看你往哪里跑!”
白紫依忍无可忍,怒道:“抓住他!”
可施无端那可恶的小鬼就像是个跳蚤,蹦来蹦去,掀桌子踹板凳,愣是没有一个人抓得住他——这全都是道祖平日里在院子里追着揍他给练出来的,这时候比那武修的轻功还好用。
“白娘娘息怒啊,我又不是故意的。哎哟,小哥别砍啊,就一个脑袋……你看,我说别砍吧,卡在桌子上拔不出来了吧,干什么都动刀动枪的,大家没事坐下聊聊天嘛……”施无端跑着还不忘嘴里贱着,“白娘娘,我说丈母娘啊,生一次气长三条皱纹啊,您千万悠着点!”
白离脸色惨白惨白的,他看着施无端,嘴角却提起一丝笑意来,可是当他转过头来面对白紫依的时候,那一点的笑意却好像是琉璃做的,一碰便破了。
他那眼极黑,仿佛比平日还要黑上许多似的,连一点光亮都没有了,就像是藏着一团浓墨重彩的仇恨,怎么也化不开似的,这时却好像被施无端的闹腾冲散了一些情绪。
白离叹了口气,垂下眼,好半晌,才低声问:“娘,为什么?”
凡人家父母子女乃是至亲骨肉,哪个做娘的不是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让孩子受上一点委屈呢?为什么从小到大你都要防着我?怕我?而今甚至于要杀我?
仇恨浅淡了些,委屈却像是一块石头,堵住了他的胸口。
他感觉全身的精气顺着伤口源源不断地被那柄剑吸走,白离心想,自己这是就要死了,可到死到临头,也没明白是为什么。
传说人快要死了的时候,会回忆起他的一辈子,白离觉得眼前朦胧了起来,也试图回忆起他的一辈子。可是他发现,除了九鹿山上的那个少年每每偷偷溜出来,在洞口叫他名字的片刻光景,他这一生,竟然没有多少能称得上快乐的时光。
又也许施无端是让他更不快乐的源泉,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人叫“白离”这个名字,没有人记得白离这个人。
他或许就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也就不知道,原来自己的生命是那么一个漫长而无趣的过程。
既然不快乐,死又能怎么样呢?
其实也不怎么样,只是不甘心。
一群大大小小的狐妖已经把施无端堵到了一个角落里,白离咬咬牙,低低地说道:“你放他离开吧,他能捣什么乱,伤了他和九鹿山上的人也不好交代。”
白紫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白离不再看她,不再叫她娘,她好像有一点悲伤,那么多年,哪怕是养只小猫小狗,也要有感情的。可她的悲伤都在眼角眉梢,太浅淡,以至于冲不破她心里的恐惧和……憎恨。
“你放他出去吧。”白离又说了一句,轻轻地合上眼睛,嘴角甚至露出一丝冷冷的笑。他的妖力不知被什么东西压抑住了,连手指都动不了,话音变得有气无力。虽然和白紫依不亲,可那毕竟是他的母亲,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防备她。
“如果我还能动,”白离在心里冷静而漠然地想道,“我一定把你们全杀了,打断所有的骨头,然后把尸体放在洞口的太阳底下暴晒成干,等秃鹫把腐肉吃完,再把尸骨收回来,就镶在墙里,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那些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