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朵花,被生生在将开未开的时候从花萼上卡下来。

后来她虽然侥幸活下来,这一辈子,恐怕都会带上那件事情的烙印。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金秋,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却像个老妇人似的,说话经常走神,双手神经质地绞在一起,表情呆滞,让人想起鲁迅先生笔下那个木然的祥林嫂。

苏君子心里恻然,把她带回办公室,从安怡宁那里要了一小包奶粉,给她用热水冲上。

金秋双手捧着热奶的杯子,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

四个人围坐在她旁边,各自小心翼翼,连出气都不敢大了,唯恐惊吓到这个女孩,就连杨曼都收敛了好多。

苏君子温声问她:“金秋,你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么?”

金秋摇摇头,咬着下嘴唇。

苏君子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是不是看到了那些胡说八道的新闻?”

金秋颤抖起来,半天,才沙哑着嗓子问:“苏警官,是真的么?”

苏君子想了想,决定避重就轻:“我们手头是有个案子,但是能肯定不是那个人做的,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他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金秋突然抬起头来,不甚灵动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苏君子:“苏警官,你相信世界上有鬼么?”

苏君子心说,有鬼我也不怕,像你这样的,再吐个舌头,穿条白裙,那活脱脱就还真是个鬼了。

安怡宁这时坐过来,拉起金秋的手,这女孩像是常年不见光一样,手指苍白削瘦,凉得吓人,都是差不多年纪的人,安怡宁有点心疼她,轻轻地说:“没有的事,世界上怎么会有鬼呢?我们都是无神论者呀,再说就算真的有鬼,天上还有各路的神仙呢,也不会放着这种变态出来祸害人间的。”

金秋一只手被拉着,于是开始绞自己的衣服,半晌,才低低哑哑地说:“你们知道么,看见报纸上那个标题的时候,我就吓呆了,这两天我天天梦见那……那个人回来,梦见我向那些女孩子一样,梦见……我……”她猛地从安怡宁那里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捂住脸。

“金秋,别胡思乱想。”安怡宁安慰她。

“我没有,我没有胡思乱想!”金秋猛地把手放下来,双目通红地望着安怡宁,“安警官,昨天晚上,我被噩梦吓醒了以后,从床上惊醒过来,出去喝水,然后我看见,看见……”

她声音越压越低:“看见阳台上站着一个人!我尖叫起来,把我家人都吵醒了,他们冲进我的房间,可是那个人已经不见了,他们在那里找到了一个鞋印!真的,你们相信我,要不是这样,我不会到警察局来的!我没有疯,没有疯!”

杨曼从旁边抽出一个本子,开始记录,问:“多大的鞋印?”

金秋小声抽泣起来:“大概四……四十一或者四十二码……”

在场的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琥珀杀手吴琚,就是穿四十二码的鞋。

杨曼站起来:“我去通知沈队。”

苏君子对金秋说:“我送你回家,我们会派人保护你的,放心。”

金秋默默地跟着他站起来,听见这句话,轻轻地摇摇头:“你们保护不了我的,他回来了,你们谁也保护不了。”

这孩子已经被吓得有点神神叨叨的了,杨曼心里琢磨着,要不然回头让姜湖给她看看?只听金秋惨淡地笑了一下:“我迟早是要死的,临死告诉你们这些,希望对你们有帮助,真的,我不难过,其实这几年,我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苏君子暗中叹了口气,叫上人,护送着金秋回去了。

安怡宁等人走了才叹了口气:“真他奶奶的作孽,我觉得这姑娘都疯了。”

一抬头,盛遥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安怡宁说:“干嘛?”

盛遥暧昧地笑了一下:“神仙姐姐,你骂起人来的样子好可爱,看得我心都软了。”

安怡宁翻白眼:“滚蛋,你没事干了是吧?”

盛遥笑着跳起来,捡起自己的外衣披在身上:“我去看那几个艺术小青年,安美女要是没事,晚上等我一起吃晚饭吧?”

“行啊,剥你的皮,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安怡宁阴森森地笑。

老法医终于如愿以偿,获准研究他的尸体了,现场也看得差不多了,沈夜熙接到杨曼的电话,回头对姜湖说:“金秋来了,说是昨天晚上有个穿四十二码鞋的男人站在他家的阳台上。”

姜湖一愣:“金秋是谁?”

“当年从那个疯子吴琚手下救下来的一个受害人。”沈夜熙说,“这种事情,做坏事的人总比受了伤害的人被人记得清楚。”

姜湖想了想:“可是当年审判琥珀杀手的时候,出庭的证人里并没有这个人。”

有你能知道怎么的,沈夜熙心里念叨了一下没出口,想了想,说:“她当时精神上和身体上受到了比较大的伤害,住在医院里,还在治疗中,而且人也迷迷糊糊的,所以好像还真是没有出庭作证——四十二码,还真挺慎人,走,咱们也去他们家瞻仰瞻仰,传说里变态杀人狂留下的脚印。”

瞻仰?

姜湖一边跟上一边想,那个词不是一般用在“瞻仰烈士遗容”之类的上么,自己果然是没什么语言天赋,原来又记错了?

第十二章 琥珀 四

三方面分头行动,苏君子送金秋回家,顺便带上了勘测技术组的人,由于这条线索的突然出现,让人有点迷惑不解,所以沈夜熙和姜湖从现场下来,也就直奔金秋家里了。

杨曼和安怡宁上门去拜访吴琚的倒霉弟弟吴志达,盛遥一个人到了某个类似艺术区之类的地方。当年去看过吴琚的艺术青年有三个,其中一个已经出国了,另外一个去年嗑药喝酒之后驾车,死催的出了车祸,现在还在医院里高位截瘫,只剩下一个人,叫封晓彬,据说事事儿的还弄了个艺名叫封神。

就在这片艺术区里,听说还弄了个小画廊,勉强为生。

盛遥心想,所谓艺术,真是非常不靠谱的。他在这片地方转了一会,发现自己优秀的方向感居然有点不听使唤,实在是拐角太多,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地方太多。

他本来问问一个身上就兜了个渔网就出来晃、手里拿着一盘子颜色往画布上甩的小青年,这个什么“欲 火焚身画廊”怎么走,没想到那小青年一见他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一把拉住他,连声问盛遥愿不愿意做他的裸 体模特。

盛遥有点脑仁疼,深切地觉得自己的青春年华一去不复返了,要不然这艺术家们的想法儿,怎么他都理解不了了呢?

好不容易,拿工作证出来做威慑,才摆脱了拉扯不停的小青年,盛遥才经过一个挺隐蔽的咖啡厅,里面猛地蹿出来一道黑影,冲着他就扑过来,盛遥下意识地就想把这不明物体给甩出去,结果就听那黑影在他耳边颇为恳求地说了一句:“救命。”

“救命”这个词……对于人民警察来说,有点敏感,盛遥晃了一下神儿,谁知道就这么一晃神儿的功夫,就被扑上来的这人猛地按在旁边一条小胡同的墙上,接着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道扑面而来,盛遥睁大了眼睛——因为刚刚还在叫救命的人居然低头吻了他!

盛警官心里只有一句话,果然这所谓的艺术区,就是一个专门装怪鸟的林子。

那吻很轻柔,一触即放,还没等他推,那人就放开了他,盛遥这才看清楚,这所谓的“黑影”,是个戴了墨镜、穿了一身深色衣服的男人,比自己还要高上一点,身上该有料的地方有料,该骨感的地方骨感,身材特别好看,还有一身小麦色的皮肤,即使看不见眼睛,也知道这是个长得相当英俊的男人。

墨镜男对他咧开嘴笑了笑,深情款款地拉起他的手:“亲爱的你怎么才来,就这么放心我么?”

盛遥带着点戏谑看着这个男人,他眼角已经瞥见了对方身后,有一个紧跟着他跑出来的女人,正满脸震惊和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这里。

女人妆容精致,五官更是没得挑,可是现在那仪态全无的样子,实在有点让怜香惜玉的盛警官于心不忍。

女人使劲地摇头,从喉咙里轻轻挤出几个字:“阿久,这不是真的……”

墨镜男一边抓着盛遥的手不放,一边回过头去,定定地看着那个女人,温声说:“梅绫,你都看见了,不是你不好,是我……”他“留恋”地回头看了看盛遥,“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能喜欢女人,不能喜欢你。而且我已经有爱人了,白首不相离的爱人。”

自己嘴里就说过无数绵绵情话的盛遥纠结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恶心着了。

女人拼命地摇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后退,退了几步以后,猛地弯下身去,把一只高跟鞋扔过来砸向那个墨镜男:“舒久!混蛋!你去死吧!”

然后光着一只脚就跑了,盛遥心里直疼——美女,留神脚底下呀。

女人踉踉跄跄地跑远了,盛遥这才推推还赖在他身上的墨镜男:“人都走了。”你差不多可以了吧?

墨镜男转过头来,仔细看看他,嘴里“咦”了一下,吹了声口哨:“刚刚没注意看,没想到你长得这么正。”

盛遥非常技巧地把此人从自己身上“摘”下去,弹了弹身上在墙上蹭的灰,笑了一下:“谢谢,我还很少被男人这么夸。”

他抬脚想走,因为非常巧合的,这墨镜男把他推进了一个小胡同,而他在这个小胡同里看见了一直在找的“欲 火焚身画廊”,却被抓住了手臂。公务在身,盛遥再好脾气也有点烦了,微微皱起眉,偏过头去看了墨镜男一眼:“还有什么事?”

只见墨镜男惊叹一样地看着他,十分花痴地说:“美男,你的眼神太性感了,要不要考虑和我上床?”

这回盛遥也用惊叹的眼神看了一眼这个人,果然全世界的脑残都跑到这地方来了么……虽然,这家伙长得是不错,不过除了那个人以外,他还是偏向喜欢有软绵绵身体的女人。于是盛遥收回自己的手,镇定地说:“哦,不用了,谢谢。”

“其实我可以……”某人不依不饶地要贴上来。

盛遥从兜里摸出工作证,在墨镜男面前亮了一下:“先生,警方办案,请不要妨碍执法。”

墨镜男果然定住了脚步,盛遥整了整衣襟,转身走了。

墨镜男摘下墨镜,那双眼睛格外的黑,五官疏朗英俊,又不失硬朗,难怪有女人纠缠,他眯起眼睛注视着盛遥的背影,轻轻地念叨了一句:“唔,名字叫盛遥……啧,没想到这里也有这么有味道的男人。”

笑了笑,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杨姐说吴志达穿四十二号鞋,并且昨天晚上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已经被带回局里协助调查了。”沈夜熙挂上电话从车上下来,姜湖在从外围打量着金秋家的格局,这金家也是,住一楼也不装个防盗窗,半夜里不知道疏忽还是怎么的,阳台窗没关,地上就留了那么一个泥脚印,一帮痕迹检验的同志们正扎堆研究那个脚印,“不知道盛遥那边怎么样。”

为什么这个新的凶手的受害人,都像是睡着了一样,看似没受过什么严重的虐待?为什么这个新的凶手要大半夜地跑到金秋家里?

姜湖突然指着旁边人家的防盗窗问:“那个是什么?”

沈夜熙顺口说:“楼层低的人家装来防盗的,省的进小偷,可能是这片地方治安不大好。”

姜湖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看看,有点困惑:“小区不是有保安么?”

“这么大一小区,晚上值班的就一个保安,你是保安你保得过来呀?”沈夜熙带着点笑意瞄了他一眼,“怎么的,没见过?”

姜湖老老实实地摇摇头:“我家没这个。”顿了顿,他还是有点不放心,“那……如果要是着火或者地震怎么办?”

您操心得到是宽。

“不是还有门呢么。”——求您了,我这正思考凶案呢,别打断我思路啊浆糊大爷。

“那万一门打不开呢?”姜湖还在纠结这个问题,“你知道,地震很容易引起建筑物的变形,如果门框因为变形卡住了,需要砸开窗户上的玻璃逃生,或者……”

他不往下说了,因为沈夜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目光里昭然地传达着一个信息——闭嘴。

原地憋了半天,姜湖还是没憋住,小心翼翼地瞄着沈夜熙的神色,要说要不说、一副欲言又止样,沈夜熙被他瞄了半天,一开始装不知道,后来烦了:“浆糊医生,有什么话你说,不用打报告了。”

终于变成浆糊了,沈夜熙装了一个月的大尾巴狼,貌似耐心告罄,这回在车上挑明了,反而态度自然了好多。姜湖笑了笑,然后指着金秋家问:“那个铁窗,为什么别人家都有,她家没有?”

一个正在金秋家阳台上检查现场的探员回过头来:“沈队,姜医生还真是问着了,她家这里原来是安过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又给拆了。你说这阳台,旁边去一点就连着姑娘的卧室,她就不害怕么?”

沈夜熙皱皱眉,这时苏君子从屋里走出来,接过话头:“我问了金秋的妈妈,据说是当年金秋出事回来以后,就受不了窗户上类似于铁栅栏一样的东西,说是让她想起被用铁笼子关着的时候的事情,睡觉的时候再冷也开着一扇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