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湖的呆,姜湖被问起才会说话,不是他故意深藏不露,只是他迷茫,他对这样一种团队协作的方式不知所措,甚至不那么会表达自己。他能在手无寸铁的时候镇定地站在凶犯面前,也会在盛遥受伤以后,像个孩子那样忐忑地等在医院的走廊上——沈夜熙想,这年轻人绝对不是一个冷漠的人。

他闯进医院的动静把盛遥都给惊动了,盛遥按着小腹上没怎么长好的伤口,在一个护士的协助下,从住院部走出来,就看见难得的一脸焦躁、像困兽一样在原地转来转去的沈夜熙,他立刻就明白事态变得严重了:“夜熙,怎么回事?”

沈夜熙一偏头看见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五指□自己的头发,闭上眼睛,努力平复了一下,才有点疲惫地对他说:“你出来干什么,医生让你下床走路了么?”

盛遥在一边的长椅上坐下来,接过护士小姐贴心地递过来的一件外衣披在身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沈夜熙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身手就去摸怀里的烟,被旁边的护士给予一声干咳加瞪视,又烦躁地放了回去,用下巴点了点急救室亮着的灯:“姜湖在里面,还是那个公共汽车爆炸案。”

“还是没有线索?”盛遥皱皱眉,他在医院住着没事做,也在关注着现在沸沸扬扬的公交车爆炸案,“这回是几路?”

“二路。”沈夜熙双手□兜里,尽量隐去表情里的焦躁,他不想让盛遥在受伤住院的时候都跟着操心,这人心里压的事情已经很多了,语气颇有点故作轻松,“还在调查中,不过到现在为止没出过人命,情况不算很严重,就是市政的那帮老头子催得有点紧。”

他说着话,下意识地往急救室的灯光那里扫了一眼——到现在为止没出过人命,姜湖……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吧?

一转脸,盛遥正皱着眉看着他,沈夜熙勉强笑了笑:“盛遥,你别在这坐着了,多冷啊,回你房间躺着去吧,一会他们就都该过来了,没事,别瞎操心。”

盛遥想了想,才轻声问:“你们现在是不是人手不够?”

“啊?”

“今天早晨我给君子打过电话,问他案子的进度,结果他好像在另外一个案子的现场,我问起,又支吾着不肯说,你们现在手上是不是不只一个案子在忙?”

苏君子人那么厚道,多少年,连句善意的谎言都没说过,想瞒着盛遥那猴精,还真有点力不从心。

“我已经打了报告,让莫局从别的地方调人增援了,没事。”沈夜熙说。

盛遥摇摇头:“算了吧,别的地方调来的人也就是能跑跑腿,大家谁都不习惯谁,工作起来还得磨合。现在小姜也在医院,这么着吧,你给我偷渡个能上网的笔记本过来,我别的做不了,帮你们整理整理资料总可以的。”

闲不住——好像是队里所有人的共同特征。沈夜熙理解他的心情,但是他的做法却是不可取的,刚想义正言辞地拒绝他,就听身后有人冷笑一声,这声音挺熟悉,立刻,盛遥觉得自己的后颈凉飕飕的。

他像该上油的机械一样转过头去,背景是“嘎啦嘎啦”直响的僵硬的关节。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他们身后,中等身材,带着一副无框的眼睛,一张脸长得仍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可是带着点笑意的样子,却怎么看怎么让人心里慎得慌。

这大夫姓黄,叫黄芪,一味中药,正好和他身份挺配,和莫匆关系不错,所以也不知道他们局长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每次局里有人工伤住院,主治医生好像都是他。说真的,也没见这大夫多凶神恶煞,可是从他手里回去的每个警官提起他来,好像都有种发自内心的畏惧。

沈夜熙就是几个月以前刚从他手里遛回去的。

沈夜熙一见着他,猛地站起来:“黄医生,他——刚刚被推去急救的人怎么样了?”

“哦,我想起来了,里面那位你同事吧?”黄芪皮笑肉不笑,嘴角弯曲的动作活像抽筋:“挺好的,后背上一根肋骨折了,扎进肺里了,他们正给往外挑呢,没什么大事,也就掉层皮,说起来还挺幸运的,位置再正一点,断的就是脊椎骨了,他就再也不用起来了。”

沈夜熙和盛遥都抽了一口凉气,沈夜熙觉得自己舌头都不利索了:“医医医医生,他他他有没有危险?”

“危险?”黄芪冷飕飕地说,“哪能呢?您送来那位可是超人,古代有拿盾牌挡着人的,他拿后背当盾牌挡着炸弹,一般人行么?内裤反穿到外边也不能吧?”

说完转身要走,沈夜熙是真急了,一把抓住黄芪的胳膊:“黄医生!”

黄芪拿眼角瞥了他一眼,忍不住愣了一下,沈夜熙向来是条大尾巴狼,很少见他有这么失态的模样,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攥得紧紧的,甚至让他有点疼痛。沈队呀,大冷天的,您这额头上,怎么汗都出来了?

“黄医生,您能不能给句准话,他到底有没有危险?”

黄芪顿了顿,这才“哼”了一声:“算他命大。”

眼见沈夜熙明显松口气的表情,黄芪把自己的胳膊从这怪力男手里收回来,揉了揉,比较不满意:“沈队,你们可也太客气了,现在社会治安大体上来说还是挺好的,真的不用广大公安干警们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到我们这医院里来值班。”他瞥了盛遥一眼,补充,“还是轮流倒班。”

盛遥窝窝囊囊地一言不发,装死。

黄医生笑容可掬地看着盛遥说:“盛警官呀,你这么跑来跑去的可不行,万一伤口发炎了、感染了什么的,咱们每天可就得多打两瓶吊针了,你说那么长时间吧,又怕你不舒服,分几次吧,新来的那实习小护士业务那么不熟练,没轻没重地给你扎好几次也扎不进血管,不是你受罪么?是不是?”

盛遥的眼神从自己被扎得筛子一样的手背上扫过去,脸色姹紫嫣红。

黄芪说:“怎么还在这坐着呀?该吃药了,咱们移驾病房吧?”

盛遥二话没说,乖乖地站起来,趁着黄芪转身的工夫,可怜兮兮地给了沈夜熙一个求救的眼神,后者怂了,假装望天。

黄芪好像背后有眼睛似的,继续说:“盛警官,不是我说你,身体有病有伤就要好好配合治疗,每天看新闻什么的我就不说你什么了,偶尔上上网放松一下,更没什么,可是还惦记着加班就不对了,也没有加班费是吧?”

“是是是。”盛遥是俊杰,识时务。

黄芪点点头,提醒:“你的复职报告呢,得通过我签字,你要好好养伤,伤好了,也好尽快回去工作不是?”

盛遥觉得,如果自己说一个“不”字,这白毛狼的潜台词就是“一辈子不给你签字”,于是头低得跟个小媳妇似的,灰溜溜地跟着黄芪回病房了。

剩下沈夜熙一个人,坐在冷飕飕的医院长椅上煎熬。

黄芪人虽然不地道,但是说出来的话是没有错的,他说姜湖没有危险了那就应该是没有危险了,沈夜熙觉得那一瞬间自己身上的力气,好像要随着松出来的那口气一起出去一样。揪起来的心徒然被放下来,砸得胸口还挺疼。

没一会儿的时间,苏君子和杨曼他们都来了,安怡宁比较周到,让他们俩带了不少人来,沈夜熙对他们点点头,用口型说了句“没事了”,绷着脸的苏君子和杨曼立刻也长舒了口气。沈夜熙走过去,目光扫过和他一起等着急救室消息的一帮人,最显眼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太太,满脸泪花,见人就唠叨“好人哪好人哪”。

“君子,带他们分别去录口供。”

苏君子也看见了那个孩子,皱了下眉:“又是个孩子?又在孩子身边安放的炸弹?”

沈夜熙点点头,低声说:“别忘了把他们都隔离开。”

苏君子点头,带人过去了。

杨曼在旁边却盯着沈夜熙猛看,沈夜熙疑惑地皱皱眉:“你看什么?”

杨曼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指着沈夜熙的脸:“夜熙……你眼圈怎么红了?”

沈夜熙呛住,大窘,手下意识地就去揉眼睛,瞥见杨曼似笑非笑的表情,干咳一声,瞪眼:“风硬,吹的,怎么了?”

第二十二章 最后的绅士 六

有人说,等待是一种美,可是现在沈夜熙却觉得,等待是漫长无比的煎熬,每一秒都在他眼前被拉得长而又长。

为了得到什么而等待,是忍耐,而为了怕失去什么而等待,是忍受。

两个案子在手,真的是忙不过来了,即使莫匆打电话过来,说找人帮他们,沈夜熙还是在录完口供之后,就把杨曼和苏君子给遣回去了,一个人留下来。

警察这个工作真是高危性,没多少天以前,他也是坐在医院的长椅上,那时候身边还陪着一个人,等着盛遥的消息,现在,他又坐在这里,而当时陪在他身边的人,现在却横着被人抬了进去。

这次爆炸事件受伤的人仍然不多,就只有姜湖比较严重,剩下的都是轻伤,基本上包扎包扎就能出院了,沈夜熙托着下巴,有些想不明白。

公交二路和之前爆炸的车次没有任何的交集,那炸弹狂难道只是随便上下车,每天就在整个城市里转来转去么?那么他应该会坐上无数辆车,是什么让他只挑选这么这三辆呢?

是因为车上那三四岁的孩子么?

可是这个城市里三四岁的孩子简直多得数不胜数,难道凶手只碰到了这么三个?还是这些孩子身上,有什么共同的东西刺激到了他?

不,炸弹狂显然是不想闹出人命,到现在为止,爆炸案除了离得比较紧的人受伤比较严重之外,还没有出任何人命,而且那个遥控装置不变,车子又是在半路上爆炸的,说明安放炸弹的人就在那辆车子上。

可除非是人体炸弹,要不然没有人会想把自己一起炸死。

为什么?炸弹狂想干什么?又是想看到什么?

沈夜熙觉得自己有些静不下心来,这么长时间以来,这个安放炸弹的人的行为简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任何动机安放在他身上,都像是差了点什么一样。这时急救室的灯终于熄灭了,一个医生走出来,看见他点点头:“姜湖?”

“是,我是他同事。”

医生比黄芪厚道多了,给了他一个安抚性的微笑:“哦,没事了,推到手术室缝合一下就可以了,大概晚上就能醒,你也放心吧。”

沈夜熙终于露出了一天中第一个不勉强的笑容。

姜湖的眼镜终于寿终正寝了,沈夜熙看到他的时候,这背部有伤的人只能委委屈屈地趴在病床上,柔软卷曲的头发垂下来,盖住眉毛。四分之一的英国血统在他身上表现得并不明显,只是皮肤更白,眉目的轮廓更清晰一些,眼睫很长,估计他的眼镜被睫毛刮花然后报废的频率很高。没有眼镜,那双略显冰冷的眼睛也闭着,看上去脸窄了些,下巴尖尖的,其实是个非常俊秀的年轻人。

不是盛遥那种老远就能让人眼前一亮的类型,而是看一眼,就让人觉得舒服,还想再看第二眼,越看越觉得耐看的长相。

沈夜熙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坐在一边,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半握的拳头顶着下巴,眯着眼打量着姜湖,嗯……江湖,他父母难道是个武侠迷?武侠迷的父母渴望大概会渴望生出那么一个能雷厉风行、快意恩仇的人,这么个慢性子,也就只能是浆糊了。

姜湖的麻药好像药性要过去了,终于感觉到了疼,眉头慢慢地皱紧,脸色和嘴唇越来越苍白,手指不自觉地抓着床单,可是他居然在这种情况下也一声不吭,好像压抑自己已经成了本能一样。

这时黄芪走进来,瞟了沈夜熙一眼,又看了看姜湖,点点头:“他马上就要醒了。”

“啊?刚刚不是那个大夫说要到晚上……”

“一般人是到晚上,不过谁知道你们这同事年纪轻轻的受过什么训练,麻醉药对他的效果比普通人小得多——我说,是不是和你们队沾边的就没有正常人?”黄芪撇撇嘴,“面生,新来的?”

沈夜熙点点头:“秋天刚调进来的,你半个同行。”

黄芪把眉毛挑得高高的:“半个同行?歇菜吧,我同行都知道珍惜生命,没这位这么光棍的。”

沈夜熙干咳一声,转过头假装观察窗外的美景——其实只有水泥地面和几棵夹缝里的野草。

这时病床上溢出一声软软的抗议:“医生,也不是所有的医生都已婚啊。”

显然某人迷迷糊糊的刚醒过来,没能意识到“光棍”只是个名词做形容词。黄芪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地在姜湖脑袋上拍了一下,觉得手感不错,抬起手来还想再来一下,被沈夜熙心惊胆战地给拉住:“黄医生手下留情,他是病号!”

“没事,打不死,打死算医疗事故。”

沈夜熙立刻觉得自己能从他手里活命,是件挺不容易的事。

姜湖看这位医生的目光立刻带上两分敬畏,半天,才鼓足勇气:“医生,我能不能和沈队说几句话?”

黄芪说:“没事孩子,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不用急着交代遗言。”

姜湖想了想:“我知道我死不了,不想交代遗言,我想交代案情。”

黄芪大奇:“啊?你犯事啦?”

姜湖发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医生是无法用人类语言沟通的,于是闭上嘴,求救似的看看沈夜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