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湖略微耸耸肩,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因为牵扯到伤口,使得他脸色一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命途多船还是多帆的?”

“你想说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安捷坐在他的病床边上,皱皱眉,“过年要是放假到我家里来吧,我给你补补汉语,省的人家说咱中国警察没文化。”

姜湖笑了:“我没有你那么强大的语言天赋,能学会日常用语已经很了不起了。”

安捷翻了个白眼:“不求上进——要么那到时候来我家吃饺子吧。”

“好呀。”这回姜湖二话不说,当即同意——说什么来着,这家伙果然还是个吃货,还有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丝毫不加演示。

“……”安捷反省自己遇人不淑交友不慎,然而随即,他的目光落在姜湖病号服底下露出的绷带上,表情正色了些,眉间微微一动,瞥了一眼病房的门口,略压低了声音,“你这次受伤是意外,还是……”

姜湖一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摇摇头:“我想是意外吧,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应该不会做得这么高调之后,又没达到应有的效果,至于那个凶手和投弹犯,我现在心里也稍微有了点眉目。没什么事,你放心。”

安捷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不放心也不行,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是年轻人的世界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只想每天浇浇花,上上课,翻几本闲书,知道你们一个个都平平安安就满足的糟老头子。”

姜湖打量了他一番:“在我看来,你还很年轻的。”

要是别人说出这句话来,安捷也就是当成奉承一笑了之,估计就是在耳朵附近打个转转,连进都进不去,可是姜湖说出每一个字的表情,都让人觉得这人这么真诚,安捷居然让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说得心里挺舒服,他忍不住笑起来,轻轻地揉揉姜湖的头发:“姜小呆,你可真招人喜欢。”

姜湖有点费力地躲着他的手,心说自己没做出什么特别装疯卖傻的事来啊,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会觉得他呆呢?

“对了,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安捷说,姜湖注意到他从刚刚坐下说话开始,就一直有一只手插在兜里,这优雅好看的男人说着,把那只插在兜里的手缓缓伸出来,手上是一把84式7.62mm的微型手枪,“国内有枪支管制,不过我想……有时候人们其实可以不用太墨守陈规,有点小秘密的人容易活得更长更安全,你说是么?”

姜湖的眉轻轻一皱,随即立刻放开,看了看安捷手上的枪,却没有伸手接,有点不赞同地说:“安叔,莫局不会同意让你搅合进来的,这很危险。”

安捷嗤笑一声,把手伸进姜湖的被子里,直接将这份危险的礼物塞到他用被子虚掩着的手上:“我还用你告诉我什么叫危险?拿着吧,只是给你点小礼物,我还没做什么呢。我放心你,你比……那个人强。”

姜湖疑惑地看着他。

安捷冲他挤挤眼睛,笑了:“叔叔我这么多年走桥吃盐积累出来的直觉,相信我没错。”

走桥吃盐和直觉有什么逻辑上的关系,姜湖没想明白,鉴于他每次问出这种问题都会变成笑话,于是他决定让自己跳过这个,默不作声地把枪收了起来,他说:“安叔叔,你要是没事,就帮我一个忙吧?”

安捷看着他的眼神,突然觉得……天有点冷。

“我出去有点事情,帮我去盛遥的病房把黄医生找出来,拖延他一点时间。”

相对来说,临时杀回警局的沈夜熙等人就不那么幸福了,安怡宁传达的话一点也不夸张,应该说莫局长这家伙一点责任心都没有,把一堆文件就抛下给他们,连分类都没有,几个人深吸一口气,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面带菜色地扎了进去。

什么?午饭晚饭加班费?哦,别想了,那是浮云。

第二十七章 最后的绅士 十一

安捷问:“你怎么知道他在盛遥那里?”

“我看见他刚刚在我门口晃了一下,然后脸色不善地往盛遥病房那方向走过去了,这层楼除了盛遥没人敢挑战黄医生的耐心。”姜湖说。

嗯,观察得细致入微,安捷又问:“他又不在你这里,你让我去盛遥房间里拖他干什么?”

姜湖表情相当自然地说:“哦,黄医生一般在盛遥那里回来,都会到我这看一眼,你去把他拉出来拖延时间,一会儿他反应过来,肯定以为是盛遥指使的,那时候他的目标还是盛遥的房间。而且我估计,以盛遥的性格,肯定会趁着这一会儿时间做点什么事,最好能勾起黄医生更大的火气,他气过头了一般喜欢回办公室,我把门半掩着,被子弄得鼓一点,他最多瞄一眼,不会进来看的。”

安捷默然地看了姜湖一会,没说话。

姜湖眨眨眼睛:“安叔叔,不行呀?”

安捷张张嘴,欲言又止,然后叹了口气,站起来,表情凝重地说:“浆糊小朋友,我决定以后离你远点。”

姜湖没明白,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安捷望天,为什么这家伙把人算计了个底掉,还能摆出这么一副“我什么都没做”的表情?世界上还有良知这东西么?

看着安捷出门往右了,姜湖立刻从床上下来,即使身体年轻恢复能力好,那一身足以cos木乃伊的绷带,也充分说明了此人的行动不便,然而新世纪什么最重要?

创意和毅力。

创意是用来躲开煞星医生的,毅力则是用来忍着疼爬起来,装成没事人的样子。

姜湖披上一件衣服,小心翼翼地遛了出去,碰见一个小护士,他把食指竖到嘴唇边上,用那种非常不好意思,又带着一点恳求的目光看着对面来的护士小姐,第一秒,护士小姐不赞同,第二秒,护士小姐迟疑了动摇了,第三秒,护士小姐叹了口气,让开了路。

姜湖完胜。

住院部简单的地形,几天以来姜湖不懈的观察和推断,在加上那天和沈夜熙一起来探问爆炸案目击者时候的一点印象,姜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只走过一次之后,又重新成功地找到了目的地——第二起爆炸案的直接受害者,那个可怜的孩子的病房。

他轻轻地敲敲半掩的门,孩子的家长像是惊弓之鸟一样站起来,紧张防备地盯着他。

姜湖放柔了声音:“两位不要紧张,我是警方人员。”

孩子的母亲打量着他,姜湖的外形让人非常容易降低警戒,女人迟疑了一下,似乎放松了一点:“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的孩子,当然你们可以在旁边监护。”姜湖慢声细语地说,他和沈夜熙不一样,沈夜熙即使态度再好,也带着那么一点审问刺探的态度,让人总觉得有压迫感,而姜湖这个松松垮垮地披着衣服、靠在门边上的样子,却有种让人放松下来的气场。

柔和、内敛。

孩子的父亲顿了顿,低头看着整个头整个身体都被包起来的孩子,眼眶一红:“他才这么小,知道什么?”

姜湖说:“孩子知道我们都不知道的东西,请让我试一试,只有几个问题,对破案非常重要,你们不想抓住凶手吗?”

孩子的父母对视了一眼,姜湖继续说:“有些情况你们可能不是很清楚,这回这个汽车投弹犯,专门找有这种四五岁的孩子在场的地方放炸弹,她和孩子有种特殊的、我们都感觉不到的联系。如果我们不尽快抓住凶手,还会有更多的孩子受到伤害。”他停顿在这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年轻的夫妇。

孩子的父母沉默了一会儿,往旁边让了一点点。姜湖笑笑:“谢谢你们。”

他慢慢地走过去,蹲在孩子的病床旁边,伸手轻轻地附在孩子没有烧伤的那只手上:“嗨,小宝贝,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孩子好一会儿才回答,声音细细的,有点颤抖,像小猫一样:“疼……”

孩子的母亲在旁边发出一声啜泣,扭过头,把脸埋在丈夫怀里。姜湖轻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孩子,受了伤不哭也不闹,疼也不喊,是怕爸爸妈妈担心吗?”

孩子轻轻地“嗯”了一声:“医生叔叔说,如果我乖,不闹,他就能治好我的眼睛,是真的吗?”

“是真的,只要你乖,相信医生叔叔的话,就有希望。”姜湖考虑了一下才说,“宝贝,听我说,我是警察,要去抓放炸弹的坏人,需要你的帮助,你可以吗?”

孩子蚊子一样地说:“可以。”

“真棒,”姜湖笑了,然后他以一种非常缓慢的语速说,“我想让你回忆一个人,当时在公共汽车上的,一个阿姨,或许比妈妈要矮一点,瘦一点,从上车开始,她就不停地盯着你看,她的脸色很难看,眼睛里有血丝,看起来非常不健康。可能有点邋遢。”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警察叔叔,我不记得了。”

姜湖不慌不忙地说:“你一定记得她的,她看着你的目光和别人不一样,让你觉得很不舒服,你不喜欢她看着你,有印象么?”

连孩子的母亲都停止了哭泣,皱起眉,好像在回忆着什么一样。

孩子迟疑了一下:“警察叔叔,我真的记不住了,我很害怕。”

“不怕,已经过去了。”姜湖用温热的掌心捏着孩子的小手,像是要把那样的温暖传给孩子一样,“我们都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而且坏人就快被抓住了。”

他想了想,又问:“那你有没有记得一个人,在你上车的时候就一直想要靠近你,然后当你看到她的时候,她就伸出手来,好像想摸你的头发,又好像不敢碰你,一下又收回去……”

孩子的母亲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姜湖回过头看着她,她的丈夫用力箍住她的肩膀:“怎么了?没事吧?”

女人大睁着双眼,脸上带着一点恐惧:“警官、警官,你说的那个人,我有印象!”

“您慢慢说。”

“是有那么一个女人……三十来岁,长头发,又瘦又小,脸色蜡黄蜡黄的,她一直盯着宝宝看,后来还挤过来,想摸宝宝的头,被我挡住了!我以为她是个疯子!天哪,是她,是她!”

“您记得她长什么样子是么?”

女人点点头。

姜湖站起来,有点猛,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有点发白:“那我想请您帮个忙,能不能等我们的专人来了,让他根据你的描述把那个女人的样子画下来?她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先生,可不可以麻烦你给先前那位沈警官打个电话,告诉他一声,让他派人来?”

孩子的父亲立刻点头出去了。

姜湖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孩子,暗暗叹了口气,吃力地弯下腰,对孩子说:“宝贝,警察叔叔要回去了,你要好好养病,乖乖的,快点好起来,好吗?”

“警察叔叔……”

“嗯?”

“我好像想起那个阿姨了。”孩子幅度极小地抬起小手,竖起手掌,“她身上有很难闻的味道。”

“什么味道?”姜湖心里轻轻一动。

“臭臭的,我以前闻过的一个味道。”

“像厕所里的那种臭臭的味道吗?”

“嗯……不是,另外一种臭臭的味道。”

“坏了的蔬菜吗?”

“也不是。”孩子有点着急了,“就是……就是那种臭臭的!像……像林豆豆家猫猫的便便。”

“腥臊气味?”姜湖顿了顿,眯细了眼睛,想了想,又问:“是不是有点像动物园里的味道?”

“对、对!好像就是像动物园里的那种臭臭的!”

要不是这孩子浑身是伤碰不得,姜湖简直想把他从床上抱起来亲两下,他笑起来:“你帮了大忙啦,小英雄。我保证,我们就要抓到坏人了。”

第二十八章 最后的绅士 十二

黄芪毕竟和广大病人们斗智斗勇时间长了,就是安捷这位算得上有点交情的,也没能拖住他多长时间。

就在安捷把话题转移到食物养生上之后,黄医生觉出不对劲来了,眯眯眼睛,有点防备地看着他:“安老师今天怎么这么有空?”

安捷显然是个更有道行的,满口胡诌也能保证面部表情的绝对自然,还坦然地对他眨眨眼:“今天我没课呀,正好到医院看看这俩孩子。”

黄芪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他脸上划了一圈,随后猛地想起了什么,狠狠地瞪了安捷一眼,大步让过他,奔着盛遥的病房就去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阴谋得逞的安捷在他身后挑挑眉,别有深意地往相反的方向瞄了一眼,笑了。

果然,片刻就听见不远的地方,黄芪用穷尽中文之优美之博大精深的言语攻击,把盛遥训了个狗血喷头。安捷很不厚道地悠哉游哉地在楼道里听着,从语言工作者的专业角度评判了一下,忍不住在心里赞一番黄医生中文水平之高——听听,这都咆哮半天了,气不喘一口的,连词都没有重样的。

可怜的盛遥。

安捷在心里同情完毕,从兜里掏出几个硬币,在楼道里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瓶饮料,回到姜湖那空无一人的病房,照某人说的,把房门虚掩留条缝隙,枕头放下来,被子弄鼓,然后自己坐在一边,捡起一本杂志,一边喝一边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