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湖仍保持着那样慢悠悠,但是笃定平静的声音说:“嗯。”

沈夜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挥挥手:“搜!”

他想,相信这个人,也许是自己一辈子做的最不靠谱的决定,可是现在他决定赌一赌,压的不是姜湖给他的感觉,不是姜湖的教育背景,而是莫匆的眼力。

莫局长厚颜无耻地利用爱人的关系挖过来的人,可千万别让大家失望。

耳机里突然传来一声低语:“发现目标,各组注意,发现目标。”

沈夜熙目光一冷:“收到,位置。”

“四号楼后边的废宅里。”

沈夜熙立刻部署,“盛遥君子,带人从后边绕过去,杨曼,我们前边,姜湖你没带枪,跟在我后边,快,行动。”

四号楼后边是一个狭小黑暗的胡同,这里位置太偏僻,城市建设不到位,有很多已经没人住了的废旧平房,杨曼一脚把废居整个的大门都给踹了下来,这曾经的空手道职业运动员实在有点……彪悍过头。

大门落地发出一声巨响,同时屋里的人呈现在众人面前。

废弃的小院里摆了两个小板凳,一个瘦小的男人和一个穿着白裙子、背后背着天使翅膀的小姑娘分别坐在两边,地上围了一圈白色的蜡烛,还有从鲜花店买来的各种各样的鲜花,男人被这声巨响惊吓到了,跳起来猛地蹿到小姑娘身后。

白裙子的小姑娘本来也让这些个荷枪实弹、看起来不大友好的人吓了一跳,却瞥见了沈夜熙挡在身后的姜湖,眨巴眨巴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你是那天来合唱团的大哥哥。”

这场景有点诡异,杨曼把枪口抬起来,对准小姑娘身后的男人——男人的一只手放在孩子脖子上,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一把刀:“你们、你们不许过来!”

杨曼冷笑一声:“我说呢,原来是你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你是男人么?你算人么?只敢伤害孩子的东西,怎么的,见到成年人就怕了?不知所措了?”

沈夜熙却把枪插回腰里,摆摆手,站在杨曼旁边,沉声说:“放开那个孩子,我相信你不想伤害他。”

杨曼偏头看了他一眼,这时候盛遥和苏君子带人从后边包抄过来,劫持了孩子的男人四面楚歌。

沈夜熙说:“她不是你要找的人,她也没有翅膀,你不想伤害她,对么?”

男人的注意力被他吸引过去,满是血丝的眼睛迷茫地看着他,缓缓地点点头:“你……怎么知道她没有翅膀?”

沈夜熙笑了:“她当然没有翅膀,她背后背的还是你给她买的假翅膀呢,对吧?”

男人看看沈夜熙,又看看怀里快吓哭的孩子,迟疑了一下,掐着孩子脖子的手松了些。

沈夜熙继续说:“那放开她吧,你其实一点也不想伤害这些孩子,对么?你喜欢孩子吧?”

男人皱起眉,好像有点要被他蛊惑了,他慢慢地,慢慢地把提着刀的手垂下来,轻轻地松开女孩的脖子,众人提着的心慢慢地松下来。

就在这时候,昏暗的胡同里走过一个流莺似的、醉醺醺的女人,猛一见着这么多带枪的警察和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吓得立刻酒醒了,手提包掉在地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虽然立刻让一边冲过来的探员给捂住嘴拉到一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男人听见这声尖叫,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一样,单手就把小姑娘给提了起来,明晃晃的刀架在了女孩脆弱白皙的脖子上,焦躁地在原地转着圈:“不,不要,别过来!别过来!我做错了事做错了事!别过来,别过来!”

孩子连哭声都不敢发出来,断断续续地在那里抽泣,功亏一篑,沈夜熙狠狠地瞪了疏忽的探员一眼。

这时姜湖突然叹了口气,拍拍手,轻轻地叫了一声:“林林。”

他的声音很轻柔,不注意的话几乎要被忽略过去,可是就是成功地把那焦躁不安的男人稳定下来,姜湖拍拍沈夜熙的肩膀,越过他,走到前边,沈夜熙下意识地做了个阻拦的手势,却最终还是让他过去了。

姜湖对他点点头,然后他转向那稳定了一些的男人:“林林,你叫林林是不是?”

男人有些防备地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叫什么?”

姜湖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叫徐林,你小学就是在路口的太平路小学上的,是不是?我原来也是那里的,还认识你的一个老师。”

杨曼瞟了一眼沈夜熙——这太扯了吧。

沈夜熙对她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她稍安勿躁。

男人还真就点点头,注意力从小姑娘身上转移到了姜湖那里,他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姜湖:“你是警察?”

“我不是,我只是个医生,大夫。”姜湖又上前一步。

沈夜熙在背后轻轻说:“差不多不要再往前了,危险。”

“大夫?”男人有点困惑。

姜湖点点头,没在纠缠这个问题:“我一看见你就想起来了,你知道为什么么?”

男人仍然很防备,摇摇头。

“因为你小学的老师和我提过你,好多次,她说你是个特别优秀,特别完美的孩子,让我们都学习你。”姜湖中央新闻似的标准声音在“完美”两个字上加重了音调。

可是已经安静下来的男人却突然焦躁起来,猛地大吼一声打断了姜湖的话:“我不是!我不是,你胡说!”

沈夜熙一把拉过姜湖的手臂,把他往后拽了两步,本来想把这人推到身后去,却在看见姜湖脸上一成不变的从容时候,下意识放松了力道,只听姜湖仍用那种轻轻润润的声音说:“我不知道,可是你的老师说你是。”

那轻轻的声音却轻易就穿透了男人的吼声,男人停下来,呆呆地看着姜湖:“真的?”

姜湖点点头。

男人转过头去,好像在四处寻找着什么一样,有点急切:“可是,可是她说……我妈妈说……”

“你妈妈?”姜湖的目光迅速转向一边被探员紧紧抓着的女人身上,眉尖挑了一下,“你妈妈说的不对,我知道你妈妈,她是个坏人。”

这回男人完完全全地呆住了,好像理解不了这句话一样,他的脖子神经质地往旁边扭动了一下:“我妈妈是坏人?”

“真的是坏人,你看这么多的警察,都是为了抓她而来的。”姜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沈夜熙,不知道为什么,沈夜熙就是迅速明白了他这个眼神的意义,低声说:“把那个女人押起来,假装就可以。”

被吓得言语不能的流莺被几个探员装模作样地扣上了手铐,姜湖冲着那边扬扬下巴:“不信你看。”

第八章 天使之翼 八

男人转过头去,天已经黑了,视线并不是很清明,只能看见远远的地方,几个警官模样的人用手铐拷起一个女人,把她押上警车。

姜湖说:“她是个坏人,所以她说的话不对,林林,你是个完美的孩子了。”

男人的脸上露出一个有点难以置信、又有点羞涩的笑容来:“我是……”

姜湖看看沈夜熙,后者点点头,于是他伸出手:“把那个女孩放开,你并不想做错的事情,对么?”

男人迟疑了一下,带着点评估的意味看着姜湖,姜湖只是平静而坦然地盯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句:“对么?”

男人看看哭得快断了气的女孩,慌忙放开自己的手,有些无措:“我……我……对不起……”

刀子落在地上,姜湖一把把女孩抱过来,没有人来得及留意,这个传说中“文职”的人居然能有那么迅捷的动作。

盛遥和苏君子立刻从后边把男人制住,刀子踢到一边,这场闹剧,在众人的诸多疑问中,终于尘埃落定。

女孩把头扎进姜湖的怀里,一边发抖一边哭,在某治愈系人强大的气场下慢慢也平息下来,安怡宁已经打电话通知了孩子快急疯了的父母,估计一会儿就能到。杨曼指了指警车里没弄明白状况的那位倒霉女:“夜熙,那位怎么办?”

那位纯属死耗子被瞎猫逮住,没等问就吓得交代了包里有一小包摇头丸,抓个凶手还顺带个瘾君子,买一送一……

沈夜熙挑挑眉:“请到当地派出所,让片儿警同志们看着办,也是为扫黄打非做贡献了。”

得,这故事告诉我们,以后出门得看好了黄历。

苏君子打了个招呼,急急忙忙地回家了,盛遥给押着嫌犯徐林的警探打开车门,眼睛却只注视着苏君子的背影,不易察觉的落寞在脸上一闪而过。

警车再次呼啸而过,像是落幕的背景音乐。

“徐林,二十五岁。”安怡宁坐在办公桌上,膝盖上放着调出来的徐林的资料,顺手拉开旁边的一个小抽屉,拎出一包薯片开始吃,迎着对方诧异的目光撇撇嘴,“看不出来吧,我也觉得这人像三四十岁的。”

审讯室里的徐林有些拘谨,他弓着背,好像尽量把自己往椅子上锁着,就像是个孩子,疯狂而危险的孩子——

“单亲家庭,由母亲抚养,小的时候住在逮捕他的那片小区里,就在那个废弃的院子附近,母亲李小芳,原本是个少年宫的老师,教过声乐,排练过一个‘天使之翼’的节目,还得过市里的奖——嗯,就是他家里的那张照片。”

“原本?”沈夜熙问。

“后来李小芳被发现有一定的精神问题,接受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少年宫知道了以后就把她开除了,母子两个人断了经济来源,治疗也就不了了之。”安怡宁叹了口气,“我听说精神方面的疾病也是有遗传因素的,是不是浆糊医生?”

姜湖一直看着审讯室里的徐林,听见问他,才点点头说:“遗传因素是一个原因,可是我觉得,他变成现在这样子,和一个患精神病的母亲生活在一起的环境,可能对他影响要更大一些。”

“那位可敬的李女士有不轻的精神障碍,还有强迫症,据说她摆放东西的距离都要用尺子去量,别人碰乱一点就会大发脾气,并且犯病的时候有暴力倾向。徐林小时候的医疗记录其实可以看出他受过身体上的虐待,只可惜咱们国家这方面一直没有很好的解决方法。”

安怡宁继续说,她留在局里的这段时间没干别的,倒真是把凶手给查了个底儿掉,她略微沉默了一下,撇撇嘴:“你能想象那种一边被亲生母亲虐待,眼睛里又看见她搂着别的孩子笑得那么灿烂的照片的感受么?”

沈夜熙沉默了一会:“他母亲后来以什么为生?”

“后来经济所迫,她卖了原来住的房子,带着儿子搬到了现在那个小一居室里,在不远的收费站打工。”安怡宁低头看看查到的东西,“每天晚上六点钟下班回家,目击证人不是说徐林的冰激凌车五点四十的时候就必须走么?他开车二十分钟左右,刚好六点钟能到家,我觉得像是他母亲那时候给他留下的阴影。”

“他绑架杀害孩子的动机是什么?”杨曼神色不为所动,双手环抱在胸前,大姐大自认为同情心不太多,有也不能浪费在这种人渣身上。

安怡宁摇摇头:“我不知道,要等法院派专家来鉴定他到底疯到了什么程度。

“我想……大概是所谓的‘完美’吧?”姜湖轻轻地接口,“徐林的母亲因为精神问题没有了工作,把自己的焦虑和暴躁都转移到了儿子身上,同时从她仍然留着在少年宫的照片可以看出,她对那份工作是非常有感情的,于是她的怀念和感情,会相应地移向那些曾经和她学过声乐的学生。对照片上那些背着翅膀的幸福的孩子的温柔和怀念,以及对自己亲生儿子的虐待,我想这么极端的对比下长大的孩子,是不会太正常的。”

她把那张相片表在墙上,那是她的荣誉,她过去的骄傲,她每天细细地擦着相框,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喃喃自语着:“我的小天使们。”瘦小的男孩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母亲,他的亲生母亲。

他想,是因为自己不好么?自己不乖么?

为什么妈妈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没有翅膀么?

沈夜熙看了看审讯室里的男人:“一个被精神失常的母亲日日虐待的孩子……他用冰激凌车来堵住小路口,下意识地弥补所有有缺憾的东西。我觉得这人像是把对母亲的惧怕,转成对自己的憎恨,然后又把这种憎恨转移到极端地追求完美中。他杀过人以后感觉悔恨又痛苦,因为那些孩子是那么信任他,于是他把他们一一摆好作为补偿,为了让他们排列得更完美,更体面,他把他们的头割下来,来弥补身高上那一点点正常人都看不见的差距。”

他叹了口气,一回头,发现姜湖正在用某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让他怔忡片刻,随即若有所感地摇摇头:“他一辈子都在试图弥补自己残缺的世界。”

杨曼皱皱眉,冷笑:“世界上童年不幸福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就他这么特殊,跳出来绑架杀害儿童?”

姜湖下意识地想接过来,告诉她一般来说,认为这种情况是由三个、甚至多种因素机缘巧合造成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却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对于已经造成的伤害,有的时候讨论它们的成因,让人觉得心里特别的无奈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