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曼使劲摇了摇头,彪悍如她也忍不住全身发冷。

“怡宁,联系李苏的家人,十万火急,希望他们配合,快。”沈夜熙握着方向盘,眼睛紧紧地往前看,“盛遥别挂。”

安怡宁办事相当快,有时候他们都怀疑这女人心里,是不是装着整个城市的户口信息。让他们松口气的是,虽然李家面对着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和电话那边的警笛声有点不知所措,但到底还是合作的。

片刻后,安怡宁说:“李苏的父亲告诉我,李苏小时候和金秋是很好的朋友,金秋那时候因为父母娇惯太过,不大会和同龄孩子交往,一直比较受排斥,直到遇见新搬过来还没有适应环境的李苏,两个孩子那时候经常到李家楼下的一个独居的老人家里玩,后来老人去世了,子女把他的房子租了出去,但是老人把自家改成旧物仓库的车库钥匙交给了金秋,于是……”

“怡宁,那个车库的位置。”沈夜熙打断她。

安怡宁飞快地报了个位置出来,话音落下的同时,盛遥那边的电话猛地被切断了。

沈夜熙一脚把油门踩到底。

金秋时不常地抬起头,对苏君子来那么一个诡异又天真的笑容,苏君子当没看见,仍然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身体上,然后,手指微微抬起了半厘米!

他心里一喜,这代表着自己正在慢慢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金秋发现苏君子闭上了眼睛,有点不满意,又开始说话:“苏警官,你睁眼看看这里吧?我给你讲讲我和琚的事?”

手掌的感觉渐渐回来了,接下来是小臂……苏君子一边窃喜一边睁开眼睛,装作在认真听她说话的样子。

重新得回他注意力的金秋看起来很开心,笑了笑:“一开始他有点吓人,我和你们一样,都以为他是个坏人。”

苏君子发现,自己有幸听到了一个女孩是怎么神经病了的经历。身体那种麻木的感觉退下去一些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脚踝可能是被对方拖着的时候磕着了,有点刺痛。

金秋大概是误解了苏君子脸上一闪而过的异色,摇摇头,叹了口气:“唉,你们现在都还觉得他是个坏人吧?真是愚人,只看得见表面,看不见内在,琚是个非常非常温柔的人,懂艺术,懂得照顾人,非常有风度。”

有一部分力量可以积聚起来了,苏君子不动声色,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局里给自己药物训练的决定。

金秋歪着头,赞叹一样地打量着他,轻笑,把一整套工具拿出来,然后走过去,蹲在苏君子旁边,温声细雨地对他说:“我们开始吧,闭上眼睛,我再给你一针麻醉,不会让你受罪的,刚刚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苏君子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拿着针头靠过来的手,以自己现在的情况,恐怕只有一次机会……

这时一声巨响,车库的门猛地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放在门口的一部分蜡烛被夜风一吹,灭了,盛遥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金秋,表情冷极了,一字一顿地说:“离他远点,举起你的手,靠墙蹲下。”

第十六章 琥珀 八

苏君子心里一松,抬了一点的手指迅速放下,金秋抬头瞪着盛遥,气氛僵持在那里,盛遥微微抬高了一点自己的声音:“我再重复一遍,离开他,举起你的手,然后靠墙蹲下。金小姐,我想绅士一点,但是如果你再不照做的话,我恐怕要履行我的职责了。”

金秋嗤笑,低头对苏君子说:“你看,我说过,盛警官不是什么好人,他脸上再好看的笑容也是假的,随时都可以收回去。”

盛遥神色不动,金秋的手在苏君子脖颈附近,剩下的烛光照在她指尖,有锋利的银光在闪烁,她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盛警官,你知道么?对于一个学医的人来说,杀人实在太容易了,只要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的小口子,就能让人全身的血液迸出去,按都按不住,你要不要试试看?”

她尖锐地开始“咯咯”的笑,像是一只夜枭,美丽的脸庞扭曲起来。

盛遥顿了顿,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苏君子,手枪在手上转了一圈,枪口向上,用食指挑了起来。身体靠在门框上,反而冷静下来:“其他人一会儿就到,他们都知道这个地方,还随行带了个心理学家,你逃不了的,但是现在,你可以做些让你的罪行稍微轻一点的事情。”

“逃?”金秋幽幽地念了一句,神经质地看向他,“你说我要……逃?哈哈……哈哈哈哈,盛警官,你不明白么?我对你们都说过的,那天在警察局里,还记得么?我说,我现在活着,其实还不如死了!”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看人的时候却带着说不出的戾气:“可是我要带着礼物,才好去见我的琚,苏警官,就是我的礼物,他会喜欢的,你说是吧?”

盛遥眉尖一跳,眯起眼睛,压下心绪:“我可以用自己交换他。”

金秋没听清:“什么?”

苏君子猛地抬眼去看盛遥,盛遥低低地笑了一声,夜风扬起他额前的头发,那张脸即使在黑暗中,也有着让人心跳加快的魅力,他说:“你不觉得,比起他来说,我应该更符合你家吴琚的喜好么?”

金秋愣了一下,看看苏君子,又抬头看看盛遥,神色有一瞬间的动摇,然而马上,一抹妒色爬上她的脸庞,她握着刀的手不住地颤抖,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有几次,她颤抖的刀锋贴着苏君子的皮肤而过,苏君子感觉到了冰冷的杀意,从那里划过,他勉强按捺住自己——时机还不对,现在跳起来,没有一定的把握制住她,盛遥,再拖她一会儿。

盛遥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要随着金秋的刀锋而停止跳动,他闭上嘴,仔细留意着这个危险的女人,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金秋突然尖利地笑了一声:“是啊,合他的胃口……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人!琚是我一个人的,一个人的!你们有什么好?他只不过把你们当成标本的材料,你们根本不值得一提,根本没有资格分去他的注意力!”

原来她的杀人动机里,竟然还隐含着那么一股子嫉妒。

苏君子觉得,全世界能想象得到的病态,全都让自己碰上了。

“没有人能代替我!”金秋狠狠地瞪向盛遥。

盛遥冷笑一声:“这我可不同意,姑娘,别自欺欺人了,吴琚那个人有过多少男人女人,你不是亲眼见过的么?”

“你胡说……”

“你亲眼看见他用贪婪的眼神窥视着那些人,亲眼看见他沉醉一样地抚摸他们的身体,像收藏最完美的工艺品一样把他们的尸体精心保存起来……啊,对了,我差点忘了,你的缝合手法,还是和他学的呢。”盛遥脸上露出一个特别妖孽的笑容。

“闭嘴!闭嘴!”

“怎么了?你还亲自帮他绑架过一个人,忘了么?就在这个地方,你的闺蜜、朋友、同学。你把她骗到这个地方,把她献给吴琚。金小姐,他撕扯着李苏的身体的时候,允许你参观了么?”

“啊!”金秋尖叫起来,“你闭嘴!闭嘴!否则我杀了他!”

她疯了一样死死地瞪着盛遥,颤抖的手上,刀锋紧贴着苏君子的脖子,就在这时候,原本应该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的人,突然往旁边撤了足有五公分的距离,随后猛地翻身起来,擒住金秋的手腕,金秋吃痛,手里的刀一下掉落在地上,人被按向地面。

苏君子给了盛遥一个虚弱的笑容,哑着嗓子说:“幸好你来了。”

金秋瞪大了眼睛:“不可能……不可能……”

其实盛遥刚刚看见苏君子对他眨左眼、然后阴影里的左手细微地动了一下的时候,就明白对方身上的药性已经在消退了,正好逮住金秋的话头,于是纠缠到她自己崩溃。这会儿总算松了口气,掏出手铐走过去:“你可真吓死人管够啊。”

远远的,已经听见警笛和救护车的二重唱了,沈夜熙他们的速度还真够快的。

眼看着这案子就能这么尘埃落定,谁知就在这时,突然生变,有人说,疯子的力气特别大,是因为他不知所谓,把全身的气力都集中在挣扎里,本来苏君子在药物的作用下就有点手软脚软,竟然被她猛地一挣给挣开了,苏君子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一脚把从金秋手里夺下来的刀子踢开,可谁知金秋却并没有要伸手去够那把刀的意思,矮下身,猛地用身体向他撞过来。

电光石火间,盛遥一把拉过苏君子,两个人的位置飞快地颠倒了一下,金秋狠狠地撞在盛遥身上,随后,苏君子听到了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盛遥的身体突然重了起来。

刹那间苏君子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盛遥咬着牙举起枪,对着金秋的两条腿,飞快地扣动了扳机,她的大腿被穿了两个洞,血迸出来,人应声倒下,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然而嘶声大笑起来。

苏君子的身体无力撑住盛遥,后背抵在墙壁上滑了下去,盛遥的手放开了他,滑到自己的小腹,温热的血不停地往外涌——一把匕首插在那里。

金秋浑身是血,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女鬼一样:“我还有一把,没想到吧?哈哈哈哈,没想到吧?没想到吧?!”

“盛遥!盛遥!”

警笛尖鸣,听到枪响以后片刻,沈夜熙就带人赶来,把金秋拷起来。急救人员冲进来,迅速给盛遥做了止血抬到救护车上。苏君子茫然地想要跟他过去,却站不起来,一个医护人员不停地问他问题,他却木然地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盛遥……

盛遥……

盛遥……你为了什么……

金秋为了什么?盛遥又为了什么?这世界上,也许没有比人心更玄妙、更复杂的东西了。

阿道夫?希特勒说:“民众爱严峻的统治者,甚于爱乞怜的人。”

医院好像永远都是一个样子——长长的走廊,只有尽头处才看得见窗,没有阳光。来往的医生行色匆匆,带着那么一股倦怠的冷漠,冰冷的医疗器械不时与人擦肩而过。四处充斥着疾病的味道,血的味道,还有刺鼻的药味和消毒水味。

手术室的灯亮着,姜湖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身体裹在藏青色的大衣里,低着头,双手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着,抵着额头。

沈夜熙拎着从自动售货机里买的两罐热咖啡,大马金刀地坐在他旁边,递给姜湖一罐:“君子没事了,医生说他现在药劲儿没过,有点神志不清,明天就好了,我让杨曼先回去了,怡宁在局里处理后续工作,晚一点可以和她爸一起回去,也安全。”

姜湖木然地点点头,接过咖啡,却没打开,只是双手捧在手里。沈夜熙拍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姜湖轻轻地笑了一下,摇摇头,表情说不出的疲惫,沈夜熙还从来没在他脸上见过这么明显的负面情绪。半晌,他才低声说:“我……不知道,是我的错么?”

沈夜熙一愣:“你说什么?”

“苏哥被绑架,盛遥被刺伤,是因为我没有更效率的想到金秋的问题么?”姜湖轻声问,“我以前……以前都是一个人,从来没有和许多人一起工作过,我看着你们就像是……”他皱皱眉,又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了一样,半晌,才叹了口气,“像是个旁观者。”

“你觉得是因为你没有更好的加入我们,所以影响了所有人的效率?”

姜湖点点头。

沈夜熙轻笑一声,像杨曼一样,伸手去揉他的头发,姜湖顶着一头鸡窝一样乱七八糟的深栗色头发,茫然地看着他,沈夜熙说:“那也应该是我们所有人一起承担责任,你还是不懂什么叫合作吧?”

姜湖不言声。

“合作呢,就是要所有人一起努力,然后一起承担各种可能的结果。”沈夜熙想了想,这时一个护士推着一辆车从他面前走过,他把伸到前边的脚缩回来,轻声说,“我们每个人既是单独的个体,又是整体的一部分,我们工作的时候是一个人,不工作的时候是一家人,懂么?”

姜湖脸上露出一点动容的神色,沈夜熙拍拍他站起来:“走吧,手术还得有一会儿呢,在这等着也没什么用,咱俩先出去垫垫肚子,晚上还得陪我在这熬着呢。一家人么,总不好让女孩子在这守着,你就跟着我辛苦点吧。”

姜湖摇摇头笑了笑,突然说:“沈头,你或许受过创伤,可是绝对没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

沈夜熙一愣,回过头来看着他,姜湖的眼镜片在楼道的灯光下反着光,把他一双眼睛挡得严严实实的,只听他说:“可是据说你有一段期间的记忆出现了遗失……所以我想,那不是遗失,应该是有所隐瞒吧?”然后他也站起来,笑眯眯地说,“放心吧,既然你想要隐瞒,我就不会再打探的,不是说一家人么?”

沈夜熙撇撇嘴,瞪了他一眼:“你们这帮搞心理的,真烦人。”

第十七章 最后的绅士 一

上帝说,要有光——从此光明和黑暗泾渭分明。然而如果只有一种东西能渗入其中、漫无边界地沟通彼此的话,那么我希望,它是爱。

姜湖带着花走进病房的时候,就看见了站在苏君子旁边的那个女人,和她牵在手里的小姑娘。那真是个美好的女人——并不是说她有多好看,可是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是有阳光融化在上面一样,让人看在心里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