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姜湖压在刘海下面若隐若现的眉轻轻地皱了一下,沈夜熙却连这都看见了,偏过头问他:“怎么了,姜医生,有什么不对吗?”

姜湖摇摇头,迟疑了一下:“不,没有,我就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事?”您说这位,有啥话不能一次说明白了?沈夜熙生怕他说出要上厕所这种生猛的话,又补充了一句,“跟案情有关?”

姜湖点点头。

点什么头,说话呀!沈夜熙觉得自己脾气不算急了,可是自己的右手却像是安了电池一样,老想自动爬过去,给这慢性子呆头呆脑的家伙一巴掌。

“说说呀。”盛遥觑着沈夜熙微变的脸色,赶紧低声提醒。

“哦,刚才说这个人有强迫症,他真的受到惊吓后慌忙逃跑,而没有把尸体放成他习惯的方式的话,那么这对他会是一个压力源,他会很焦虑不安,很有可能现在正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们,期望着等我们走了,再回来把尸体的头放回去,可是……”

“法医已经把尸体搬走了。”沈夜熙接过来,他心思急转,顿了顿,沉声问姜湖,“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姜湖说:“会越来越焦虑,直到崩溃,或者找到缓解这种焦虑的方式。

沈夜熙目光一闪:“我怕就怕他不出来——君子,你带几个兄弟们去找一下潜在的目击者,杨姐,打电话回去叫人,把这块地方监控起来,怡宁你和我说说受害人家属们的口供。”

他有极强的调动能力,姜湖站在旁边,从旁观者的视角来看,沈夜熙确实是有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本钱的,无论是杨曼、盛遥还是安怡宁苏君子,哪个拿出来都是精英级别的人物,可是他们每个人都甘心受这人的调配。

甚至在沈夜熙住医院的那段时间里,队里几乎呈现出某种类似群龙无首的状态。也怪不得莫匆会这么看重他。

安怡宁简短地叙述了一下她和苏君子收集的信息,她觉得很奇怪,因为每个受害人家长阐述的情况都差不多,堵车,路程不远,等孩子自己走过去,疏忽,孩子被绑架。

上下班高峰时期还没过,那段路堵车是经常的事情,可是既然放心让孩子自己走回去,那路程一定不是很长,甚至是家长可以看到的地方,而且那里上下班高峰期的时候行人特别多,凶手是怎么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孩子带走的?

“他一定是对合唱团那里的路途非常的熟悉,或者……”安怡宁皱皱眉,“是孩子们熟悉的人,十岁左右的孩子有一定的思考能力,一般不会像小孩子那样轻而易举地就被拐走,人那么多,他带走孩子的时候有一点不自然的情况发生,肯定会被路人看见的。”

沈夜熙点头:“好,范围缩小了不少。”

盛遥补充说:“而且我觉得,其实那个人住的地方应该离这里也不远,或者说他曾经住过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对这个地方很熟悉,这个凶手仓皇间把孩子的头丢在了外面,他可能很容易受惊吓,那么他抛尸的地点应该是自己极熟悉,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地方。”

姜湖站在旁边没吱声,有点心不在焉。

沈夜熙看了他一眼,然后对盛遥说:“这附近的民居情况怎么样?”

盛遥顿了顿:“刚刚我在下边等你们的时候,杨曼已经粗略地把周围扫了一圈,除了密密麻麻隔音不好的旧楼房就是一边的大杂院和年久失修的废旧待拆房,他如果要杀这些孩子,要分尸还要把肋骨取出来,肯定要又那么一个比较私密的又非常熟悉的空间——我已经让人去居委会和当地派出所调查了,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出一份名单,可是恐怕这名单长度不短。”

盛遥不愧是信息安全出身转行做刑侦的,平时再怎么吊儿郎当,身上那份缜密却是根深蒂固的。

沈夜熙点点头:“怡宁你收集一下信息,咱们先叫上杨姐收工回去,换身衣服,再做下一步的安排——这个味儿,能熏人一个跟头了。”

他脸上因为案情的进展露出一点轻松的笑意,回头对姜湖说:“医生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这人的情绪变得很快,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潜力无限的人,他们最开始都像风,无所谓去留,然而世俗中生出许许多多的东西渐渐地把他们都束缚起来,他们逐渐行动缓慢,最终羁于一隅,渐渐地,稍有用心的人就能猜出他们的想法。

姜湖一开始觉得,沈夜熙就是被那执念一样的正义感束缚在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圈子里,每一次直面罪恶,都是对人性最严酷的冲击,甚至在他亲眼目睹了他最亲密的兄弟、战友的死亡之后,所有人都怀疑他换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

然而奇怪的是,他一次又一次地通过了心里审核,而且看上去……让人非常地拿不准。

是因为他追求的是马斯洛所说的更高的需求么?这将会掺杂进太多的思考和哲学甚至人本主义学派的问题,于是姜湖歪歪头,笑了:“麻烦沈队了。”

第五章 天使之翼 五

加班……是永无止境的,尤其在顶头上司沈某人,根本没有时间观念的时候。

晚饭的点钟已经到了,所有人——除了还在盘问周围群众的苏君子,包括姜湖在内,都各自占着一张办公桌,一边扒拉盒饭一边整理那些浩如烟海的居民资料。

盛遥戏称,无怪自古花花公子多,弱水三千,取这么一瓢,还真是个体力活儿。

沈夜熙显然习惯了这种生活,吃东西看资料两不误。盛遥则比较有效率,正经下来,一双眼扫描仪似的,看得飞快,盒子里的饭倒是没动几口,据说是下水道的味儿仍然不依不饶地在他潜意识里纠缠。

杨曼声称减肥什么也不吃,众人估计她是被恶心着了不好意思说,安怡宁去了局长办公室汇报进度。

姜湖……沈夜熙分了一半的神偷偷打量着这个人,带给他的盒饭被完完整整地放在一边,当时礼貌地道谢接过,却没动筷子,说是做完事情再吃,他坐在那里的时候腰背很直,坐相非常端正,侧脸看去,居然生出几分贵气来,不用说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样子。

沈夜熙还注意到,姜湖给人的感觉是性子又慢又迷糊,到现在为止,说的话不多,好奇心也不重,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离谱的凶杀案的人。

他说出自己的想法之前,总会加上许多附加的犹豫,一再强调自己只是猜测,要求众人的思维不要受到自己影响,可是语气却不是那么回事,沈夜熙听得出来,那里面有一种笃定和自信。

不……他也不像盛遥,盛遥是精细,可是这个人举手投足,却是周密,周密到让人看不出破绽来。整个人身上都产生出某种强烈的违和感,然而那种违和感又那么自然,浑然天成似的,看不出刻意为之的痕迹。

莫局长为什么调他进来?真的就只是针对大家心理压力太重,而启动的心理干预?真的就只是员工福利?

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值班员推门进来:“沈队,有人找安警官。”

埋首纸堆的几个人一同抬起头,就见值班员身后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拎着个保温桶,带着一点笑意。这男人几乎让人眼前一亮,长得真是好,可是细看他的神态表情,也能推断出他的年纪绝对不小了,眼角多少有些细碎的纹路,然而却并没太多破坏他的好看。

沈夜熙客客气气地站起来:“安老师,您进来等会儿吧,怡宁去莫局那了,一会回来。”

男人笑了笑:“夜熙身体好了?”

沈夜熙给他搬过一把椅子:“没问题了,您坐。”

杨曼在姜湖耳边说:“那是怡宁的另一个父亲,莫局的……嗯,你明白吧?叫安捷,是个翻译家,外语学院的客座教授。”她停顿了一下,随后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这年头,怎么这么有气质的男人都有主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几乎咬着姜湖的耳朵,离得又比较远,可是安捷却像是听见了一样,转过头来对她眨眨眼,笑了笑,杨曼那传说中锥子都扎不透的厚脸皮居然罕见地红了一下。

然后她听见安捷对姜湖说:“在国内还习惯吗?改天你不忙了,让怡宁带你到家里吃个饭。”

杨曼睁大了眼睛,捅了姜湖一下:“死小子你认识啊?害我。”

姜湖受了她这一下,笑:“好啊,最喜欢安叔叔做的菜了——杨姐,就是安叔叔介绍我过来工作的。”

安捷瞪了他一眼:“我算看出来了,我在你眼里还不如一盘菜,一天到晚脑子里就剩下吃了吧?”

正这会儿,安怡宁推门进来,见了安捷一愣:“老爹,你怎么来了?”

“你们俩都加班,我过来慰问一下呗。”安捷用下巴点了点放在一边的保温桶,“夜宵,一会给你再给你爸送过一份去,他这两天胃又不大舒服。”

安怡宁撇撇嘴,心说您其实想来看我爸的吧,我就是一顺便。她眼珠转转,趴在安捷耳边,悄悄地嘲他:“你给老爸带一份就得了呗,还管我干什么?再说你怎么不送,老夫老妻那么多年还害羞呀?”

安捷多少年的道行了,被击中要害也能脸不变色心不跳:“你这话说得真屈我心,你爸他一个全手全脚智力正常的成年人,用得着我惦记么,他就是一顺便。”

安怡宁噎了一下。

“再说不是怕你瞎吃东西么?安小二,不是你小时候为了一冰激凌车追了好几条街的时候啦?还是让民警给送回来的。”

姜还是老的辣。

沈夜熙干咳一声,假装努力工作,盛遥嘴角一抽,低头紧着吃盒饭,杨曼扭头看窗外的景色,姜湖表情迷茫地看了一眼这父女俩,想问点什么又察言观色地给咽回去了。

安捷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居然还带着那么点孩子气似的小坏,拧了一下安怡宁皱起来的鼻梁,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就告辞走人了。

姜湖这时候才小心翼翼地问:“怡宁,安叔叔为什么要叫你小二?是古代餐厅的服务员的意思么?”

没有人回答,停了几秒钟,办公室这才从一声嗤笑开始,星火燎原似的越演越烈起来。连沈夜熙也忍不住看着他直摇头,这孩子果然挺治愈。

安怡宁翻了个白眼:“洋博士,不懂中国语言的博大精深了吧?在北方方言里,二,就是你这样的,你这样的,我们就叫二。”

说完拎起保温桶,粗鲁地抽出其中一层,开门随便拉了个人:“小赵,给你个拍局长马屁的机会,把这个给局长送办公室去,就说是他们家那口子亲自送来的。”

盛遥大摇其头,对着安怡宁的背影说:“神仙姐姐,我要知道你小时候这么好诱拐,说什么也得买辆冰激凌车去你们家门口晃晃,现在说不定也混了个和美女青梅竹马。”

“滚,跟你们小时候没干过这事似的。”安怡宁上下打量了一下盛遥,“我要是打小就认识你,非把你这社会公害掐死在幼儿园之前,省的你出来污染环境!”

这么看来,安大小姐这张不饶人的嘴,多半是跟她无良老爹多年斗智斗勇修炼而来的。

沈夜熙笑着笑着,突然心里闪过什么,皱皱眉:“冰激凌车?”

他抬头看着姜湖:“姜医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天使之家合唱团的那条路上,有没有冰激凌车?”

“没有。”姜湖说得斩钉截铁。

“你确定?”

“我们去的路上我看见几家蛋糕店,几家卖小玩具的精品屋,都是孩子们喜欢的东西,但是没有卖冷饮的地方。”姜湖说。

众人都看着他,姜湖被这激光似的狼眼们看得往椅子上缩了缩:“……我真的确定的。”

一个出去倒杯咖啡回来就找不着办公室的门的人,会把一条陌生路上有什么店都记得这么清楚?沈夜熙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姜湖——还是说,他是当时就想到了什么,刻意去观察的?

姜湖的眼睛在镜片后坦然地接受着他的注视,不躲闪,不刻意,但是有种特别的平稳镇定,最后到底是沈夜熙最先移开目光,说:“合唱团那一块有点像是形成规模的少年宫,很多儿童业余兴趣课程都在那里,孩子多的地方,没有卖冰激凌饮料的地方,不奇怪么?”

“所以你觉得那里应该有一辆很受孩子们欢迎的冰激凌车,只是今天没有营业?”安怡宁接过话头,“他没有营业是因为……像我们之前推测的?”

“还不能下结论,如果有这个人的话,马上去找到他。”沈夜熙语速极快地说。

这时电话响了,盛遥接起来,说了几句话之后放下,对沈夜熙说:“君子那边有消息了,今天凌晨四点左右有个遛鸟的大爷,经过那里的时候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人蹲在下水道口,大爷眼神儿不好,远远地望了一眼,以为是个流浪汉,没往心里去,可是蹲在下水道口的人听见有人来了却显得很惊慌,就躲进下水道里面了。”

“可能是导致凶手把张晶的头丢在外面的原因,”沈夜熙说,“外貌特征?”

“男性,不高,可能在一米七以下,很瘦,所以才会被目击者错认成流浪汉。”

“快,抓住这两条线索,说不定今晚能把人抓住。”沈夜熙站起来,抓起外衣,“姜医生,不介意再跟我走一趟合唱团那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