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清桓话说了一堆没听到回应,低头却刚好看到陆笑音盯着某个地方,即使一张狼面也难以遮掩他的复杂神色,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将衣襟掩好,室中静谧无语,一时间说不出得尴尬起来。

良久,陆笑音才淡淡地说道:“蛮人若真有心屯兵奔袭,这些屯兵未必就够了。”
“前辈未免也太看不起大景的兵力了吧?”冉清桓微微扬扬眉,这回却是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再者赤旗也好,白旗也罢,我实在想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这个时候来我边地捣乱。”

陆笑音轻轻地嗤笑一声:“大人用的是中原人的心思,太多弯弯绕绕,反而想不明白蛮子们了么?吾只一句,信否悉听尊便——端午前后,西北必定有变。”他说完便扭头走了,也不解释,却在门口的时候顿了一下,低低地道,“吾此身既成大人家奴,本不该多言……”

冉清桓勉强笑笑:“这话说的,前辈有什么教诲,后学哪有不听的理?”

然而陆笑音回头,狼眼被光晃了,微微地眯起来,深深地看了冉清桓一眼,好像叹了句“好自为之”之类,又好像真一声都没言语。
晃晃头,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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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金銮殿的气氛一大早就不对,于卓光战战兢兢地出列,双手捧了一张窄窄的信笺,米四儿呈上去,郑越打开看看,却笑了。

他轻轻地拿在手里弹了一下:“诸位爱卿,你们猜于大人给朕看了什么东西?”

没人吱声。

郑越拖长了声音道:“兰爱卿,兰太傅——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在米大人那里?”

所有的目光聚焦在兰子羽身上,鬓生华发的清俊男子缓缓跪倒,听着郑越漫不经心地道:“兰爱卿用钱可以和朕说,做什么去找米大人借呢,岂不是见外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三十万两,米大人倒也真能拿出来。”他嘴角轻轻地勾了勾,“列位,说道勤俭持家,你们可真是不如了。”

这一天,是注定不能善了了的。

 


第三十四章 行人莫问当年事

你听得秋色打黄了金井梧桐,夜霜凉透了珠帘不卷。而今金殿开否谁人奉帚平明,团扇也过了今夏,何用共徘徊?
自是昭阳殿下捣衣声,白露堂中细草迹。
几人吊长信。

郑越神色晦暗不明,嘴角却兀自带笑,他忽然放下那封泛了黄的信笺,淡淡地说道:“前朝万盛年间,太傅只身到了上华,挖空心思钻营至上位,是为了我燕祁——后来京州破,庸帝自刎,说太傅是天下第一功臣也不为过。”他言语中竟然有了叹息的意味,兰子羽低低地埋着头,和所有人一起都静悄悄地听着他说。

“之后,和乐年间上华集会,朕恐逆贼西戎意图不轨,乃至太傅鞠躬尽瘁以身犯险,深入西戎,坐镇我西南江山——这些,朕都记得。”他看着兰子羽,复又是看着整个鸦雀无声的大殿,“不单朕记得,天下人全都记得……可是太傅,你这又是何苦呢?”

“就以此论,便是这金銮殿你都坐得——”他此言一出,众人立刻诚惶诚恐地跪下一片,郑越轻轻地叹息了一句,“你可是好生糊涂啊!”

任他语气悲恸如何,兰子羽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郑越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要平复自己的心情一般,眼眶微微有些泛红,他将信纸拿起来晃了晃:“我们都是走过战乱的人,太傅,乱离人何种光景我们都亲眼看见过,如今江南水灾连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流民遍地而十室……去之八九也,朕每每午夜梦回都是满地饿殍、或有易子而食者,悲声萦绕不去,你就不动容么?!你就不动容么?!”后一句他低沉和缓的声调猛地提高,这一声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年轻的帝王靠在龙椅上,面上有说不出的疲颓颜色。

有人小声说道:“皇上,保重龙体。”

兰子羽双手撑在地上,显得有些粗粝的关节处泛着青白。

良久,郑越才闭上眼睛,累极了似的挥挥手,对米四儿道:“拿出来吧,给兰大人看看。”

米四儿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份厚厚的奏章,下了大殿的御阶,递到兰子羽面前:“大人请看……”

兰子羽动作迟缓地伸手接过,良久,才慢慢地打开。

激愤之情仿佛能从纸间透出来一般,这是一封檄文——讨逆臣兰子羽书……

逆臣,他忽然有些想笑,当年在上华为燕祁内应的时候,自己是个名满天下的逆臣贼子,却从来没人当面这样说过,而今,自己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地一心为国为民,却当堂接过这纸文采斐然,却字字要命的讨逆贼兰子羽书,又是,何其讽刺。

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欺君罔上,鱼肉百姓——还有独揽朝政越俎代庖私结匪人僭越废礼草菅人命……

他没有细细阅读那些罪状,而是翻到了末尾,落款的阵容真是庞大——六部九卿的大名几乎全部横陈于上——罗广宇,张勋……这些不用说,还有裴志铭,刘平……世事变化,真是无常。他微微偏过头去看自己曾经的同僚好友,所有人都装作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低眉顺目,没有人敢和他目光相接。

这怪不得谁,众人各自泥菩萨过江,保住自己,才是最关键的。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众叛亲离,兰子羽仰头刚好对上郑越的目光,深深浅浅,全是看不清的东西。早年并肩作战的、看着长大的人……如今已经是,脚下踩着整个江山,不容任何人触犯龙鳞。
不知道是不是该说欣慰。

郑越摇摇头:“这封折子在朕这里压了数天了,朕承认自己有私心,就想这么压下来,无论如何念你劳苦功高,也要得上善终,可是——太傅,你太伤朕的心了……”他咬咬牙,“兰太傅,兰子羽大人,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兰子羽轻轻地笑笑:“吾皇圣明,该说的,皇上和各位大人都说了,罪臣无话。”

郑越最后深深地看着他,衣袖轻震:“来人,拿下……”

“皇上且慢!”终于有人站出来了,本来已经一步上前的侍卫看到这个人,情不自禁地都顿住脚步,相互对视了一眼,又用眼光去请示皇上。

郑越摆摆手:“冉爱卿,有什么事?”

冉清桓指尖掐着一个小小的石子,他附近站着跪着的全是文官,谁都没看清楚这石子是从什么地方飞进来的、什么时候飞进来的。

他上前两步,刚好在与兰子羽平行的地方站定:“皇上,臣以为仅仅是这些东西便断定兰大人与河伯一案有牵扯,着实武断了些。”

适才种种罪名,罗列在一起都说得上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名无据,再严重不过是证明兰子羽在朝中人缘不好,了不起罢官免职杖责流放——但都不是致命的,冉清桓看得透彻,致命的一刀只在那三十万两的欠条上,兰子羽如果没有牵扯河伯一案,如果没有涉嫌贪污巨额国难财并将米自贤杀人灭口,那么一切都还是有转机的——唯一的问题是,怎么证明他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而真的没有关系的话,米自贤那里怎么会有他们三十万银两的来往证据。

冉清桓手指尖轻轻地晃了晃,小石子掉落下来:“皇上,事关重大,臣自作主张,还请皇上恕罪。”

“冉爱卿做了什么主张?”

“对于兰大人和米大人借银钱的一事,臣刚好知道些内幕,适才罔顾朝礼,私下通知人回府拿了些东西,方才家人不懂礼法,取来东西便不顾场合地把石子丢进朝堂,实在是目无王法,请皇上恕罪。”

郑越笑了笑:“非常时间非常对待,恕爱卿无罪,只是不知道……你所说内幕是什么,证据又是什么?”

“皇上不下旨意,未敢闯入朝会大殿。”

“米四儿,去,呈上来。”郑越点点头,扯动了一下嘴角,多少带点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米四儿道声是,出了大殿,不一会回来,手上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是另外一封信,双手呈给郑越,郑越接过来,嗤笑一声:“这可奇了,又是张借条,各位大人的薪俸莫非都不够花不成?”

“这倒不是,”这个时候还敢无知无觉地接话的人,除了冉清桓不做他想,“只是家长里短的,谁都偶尔有银钱周转不开的时候,同朝为官,私交好些的,有借有还,倒也不成什么大事,皇上您说是么?”

郑越点点头:“话是没错,可是,冉大人,你告诉朕,这三十万两的银子轻易来往,是居家过活来往的数字么?”

“皇上有所不知,”冉清桓不慌不忙地道,“您手上现在的这封借条,正是米大人打给臣的。”

此言一出窃窃私语声立刻嗡嗡地响起来,兰子羽睁大眼睛抬头去看冉清桓,后者嘴角挂着笑意:“虽然米大人和臣没什么深交,但是都知道臣日子过得吝啬些,又承皇上厚待,拿得薪俸多了些,留着那么多银子在府上也没什么用,这才找上了臣,请问皇上,区区八千两银子,不算多吧?”

郑越皱着眉,勉强笑道:“自然是不为过的,只是米自贤找你借钱做什么?”

“哦,听说是兰大人要买房子置地还是怎么的,”冉清桓看了兰子羽一眼,对他笑笑,“前些日子不知道兰大人受了什么刺激,开始琢磨起自己告老还乡以后的事情,想趁着眼下土地算得上便宜,在南方乡下置上两块当棺材底,不知道是叫什么人坑了还是什么——”他转头对兰子羽道,“三十万两啊,不是下官说,兰大人真是不是稼穑的主,实在是贵了。”

郑越轻咳了一声,示意他说重点。

冉清桓接着道:“但是您想啊,兰大人身为朝廷一品,到处借钱算怎么回事,说出去多有伤国体,他要用钱,又拉不下面子,怎么办呢?”四下看了一圈,他一双狐狸似的眼角微微闪烁着些许调侃,被扫到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所幸平日里和米大人关系不错,便托着他出面了,皇上请看那个信封里面另外一张纸,那个一式两份,早在臣去蓼水前兰大人便托着米大人将其中四千两还给了臣下,剩下四千还欠着,若是皇上派人仔细探查米府,还能找到另外一份一模一样的。”他深深地施了个礼,“米自贤是否冤枉,是否和河伯一案有牵扯,臣不知道,但是这三十万两的欠条——却是个误会。”

郑越脸色阴晴不定,转头看看于卓光,轻轻地说道:“于大人,这便是你办事不利了,这么重要的证物,怎么就没看到呢?”

于卓光忙跪下,表示立刻派人核实。

其实不用看,结果郑越也知道,冉清桓说的东西定然是在的,而且恐怕还是某个以休养为名,神通广大的武林高手亲自放进去的——这几天晚上将冉清桓留在宫中议事的功夫看来是白费了,他请动了樱飔,还有什么地方是探不得的?

郑越顿了顿:“但是兰大人,诸位大人参你的这一本,上面所列种种,你应是不应?”

兰子羽深深地吸了口气,大礼头点地:“臣自知有罪。”

郑越点点头:“朕知道你劳苦功高,是我大景开国元勋,然而法不容情,朕免去你要职,摘去你品位,你服也不服?”

“谢主隆恩。”

“罢了。”郑越挥挥手,“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