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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亲自陪着塔里木里,极少见地穿上了戎装——雄兵百万,这是最后的震慑了,塔里木里,即使山呼海啸也吓不住这条西北狼,亦不知道这场景能在他心目中存在多长时间,能买中原多长时间的太平,但是……
长空万里,鹏飞而雕起——曾经的敌人,潇湘,吕延年,戚闊宇都成了历史,化在三尺黄土地下,而今,时代又推出了新的鹰狼之辈。
送行的时候,塔里木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冉将军,我一直想不通,中原有甚好的,你这些年憋屈不憋屈?干脆来我这里算了,你看这天大地大,岂不痛快?”
冉清桓笑了笑:“留在这又干什么?我又不爱吃牛羊肉。”
塔里木里转过头,极认真地看着他,正色道:“冉将军,你就甘心么?”
冉清桓没回答他的话,却收敛了戏谑神色,扭头望向南方麦子岭那绵延的山脊,尖削的下巴在已是半落的日光下柔和起来,叫人看在眼里,竟生出一种这人很美的违和感。
塔里木里心里一动,忍不住脱口问道:“你是有牵挂的人么?”
“牵挂的人么?”冉清桓轻轻地弯起眼睛,那一刻他的凌厉、霸气、深邃、危险全部融化在了灵动的笑眼里面,“他哪里用得着我牵挂,只是早说好了,这一辈子有多长,我便陪他多长就是了。”
他对塔里木里点点头:“辜负苍主盛情了。”
塔里木里目光阴沉,脸上神情变了几变,良久,才低声道:“那便盼着下回见面吧。”
冉清桓双手叠在胸前,竟是标准的一个晇於族尊礼:“如此,冉清桓幸甚,下次再来,必定不让苍主失望。”
第四十二章 考槃
一场大雪过后,大景的将士们终于踏上归乡的路,天地莽莽,好似要将所有所有都一并埋了去,遗恨也好,不甘也罢,如今都到了头。
眼看着便是要到年关了,若是赶路赶得快,说不定还能回家吃顿热腾腾的年夜饭。
曲中折柳意,落日故园情,冉清桓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苍苍茫茫的草原,未知深处的群山,轻轻地夹了一下马腹,会回来的,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个中种种幽愤,到底不能言说,来而往兮,千千万万的将士都在看着你一个人的脸色,等着你一个人的命令,三军主帅,有的时候好比战场上的那杆大旗,就算里面折了,表面上也得站得直直的,心里多少不痛快,身上多少伤口疼痛,全得一个人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把咬碎了的牙和着血水吞下去,闭闭眼从头再忍。
谁都不能总是恣意地活着,只要你肩上扛着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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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出了一件事。
军中多苦,加上李野治军是相当严的,行军途中自然也比较难熬,旁人也就罢了,这张勋大人的亲侄子张铉,虽说挂着兵部的名头,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没经过沙场哪怕一个时辰的历练,用他的话说,跟着这大景军队走的日子,简直过得猪狗不如,风餐露宿不说,十天半月的,连个女人都见不到。
张铉这人,说白了就是个二百五,睁着两个泡似的眼睛也没看出来他叔叔是拼了老命才给他争取到了这么个肥差,一来没有危险,二来和大军一同凯旋,将来说出去也算是上过战场的人,管他是传个圣旨还是亲自上阵砍人呢。
可是就让他稍稍忍受那么一个来月的清苦日子,张铉便有些受不得了。
来的时候和樱飔一起,这女人虽然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打燕祁出来的,有些家底的人都知道,修罗花可不是好惹的,一路也便还算老实。可是回去的路上,樱飔还有皇命在身,要暂时留在西北,冉清桓等人又懒得理他,这他可欢了洋没人管了。
于是他在路上干了一件让人不齿的事——欺负了一个有些姿色的妇人。
这妇人乃是个孀居的寡妇,虽说生活所迫,抛头露面出来当庐卖酒,却是个顶顶贞烈的女子,她竟拦在了大队的马前,痛陈一番后便撞树自尽了。
李野皱皱眉,他是极讨厌这样的事的,当下吩咐,让人将这位“张大人”先看起来,毕竟是朝廷命官,不比自己手下寻常小兵,说军法处置就军法处置。然而他话还没说完,旁边便是一道厉风划过,冉清桓猛地将马鞭抽到地上,天寒鞭脆,这一下子竟让他将手上鞭子从中间硬生生地折了。
西征受阻,一仗打得窝窝囊囊,他心里本来就堵得不行了,这可是点着了火药桶,送上门的发泄机会。
“别废话了,拖出去,就地正法。”冉清桓低低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来,“找人多的地方……”
“将军!”李野打断他,“张大人乃是……”
“……尸体甭收,直接交给乡亲们处置,愿意填坑填坑,愿意喂狗喂狗!”冉清桓瞪着李野一眼,“你有什么话说?”
李野竟没敢和他对视,低低地道:“将军三思,张铉毕竟是朝廷命官,又是张勋张大人之侄,贸然……”
冉清桓不耐烦地打断他:“张勋的侄子?张勋他爹我也照砍不误!大景没这种男人,算什么东西!”
“这……”李野想得多些,张勋眼下风头正旺,几乎成了罗派新一代的代表人物,就这么得罪了?
“李野,究竟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冉清桓眯起眼睛,一句话说得急了,脸色有些白——这人身上的伤口看起来实在触目惊心,他本该早就倒下,却一直若无其事地撑着,此刻不知道是心里抑郁得紧了还是怎么的,竟然微微地晃了一下。
“末将领命。”话到这份上,自家将军固执起来说一不二的原则他也不是不知道,再劝下去就是自讨没趣了,李野只得传令下去——反正这位爷就是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本钱。
这是个伏笔,在距离上华还有不到一百里的嘉定城的时候,冉清桓终于连装都装不下去了,大景军突然层层下传了一个奇怪的命令,原地休整——这一休整,便是整整三天。
稍有些地理常识的人便知道,此时离京城已经不远了,没有多少天的路程,这个时候突然将大军停下来整修,又是什么意思了?
要知道这是回家,又不是去打仗,怎么就不能回家休息了?
上边的人瞒得紧,小兵们莫名其妙,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李野却是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
连日劳顿,冉清桓身上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的迹象,尤其是后背上那一刀斜斜地从肩胛下面一直拉到腰上,动作大了还出血,不知道是感染发炎了还是怎么的,到了嘉定突然发起烧来,他本就是强弩之末,全凭胸中一点意志死死地顶着,这一下就好像堤坝一溃千里似的,高烧怎么都不退,嘴唇上全都干的褪了皮。
军医们进进出出也没别的办法,猛药虎狼药一水地灌,总算三天后勉强退了烧,能上路了,却是谁都看得出,这是强打精神了。
终于在腊月二十的那一天,大军抵达了上华,全城犒军,郑越亲自带着文武百官迎出了城外二十里。
担惊受怕了三个月,牵肠挂肚了三个月,心心念念了三个月——总算是回来了。
冉清桓依礼下马的时候,动作特别慢,老实说他现在太阳穴仍然跟打鼓似的,军医自然不比郑泰,那可真如兄弟们调侃的,大多是给战马看病的出身,没死在蛮人的刀下,却险些死在这帮兽医的药下。郑越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忍了一路,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个时候,在他面前叫人看出自己有什么不妥来。
他暗自深深地吸了口气,脚步极稳,挂上满不在乎的笑意,走上前去,起衣摆,单膝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几十万大军齐刷刷地随他下马施礼。
“爱卿快平身。”郑越亲自下来扶起他,用的是虚托,没着什么力,冉清桓本想顺着他的手势站起来,蓦地发现屈下去的腿竟是软的,一时间动不了。
他心思迅速转了转,依旧是稳稳地跪着,沉声道:“臣请罪。”清了清嗓音,他一边悄悄在腿上慢慢地加着力道,一边低声道,“臣未能一举扫平西北,有负皇上重托……”
郑越轻轻地笑了笑,再次伸手去拉他:“爱卿一举收复我大景疆域,大败蛮人,若也自称是有罪,莫非是故意让满朝臣工惭愧么?”
这一次冉清桓终于稍许借了他一点上提的力道站了起来,自己暗中松了口气。
郑越犒军封赏,这都是走形式了,手却一直紧紧地攥着冉清桓的腕子,看上去,倒像是君臣相得一般。
他手心上,却微微地沁出汗来,原来欣喜也能让人心里跳成这样,抓在手里,一刻也不想放了——背负着这姓氏,就是背负着整个江山,已经将一切都献给了这天下,包括这心尖上的人——
那便让我就这么就这么吝啬一会,哪怕片刻呢。
他突出的腕骨顶在自己的手心里,心里格外地安定充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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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总是有人搅局,犒军结束不久,一个人突然站出来:“皇上,冉大人。”
郑越有些不悦:“张爱卿,有什么事么?”
罗广宇后退了一步,冉清桓怒斩张铉的事情他是有耳闻的,为这,张勋亲自找到过他,老头子心里明镜儿似的,同僚一场,还是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人,也语重心长地劝解了一番,想不到这张勋贼心不死,这个时候跳出来。
冉清桓请示都不请示一声,直接宰了朝廷命官,是有他的错处儿,可是还是那句话,将在外,君令尚且有所不受。何况没看见皇上这事情连提都不提么,显然是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不想追究了,他还在这里看不清形势。
这么看来,张家人间歇性二百五,恐怕还是遗传的。
张勋瞟了冉清桓一眼:“臣是看冉大人脸色不大好,特来问候一番。”
冉清桓淡淡地笑了笑:“多谢张大人关心……”
他客套话还没说完,张勋却突然道:“只是大人既然长途疲惫,何以大军停留在嘉定三天不肯进发呢,臣不解,斗胆请问,望大人见谅,否则难免有小人妄加揣测,说大人有拥兵自重之嫌啊!”
冉清桓的脸色白了白,竟没接上话来。
他手上细微的颤动,郑越自然感觉得到,立马轻飘飘地接过来:“张爱卿操心操得可太多了,西北艰险,外加此时深冬,诸将都已疲惫,朕特意下旨叫大军在嘉定休整,以便犒军能犒出我大景官兵的气势……怎么,又有什么问题了?”他笑了笑,面色格外温和,“要么,叫人将圣旨呈上来,给张大人过目?”
这张大人三个字他加强了口气说出来,张勋再傻也听得出郑越口气不对了,即刻跪下:“臣僭越,皇上责罚。”
郑越哼了一声,脸色登时撂了下来,没说什么,拉着冉清桓就要走。
冉清桓却突然从他手里挣出来,四平八稳地施礼道:“臣以为张大人所说有理。”他招招手,回头低声吩咐了句什么,一个小将士小跑着上来,双手呈上帅印,冉清桓接过来举过头顶,“皇上,兵者乃国之根本,不可传于私人,而今臣复命归来,本就该将帅印还朝,张大人所说不错,纵然臣并非有意在嘉定驻军,然而到底遗人口舌,未免陷臣于不义,还请皇上收回帅印,臣,”郑越似乎想说什么,被他硬是堵了回去,“谢陛下恩典了!”
郑越皱皱眉,放柔了声音:“这事情稍后再议,你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