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笑音极少见地没有说什么,走到冉清桓身边,跃到旁边的椅子上,撑着看他桌子上的东西,这狼身形极大,站起来比成年男子还要高出一大块:“嗯?河运水利?”

冉清桓倒是没想到他看得懂,闻言顿了一下:“前辈果然见多识广,不知有没有什么能指教的?”

巨狼淡淡地说道:“吾自为相,这些有下面人管,也说不出什么,只是见过勉强认得罢了,看大人这样子,倒像是有些研究的。”

“纸上谈兵罢了,”冉清桓轻叹了口气,掐掐眉心,“这几年大肆搜集水利河运的书,我倒也真知道些,只是眼下西北不安,国库空虚,我却不知道如何下手了……”

巨狼冷哼一声:“真不像是大人说出来的话,吾窃以为大人必力主战呢,看来大人除了草菅人命鱼肉百姓之外,胸中总算还是有点别的东西——”

冉清桓偷偷翻了个白眼,陆笑音这白眼狼,供他吃喝还得受他的气,还以为今天有点同情心转性了,谁知道还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刚想回嘴,却听得巨狼陆笑音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但是大人竟不学无术到不知道药凉了以后药性是大大不同的么?如果大人有一天被自己毒死了,真是半分不怪哉。”

冉清桓二话没说,端起碗来一饮而尽,苦得他觉得胃里连翻了几个滚,五脏六腑都纠结做了一团——撒娇这种事情,只能是没人的时候自己撒给自己看,这么大男人,叫别人察觉,可就没意思了。

巨狼陆笑音脸上被长长的毛发遮挡着,看不出什么表情,却不知为什么,在那融融的、豆大的灯火下,狰狞凶悍的狼面,竟显得柔和了起来,一直以来冉清桓相府养狼这件事,是向来低调的他为数不多的几件被人诟病的事情之一,幸好这狼“极通人性”,从未有伤人之举,甚至颇为仁义,平日里比家养的狗还要安生几分,慢慢的,声音也便淡下去了,只有郑越还不大满意,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觉得那巨狼看他的目光有种冷森森的感觉,让人毛骨悚然。

“前辈深夜过来,总不会是为了检查我在做什么吧?”冉清桓好容易压下了嘴里的苦意,“有何指教?”

“吾但来给大人提个醒,厢房里的孩子如何处理?”巨狼看看冉清桓茫然的神色有点不耐烦,喉咙里发出低低的震动,“大人已经日理万机到连自己府上有什么人都不清楚的地步了么?”

冉清桓嘴角抽了抽,告诉自己人不能和畜生一般见识,虽然这畜生身体里现在住着的是前朝名臣,但是他老是不厚道地认为,这位陆大人会不会因为住在动物的身体里,脑子也多少受了些影响。

“不知道,总先医好她再说……”

巨狼一点面子都不给地打断他:“大人说得真是轻巧,但是大人可知道那女孩子看似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却被人以特殊的手法伤了脑子——郑太医给她检查的时候吾在一边,见了她眼瞳,其不同寻常处,吾生前见过一次,乃是旁门左道的摄魂之术……”

“你是说这孩子醒了以后是个傻子?”

“看来不学无术这个词还不足以形容大人的英明神武之处。”说话被打断的陆笑音很不满意。

已经被鄙视得脸皮厚到刀枪不入的冉清桓直接把这句话过滤,不懂立刻就问:“那是什么意思?”

“恐怕她醒来以后不会记得任何事情,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陆笑音从椅子上跳下来,转身优雅地往门口走去,好像再看这个人一眼都是对他心智的极大侮辱,“吾先给大人提个醒,怎么办,就算是大人好自为之了。”

什么都不会记得……冉清桓第一反应就是这孩子身上带着什么秘密,而且是要命的秘密,否则不会有人不惜下这样重的手,但是既然有能力如陆笑音所言伤她的神智,为什么就不干脆杀人灭口呢?

他皱皱眉,却是想不通了,不防拢到袖子里的手碰到了郑越给的瓷瓶,想起了郑泰说的话——
“这药是好药,但是主子万万不可用。此物主寒凉,当年皇上是毒物所致,外加外力冲乱了经脉,乃是盈而伤,而今主子却是伤在虚寒,用这药反而不好——皇上怎么把这方子翻出来了,可是乱投医了……”

让他最在意的是,什么叫做“皇上是毒物所致,外加外力冲乱了经脉,赢而伤”?冉清桓猛地想起,宫中太医千万,可是只有自己府上的这一位姓郑,对于那人过去的事,自己还真说得上是一无所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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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夜的风雨,不消停的地方可不止相府一处,郑越派人得知冉清桓已经到相府了,这才安下心来批改当日奏章。

忽然米四儿进来:“皇上,江宁将军求见。”

郑越一愣:“他来干什么?”江宁乃是当今斥候都尉,加封正四品将军,这人在大景初年众多的名将里面并不算得显眼,但是论心细,是再没有能及得上他的,自他接管斥候以后,敢自称一句没出过一星半点的差错。

郑越想了想,忽然问道:“四儿朕问你,大将军余彻今日定亲的事,你可听说了?”

米四儿愣了一下:“听说了,这事情眼下谁不知道?订的不是礼部尚书家的大小姐么?”

郑越顿了顿,挥挥手:“请江大人进来。”

“是。”

片刻,米四儿领着江宁到郑越软榻前,不知是不是风雨太大了些,江宁半个身子都被雨水浸得湿透,头发有些凌乱,一绺湿漉漉的长鬓顺着额边垂下来,滴得胸口上湿了一小片,有说不出的狼狈。

郑越放下朱笔,先令他平身,转头对米四儿道:“四儿,给大人拿个暖手炉来,叫人上上碗热姜汤。”

“谢皇上,就不劳米侍卫了,”江宁摇摇头,却不肯起来,“皇上,臣今日前来,是来请愿的。”

 

 

第七章 锦水汤汤

“爱卿还是起来说话。”郑越刻意放慢了语速,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肩膀,把手边的东西都推到了一边,摆出了准备长谈的架势。这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他看着你的时候,就让你感觉到一种仿佛整个天下都要依仗你一个人似的的器重,“爱卿请的什么愿,说来听听,若是合情合理,朕还能不答应么?”

江宁为人极是冷静自持,还是从没有谁见过他这般狼狈模样,他慢了一拍才缓缓地站起来,轻微地晃了晃,米四儿端着暖炉过来,见状下意识地想扶他一把,被江宁挥挥手止住了:“皇上,尹将军和臣当初靖难讨贼的时候便是老搭档了,这次他回来,说了西北的事情,依臣看来,无论朝廷最后决定对晇於的态度是招安还是讨伐,都需要知己知彼,便是斥候有了用武之地,趁现在来得及,还能打进一些桩子进去……”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苍白的双颊立刻浮上一抹病态的殷红,使得他的气息有些粗重起来。

“赐坐。”郑越吩咐了一声,“江爱卿,身体不适可要太医看看?”

“臣没什么,只是刚刚淋了些雨,”江宁笑笑,谢了坐,眼角一圈淡淡的阴影衬托得他竟显得有些羸弱起来,“臣听说,冉大人似乎也有这个意思。”

“所以……”郑越挑挑眉,冉清桓最后那句话玩笑的成分大一些,本是没人往心里去的,想来是尹玉英退下以后和江宁随口提的,不想这人竟然当真了,“爱卿莫非是想随军去西北?”

“皇上知道尹将军的性子,若是朝廷主战,那便罢了,若是主和,他又哪里是能安分下来的人……咳咳咳……”许是郑越的语速太慢,江宁这句话说得有些急切 ,猛然呛住,被一阵撕心裂肺似的咳嗽声打断了,平复了好一会,才哑声说道,“臣和尹将军早年说得上是熟悉了,行军之中原本也可互补,臣不敢夸口,但必当鞠躬尽瘁,但愿也能有所助益。”

郑越思量了好一会没吱声,开口却又答非所问:“爱卿这病可不像是刚刚吹的,倒像是沉疴了。”

江宁脸色一变,站起来跪下:“望皇上应允。”

“江爱卿,”郑越叹了口气,“你可知朕必一言九鼎,若真下了这样的旨意,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臣既然亲自情愿,必定不会后悔的。”江宁低下头,声音却坚决得很。

“西北起狼烟……”郑越轻轻地扣着桌案,不自觉中带出冉清桓的习惯,“风餐露宿,少有人迹,除了险恶的草场便是大漠如雪,朝朝暮暮的长河落日……”

“臣沙场上走过来的,还怕这些么?”

“余爱卿家里的事情,朕听说了,你和他的情分,朕也有所耳闻……”眼见江宁闻言周身一震,好像难以置信一般地望着自己,郑越轻轻地笑了一下:“朕只是不明白,为了躲开这一个人,又不是多大的恩怨,值得么?”

“皇……上……”

“余老夫人,谁还不知道她,老糊涂了,却又偏偏固执得很,”郑越注视着江宁,就像个宽慰着年轻人的长辈,“但是朕说句不好听的,她还有几天好活了?余家迟早要交给余彻,你就不能等他几年么?爱卿这一走,到时候余爱卿可是要怨恨朕的。”

江宁苦笑了一声:“皇上放心,余彻再怎么大胆也不敢怨到皇上头上来,何况他既然做出了选择,就没有后悔的余地……本来就是孽缘。”

“这可不是我大景斥候统领的肚量。”郑越不赞同地摇摇头。

“这非关肚量,”江宁说道,“只是这样的感情,本来就狭隘得很,容不得哪怕多加一个人的空间,说是肚量……大概只有不在意的,才会有什么肚量吧?”

郑越眼神一凝,瞳孔骤然收缩。

“臣恳请皇上下旨。”

郑越明显地走了神,沉默了良久,才疲惫地把用手指捏着鼻梁,声音有些发闷:“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米四儿,替朕拟旨。”

江宁深深地施礼拜上:“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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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斥候都尉,正四品将军江宁,右迁定西长史,从三品,随大将军尹玉英接管西北军务事宜,即日赴任,钦赐。”

次日早朝,江宁平静地领旨谢恩,面色依旧是有些苍白,比之前一夜,却好了些许,或者真的死了心,也就解脱了。余彻猛地抬起头来,嘴唇上的血色刹那褪了干净,郑越看在眼里,心思却飘到了别的事情上,颇为心不在焉地示意散朝,起身走了。

好半天,尹玉英也都没从打击中回过神来,猛地拉住江宁:“老江,你要随我去西北?”

江宁对他点点头:“也算不是冤家不聚头了,还请将军指教。”

“指教个屁!”尹玉英瞪大了一双豹子眼,看看江宁又回头不知道找谁,“你……那个谁……咳,这都是什么事!”

“将军看来是不大欢迎了。”江宁挑挑眉。

尹玉英一跺脚:“你呀你!”他好像千言万语要说,憋了半天,一张国字脸憋得通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最后却只得跺跺脚,拂袖而去。

江宁静静地捧着圣旨站在那里,眯缝着眼睛看着才刚刚大亮起来的天光——这一日的早朝实在结束得匆忙,昨夜大雨在地上沉积的水汽被朝阳映出夺目的色彩,花花大千世界,每一刻,彼处此处,总有人暗自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