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木里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起头,看着门口的方向——有一个人,正不徐不疾地往里走着,她没有刻意什么,但是脚下一丝声音也没有,众人看着她,竟有种“她是飘过来的”一般的错觉。

看着来人,几个大概知道些当年事情的姑娘脸上的笑容有点僵,情不自禁地同时往后退了小半步,花仙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将轮椅扭转了方向。

塔里木里说道:“答应了尊使的事情,我们已经做到了,剩下的,请自行解决。”

来人将手搭在肩上,微微地低下头:“多谢莫罕王爷。”她的声音极好听,清清泠泠的,好像泉水滴在石头上一般,带着少女似的特有的清脆,却没有年轻人的浮躁,花仙长长地吸了口气,闭上双目,手指微微有些颤抖,良久,才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樱飔。”

樱飔弯起眼睛笑了,即使她的眼角已经不可避免地有了细小的皱纹,那瞳子却仍然清亮如孩童一般,这女子彬彬有礼,长袖翩然,带着中原女子特有的韵味,样子又是极好的,本应极受男人们欢迎,然而却不知道为什么,晇於的男人大多不愿意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她身上仿佛有种诡异极了的东西,整个人就像是假的一样,总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草原上那些关于妖异鬼魅的传说来。

“师父远道而来,弟子实在有失远迎。”她轻轻地说道,“在苍主的窝棚里说话多有不便,况且自家私事,这也失礼,我们还是出去说吧?”

她居然就这么转过身去,丝毫不堤防一般,绯红色的袖子被猎猎的风鼓起,简直比她的身体还要宽出些许来,趁得她背影说不出的好看写意——还未等花仙开口,站在他身边的一个黄衣女子便瞬间掠了出去,她身形快得不可思议,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人影已经冲到了樱飔跟前,尖尖的十指上泛着金属的光泽,原来她的手便是武器了。

眼看着触到了樱飔的后心,指尖已经感觉到了那衣衫上轻柔的布料,她不由心里一喜,却蓦地发现,自己再不能前进分毫了。黄衣女子眼睁睁地看着樱飔侧过头来,斜着眼睛似乎对她笑了笑,胸口处有风穿过,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眼睁睁地看着樱飔的手从自己的胸口拿出来,在眼前晃了晃,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在她手里,还跳动着——黄衣女子的最后一个意识是,那是自己的心脏。

这个时候,一边的晇於人才闻到黄衣女子从他们身边掠过去的时候带起的香气,仅仅是一瞬,便被刺鼻的血腥味道盖过去。

凶悍的蛮族人也看得呆住了。

樱飔摇摇头,将手中的心脏丢到了外面,暗红色的血从她的指缝间滴下来,她伸出小巧的绣鞋踢了踢脚下的尸体,叹了口气:“我不是说了到外面去么,这位师妹可也太性急了些——莫罕王爷,弄脏了你的地方,可真对不住。”

塔里木里虽然有些变色,却立刻稳住了,点点头没说什么。

樱飔站在窝棚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徒儿恭请师父和诸位师姐师妹们外面一叙。”

花仙的嘴唇青白一片,半晌,才哑声道:“我只教过你软剑和暗器,没想到你竟能以‘指刃’杀了专攻此道的杏……我当年看错了,你们姐妹两个,你才是更有天分的那个。”

樱飔歪起头,回想什么似的,这动作本来可爱极了,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她做出来,看得人心里一阵发寒:“师父没看错,我姐姐要比我聪明得多,只是聪明人想得也多,不如我用功罢了……何况她,”她轻轻地提起嘴角,“也死得太早了,您说是么?”

花仙咬着牙恨声道:“你不必妄自菲薄,桃夭那丫头没你有城府,她当年自不量力地想要暗害我,不比你,竟能不声不响地投奔郑越那奸贼,数年没让我看出半点破绽来,看来当年我老瞎子这招子还在的时候,哼,原也是不大管用的!”他厉声骂道,“竟没看出来爱徒是一对白眼狼!”

樱飔叹了口气:“我是真的不够聪明,那时候以为你收养我们一双孤儿是对我们好,姐姐她冷言冷语的是嫉妒我……一直转不过弯来——可是啊,师父你不知道,她害你,那是不成功便成仁,本就没打算活着,所以在那之前,偷偷告诉我了一个故事。”她幽幽地说道,“离开村子的时候我话还说不利索,只知道大人们都死了,不管我们了,却从没有想到过他们是怎么死的……师父,他们是怎么死的?”

花仙咬着牙关不言语。

樱飔忽然敛了笑意,冷冷地看着他们:“师父,欠了人家的,总要还的……”

花仙再不听她说话,一声叱下,姹紫嫣红的几道身影猛地向樱飔扑去——旁观的晇於族人觉得自己好像被梦魇住了,刚刚还巧笑嫣兮的女人原来真的是妖物变的,顷刻间便刮起了一阵血雨,将窝棚前的土地染了个透。

血水溅到樱飔的头发上,身上,顺着那光洁的额角淌下来,她轻轻地呼出口气,将软剑从最后一个拦在她面前的人身上抽出来,那女子原是最美的一个,此时一张脸却浮现出诡异的青色,扭曲着,喉咙里咯咯作响,随后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最后站着的人笑容灿烂极了:“师父,到你了。”

半天没有人响应,樱飔回过头去,只见花仙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头歪到一边,嘴里有诞水淌下来,脸色青白,表情万分诡异,周身发出恶臭,这情景出乎意料,她不禁愣了一愣。

塔里木里走下来,伸出手在花仙的鼻息下探了探,而后皱皱眉,翻起他的眼睑,说道:“他死了。”

草原的主人接过赫鲁递上来的手巾擦了擦手,不慌不忙地对樱飔说道:“我看他的样子,竟是活生生的吓死的,尊使怎么处理呢?”

满地的尸体,染血的妖异女子,还有窝棚中被吓死、浑身恶臭的阉人,这一切都诡异到了极点,他竟冉还镇定自若地鉴定完毕后口气礼貌地问樱飔如何善后,樱飔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莫罕王真是个人物啊。”

塔里木里笑了笑:“尊使过奖。”

樱飔走过来,随着她的脚步,晇於的男子们竟然不约而同地退了开,就连赫鲁也微微瑟缩了一下,然而瞄着镇定的主人,到底还是咬咬牙,没有挪动。

她脸上的表情极复杂,好像释然、解脱,又仿佛有说不出的悲戚之意,她凝视着花仙的尸体良久,忽然轻声说道:“我以为他这样恶到了极点的人,早就看轻生死了呢。”

塔里木里道:“按照你们中原人的说法,死后是有地狱阎罗的,越是恶的人,不就越是该害怕么?”

樱飔想了想,忽然笑起来:“王爷说的有理。”她轻轻地抬起手,指尖像是有光一闪而过,没见什么动作,花仙的头便从脖子上脱落下来,落到她手上,人群里已经有呕吐的声音了。

她抱着这可怖的人头,退了一步躬身行礼,“给王爷添了不少麻烦,实在过意不去,这头大概还有别人惦记着,我得回去复命了。”

塔里木里规规矩矩地还礼:“尊使不必客气,倒是我们要感谢大景的友好使者带来的礼品——尊使不休息几天上路了么?”

樱飔摇头,半侧过身去,看着外面浩浩茫茫的冬日草原,轻轻地道:“不了,这就上路了,上华大概还有不少事情等着我呢……”

欠了的,总是要还的,可是有那么一个人,他虽然一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却暗暗在心里惦念了我很多年,我这一辈子都活在魑魅魍魉中间,总算还有个人惦记着——这份情,到底是要还的。

“那便不耽误尊使正事了,”塔里木里顿了顿,“请带去我们对大景皇帝和冉将军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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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年关在许多人放下的心事中就这样过去了,转眼又是新的一年。

冉清桓大军征西凯旋,上感其赫赫功勋,特封一品辅国公,此后见天子而免跪,无参本可免朝。

算是众望所归了,张勋继任司职中书令,一时风头无两,竟盖过了老臣罗广宇,巴结者甚众,门庭若市,春风得意极了。

可怜这些局中人,罔读圣贤书千卷,竟不知何为“郑伯克段于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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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清桓闲下来,相府——如今该是大公府了,却并没消停——因为那人渣皇上一声令下,叫太子连同他的十六名伴读到他那里报道,于是辅国公再次转职成幼儿园园长。

这一日郑泰早早地在门口等着,冉清桓才到门口,便令人牵了马,接过他身上的披风:“主子回来了。”

冉清桓应了一声,太后周可晴病了,他刚从宫里探病回来,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只听郑泰问道:“太后身体如何,可安好?”

四下无旁人,冉清桓微微压低了声音道:“就那样,各种缘由我不方便说,总之……”他顿了顿,“皇上那边大概也存了心放她一马了。”

郑泰心里明镜儿似的,周太后这病来得古怪极了,一大帮子太医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只怕病得有猫腻了,他立刻闭口不言,这是宫中秘事,多言多错。

两个人散步似的一路闲聊,然而经过前院的时候,冉清桓忽然顿住脚步,眯起眼睛,语气有点不大对头:“那是谁家的兔崽子?”

郑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少年,也就是八九岁的样子,长得秀秀气气,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桃花眼,流转间竟有了些风流种子的味道,正缠着冉茵茵说话,女孩儿原本爱答不理,也不知道这少年说了什么,不多时竟咯咯地笑起来。

郑泰忍住笑,说道:“主子忘了罢,今日太子和十六位侍读的少主头天过来,这位小主子便是莫舜华将军的侄子,名叫莫凛。”

“莫舜华的侄子?莫家怎么养出这么个玩意来?毛还没长全呢就学会勾搭女孩子了!”冉清桓看着小莫凛嬉皮笑脸地缠着茵茵,只觉越看越不顺眼,哼了一声,“我先换身衣服喝口水去,回头再收拾他!”

他这回不遛遛达达了,沉着脸大步流星地走回内府。

等他收拾好了自己再出来的时候,那十七个小麻烦已经到全了,吵吵嚷嚷地老远都听得到,冉清桓不看则已,一看头大了一圈,才这么片刻不到的功夫,这帮小东西居然已经门派阵营划分完毕,开始上全武行了。

 

 

第四十六章 满园青藤

冉清桓抱着手臂靠在小廊的柱子上观摩了一阵,大概弄清楚了院中大战的双边关系。为首的是刚刚叫他看着就不爽的小莫凛,眼下仪态全无,披头散发双目泛红,撸胳膊挽袖子一副找人拼命的架势,瞪着跟前的一个小胖子。

小胖子也说不上多胖,就是壮实,明显比别的孩子高出半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小老虎似的。

跟莫凛两个人唇枪舌剑,说不耐烦了便交手,然后被人拉开,继续唇枪舌剑——来而往复。除了几个胆子小的孩子偶尔劝劝拉拉,两个小豆丁身后各自跟着自己的亲友团,这帮跟班更热闹,有帮着骂的,有明里暗里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加重双方矛盾的,还有最绝的一对,自家老大还没动手,便已经在一边开小战场的——冉清桓几乎想背过脸去不忍心再看,这架打的,揪头发扭脸无所不用其极,就差上牙啃了。

嗯,还有冉茵茵这小祸水,不单充分履行了袖手旁观的光荣义务,还时不常的跳出来加个油敲个锣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