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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而今,冉清桓每每闲下来的时候,总是看着这些歪歪扭扭几乎比茵茵还不如的、墨迹不均的字发呆,想象着他生前满脸胡茬,嘴里骂骂咧咧地捉着毛笔,不耐烦地涂改的样子,便忍不住悲从中来。
于是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被满满的军情把心思填满——不是我不想念你,而是如今没这个资格,等我踏平了边疆班师时分,再带上两壶烈酒,到你三尺青冢上痛哭一场罢!
江宁到底细致,早就看出云苍山一带出没的人形迹可疑,那封叫陆笑音看出端倪的来信还在去往京州的路上的时候,便已经调兵遣将完毕。
穆图和云苍山之间麦子岭的驻兵是几个将军的得意之作,此地易守难攻不说,防的就是白、赤两旗万一联手,这么当中一卡,总让你两边头尾不相顾,再来麦子岭几乎属于大景屯兵点的中心地带,只要这里不丢,和四方皆可呼应,便是真的万一有哪里不妥,也能迅速救援。而江宁正是把麦子岭的驻军加了一半还强,尹玉英亲自去守着。
说得上是万无一失了。
这些男人,他们曾经在种种勾心斗角中将破败的京州军打得溃不成军,曾经横扫西戎,奇袭岭东,一肩扛起洪州北蜀两只野兽的压迫攻击,踏遍了万水千山,建立了新的国都和城邦,可是这个时候,面对着这些茹毛饮血的“未开化”的野蛮人,他们却不约而同地犯了同一个错误——轻敌。
六月二十一夜里,尹玉英突然接到战报说葛拉的屯兵遭到偷袭,守将被杀——尹玉英当时就急了,一是惊怒,二是葛拉离彩玉湾不远,而江宁人就在彩玉湾,因为这地方偏僻,又相对是后方,原本的驻扎在那里的人就不多,此番几乎全被江宁调到麦子岭增援,当即尹豹子下令亲自奔袭葛拉。
他没把麦子岭的人抽光,知道动手的肯定不能是塔里木里,只带了几万人,心里就存了轻敌意。同时,麦子岭的地理位置事关重大,他没有冒险,将跟了自己多年的副将袁晓忠留了下来。
尹玉英的行军速度绝不算慢,然而就在麦子岭东边一点到葛拉的一段路上,却猝不及防地被人从后边抄了底。
是从后边——没有人想得到。
就算白旗赤旗联手的兵力,也绝做不到分出足够多的人去挖了葛拉之后,还能有实力埋伏在他们走过的地方的后边。
尹玉英只犯了这么一个错误,便葬送在了这里。
冉清桓从头往后把这事情推敲了百遍,最后只得摇头,便是自己,也做不出更多更准确的判断了。
真的有人能有这样日行千里的速度不成?
在天然环境和自古流传的生活习惯等因素的作用下,草原民族基本上除了畜牧之类是不怎么从事生产的,物质的匮乏激发了存在在本性中的残酷野蛮,在那个弱肉强食的地方,这些人很大程度上,可以被称作是个聚居的抢劫团伙。
就连冉清桓本人,也远远低估了这种凶悍程度。
本就不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惯了的中原人想象得到的。
陆笑音曾经提到了一个细节,就是因为草原上物质的极度匮乏,这些人几天不吃不喝也能挨下来。冉清桓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脊背上忽然有些发凉,晇於族自称狼神的后代,然而这点却真的和狼这种动物如出一辙般地相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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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凉将近尾声的时候,冉清桓到达了雁凉城。
雁凉城,也叫雁不归,差不多是九州最远的地方了,北蜀的戚氏最早就是被派到这里驻军的。
尹玉英被偷袭而致身死第二天夜里,麦子岭还没有得到消息,便遭到了如出一辙的偷袭,袁晓忠的反应不比尹玉英快,尤其是看到了自家大将的首级,麦子岭守军们惊怒交加中竟然混乱了起来。
这样的混乱在敌袭的时候是致命的,当夜麦子岭失守。
风吹一宿,原本固若金汤的麦子岭,好像眨眼间就成了汪洋血海——几乎是全军覆没。
这里说的是几乎,然而英雄,纵然是无名的,后世仍然会记得他们的功勋。
十几个年轻的战士没顾得上掩埋他们战友的尸体,历尽种种旁人无从获知的艰险突围出来,不要命似的速度昼夜兼程赶到彩玉湾。
江宁接到消息,当机立断地把所有的兵力火线收紧,这屯兵的几个地方看似精妙,而此时有个致命的缺点显现了出来——一旦麦子岭失守,其它地方立刻首尾难顾,他果断地放弃了之前黄州、岭西、九玄几个地方的防卫,一日十二道令箭分别于不同的时间和路线派出,严令守将立刻带兵撤出,全部集结在雁不归——便是用人盾,也不能再叫蛮子南进一步,尸体成了山,堆也要堆到朝廷的援军来!
当中几次交锋,谁都没讨到便宜,一时对峙不下。
江宁之所以和尹玉英能够互补,就是因为这个人的稳,他不是一个很好的攻城之将,却因其心细如发,极擅长防守。
总算熬到了这一天——
当远方的浩浩烟尘飞起的时候,江宁要几乎喜极而泣。
冉清桓一口水没顾得上喝,下了马即刻叫人把城中所有岗哨的守卫人员增加一倍,中军升帐。
三十万大军在手,冉清桓带着李野——当年扫荡西戎时候的老搭档,再加上原本在此地的江宁,说得上是当今大景的最强阵容了,广泽大帝此番痛下了决心,就是用脚踩,也要生生地踏平西北蛮荒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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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克木里?恰图?巴奇不过三十出头,宽下巴上满是青青的胡茬,深眼窝,一双眼珠虎狼似的厉,口鼻却长得异常得清秀,据说是承自他那来自中原的美人母亲,鼻子颇似吊胆,挺直而狭长,下面一张稍薄的嘴,若不是嘴角略微下撇,显得有些刻薄,唇形可以说得上是优美了。
兵变的消息,他自然要比大景朝廷得到的早得多。
苍旗的主人好像自言自语似的道:“自家看门的狗崽子,有一天突然想回头反咬一口,可怎么办?”
身边的侍卫赫鲁没听明白,等着一双铃铛大的牛眼看着他:“啥?”
塔里木里白了他一眼:“赫鲁,我早说让你们去学学中原人的文字,他们人虽然不中用,很多书却是说得极好的,偏没人听我的——你说白旗和赤旗联手起来发难中原,是什么意思?”
赫鲁的脸憋得发紫,毛糙的须发围在他的大饼脸旁边一圈,看起来就像个硕大的铜锣,煞是滑稽,半天才吭哧着道:“还能有什么?我看,总不过是看上了中原人的东西和女人,联起手来去抢,白旗吉吉里家的小子,听说窝棚里藏了百十来个女人,白旗里能看得过去的婆娘一个都不放过,如今莫非又惦记上中原女人了么?”
“麦子岭离草原才多远,比我们多什么了?赤旗的老狐狸莫格鲁都百八十岁的人了,大半截身子埋在土里,他吃饱了撑得陪着吉吉里家的小子大老远地跑到中原去抢女人么?”塔里木里翻了个白眼,挥马刀在赫鲁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看着他不明所以的神色,突然没了想要解释的欲望,“我才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进犯中原只怕还是个幌子,这一线攻下了麦子岭,白赤两旗便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圈子,堪堪地将苍旗三面都包在了里面,若是苍旗想要撤,便只有极北荒无人烟的地方可以去了——只怕是有人见不得这些年苍旗得势。
赫鲁有些讷讷,他是塔里木里的“阿察”,就是和贵族子弟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卫,生来力气大,只是脑子不大灵光,小的时候因为这个,没少被奚落。赫鲁笨拙地想转换话题,想了半天,总算想起了点什么事要说的:“我听说吉吉里带人宰了中原的一个将军,脑袋挂在旗杆上?那个什么将军好像还挺厉害,叫什么豹子的——我看也不中用,白辱了猎豹的名声。”
塔里木里轻夹马腹,马儿缓缓地往前踱着步子,晇於族的是马背上的民族,骑马不用鞍的,有的时候他们的行为方式更紧接于动物,有种特别的野性——被生存逼出来的野性:“中原的皇帝知道这件事情肯定不能善罢甘休,眼下他们的军队龟缩起来,是等着援军,你说中原的皇帝会派谁来呢……前些年我听人说,那边出了个极厉害的男人,却叫个书生似的名字——冉清桓,好几年没听说过他了,不知是死了残了还是怎么的……”
赫鲁多少有些不以为然,小声嘀咕:“中原人有什么好说的,一个个都跟娘们儿似的。”
塔里木里懒得理会他,眯起眼睛,极目远眺——天似穹庐,笼罩四野,这莽莽草原好像一眼望不到头一样,辽阔得到了天边,交接到一起再看不分明,唯有加图雪山高高耸立,即使山下野花开遍,百草丛生,那山顶的白雪也从未有过融化的迹象,它高高地站在那里,就想是草原的人们信奉的贺兰大神,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子民饱受痛苦,年复年年。
匹马南望,什么时候,要让我的部落兄弟们,过上人的日子。
第三十八章 血染边关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更新了……
中军帐中的气氛有些沉闷。一直是江宁在说,其他人默默地坐在一边,话都不插一句地听,江宁大概一辈子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中间停下来喝了四五次水。
他整整半个时辰才喘了口气,轻轻地点点头:“我要交待的,大概就是这些了。”
江宁眼皮底下笼着浓重的阴影,微微垂下眼睛的时候,疲颓之态尽显,冉清桓眼前被什么晃了一下,定睛看去,却猛地在他发间瞥见了一丝细细的银白。
将军白发早,莫唱折柳谣。
冉清桓十指交叠在一起,脊背微微弯着,直接点了李野的名:“老李,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李野这人,因为闷,时常被打趣,然而他周到。或许反映不那么迅速,心思不那么机巧,但是他稳——比之江宁细致多了许多隐忍镇定,他慢条斯理,中规中矩,而有的时候,却正是因为这,才能做到面面俱到。
李野闻言顿了一顿,没有答话,冉清桓也不催,两只手轻轻地扣着,静静地等着他。
然而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李野仍然坐禅的似的一声不吭,任整个帐子里面的人大眼瞪小眼,冉清桓眉头皱了皱,口气不耐烦起来:“我说李大将军,你生孩子还是绣花?有话快说有屁别憋着!难道让三十万人陪着你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过年么?!”
很久没听到过冉清桓这个口气说话,众人都愣了一下。
李野这才说道:“不是末将不肯说,是担心说出来相……将军不爱听。”
“我还能把你怎么样似的。”冉清桓冷笑一声,不知道为什么,这人眼下的火气好像特别的大,“说。”
李野低下头去,好像仔细地斟酌了一下,这才道:“末将要说的和眼下的战局没什么大关系,打完后再说不迟,唯将令是从。”
江宁眼神一肃:“将军今晚就要动兵不成?!”
冉清桓愣了愣,拍着桌子大笑起来:“李野啊李野,我可都让你摸透了啊!”他猛地站起来,掀开中军帐的帘子,冲着外面喝道:“让你们问的话,都问完了么?”
“完了!”不知何时起,帐外竟然集结了百十来个百夫长和参将,冉清桓回过头来,对江宁说道:“我已经传令下去,让他们问清楚,有没有人今天因为赶路而打不得仗拿不动兵刃的,若是没有……嘿!”
“将军万万不可!”这是胡来了,长途跋涉,以己之劳攻敌之逸,况且还是未知深浅的敌人,江宁几步走出来,却被外面千万铁甲唬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