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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无论太后跟你说过什么,”兰子羽斟酌了一下,似乎是要想得极清楚,才开口道,“你都不要插手了。”
冉清桓挑挑眉,没接话茬。
“皇上是个念旧情的人,”兰子羽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现在在他说起来,显得异常讽刺,“并不止是我,如今若是换个人到这个位子上,只怕还要严重一些。”
然而立后的事情事关国体,非要有人说不可,这个男人当时站出来了,他就是文武百官里面最勇敢的一个。
死于纳谏者,非豪杰耶?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我……”
兰子羽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听我说,小冉,这些话我只说一遍。”
冉清桓迟疑着点点头。
只听他道:“卖老一句,我算得上是你的长辈了,若不是当年你意外离开周家,估计到今天,我也能说一声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天纵之才,若废在儿女私情上,我为你不值。”
冉清桓笑笑,都是这句话:“我其实没有那么大的……”
兰子羽再次打断他:“我明白,若说情字伤人之深,害人不浅,我比你明白得还要透彻,这苦果我已经吃了几十年了——可是小冉,你想不想知道万盛临终的时候和我说过什么?”
冉清桓愣了一下,只听他说沉沉地道:“他说——‘你们迟早有一天会发现,从朕这里拿去的,以及你们日后将要得到的一切东西,都不是你们心中真正渴望的,你们愿意倾尽一切换的,都是注定要不起的——求不得,与那生老病死一样,都是宿命’,小冉,你信不信命?”
冉清桓放下茶盅,摇摇头,干脆地:“我不信——我若是也相信命,大概已经死了很多次了。”
“哦?”
“当年南北混战的时候,我一时托大,没留心着了戚闊宇的道……做了一件错事。”冉清桓淡淡地叙述着,好像是个很老很老的人,在讲年代久远的故事,“不单如此,最后因为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差点在乌桕陇附近丢了性命,你记得么?”
“怎么不记得?”兰子羽轻轻地应了一声,“那一战,那一战……”他想说什么,却都化为叹息——说什么呢?
那一战确实精彩,燕祁以一敌二,最后分明已经成了死局,硬是让冉清桓一己之力扳了回来,但是,蓼水一线,天下粮仓的泾阳从此年年水患,哀鸿遍野民不聊生,那也都是实实在在的。
冉清桓也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白了白,随即自我安慰似地说道:“这事情你不用担心,皇上已经开始招募水利河运人才了,五年之内,便是拼死拼活,也要把这堤坝整治好。”
兰子羽点点头:“你说话向来是有准的。”
“那时候我手上绳索全断,身下是万丈悬崖,你知道我怎么办?”
“怎么?”兰子羽不禁追问了一句,虽然知道那必定是极其凶险的,但之后这事情冉清桓便没有提过,也便再没有人知道当时的惊心动魄。
“我用手上的刀丝挂住崖边的树木山石缓冲,”年轻的人浑不在意地笑谈生死,“因为下落的速度太快,第一次挂住东西的时候,拉断了我一条手臂,然后刀丝太过锋利,斩断了树枝,第二次出手的时候,拉断了我另外一条手臂……唔,然后还有两条腿,最后能看到崖底了,我只有一条腿还是完整的。”
兰子羽仿佛听得呆住了。
冉清桓自嘲似的摇摇头:“结果你猜怎么着?掉下去的时候还是摔断了。”
“但是我活着回来了。”他说,“因为我还有没还完的情,没还完的债。”
兰子羽静默了良久,才轻轻地感叹道:“当真惊心动魄,惊心动魄。”
“说句实话,我掉下去的时候其实没想到能活着,但是我尽力——”冉清桓的眼睛极亮,“如今我仍然不知道前途怎么样,但是我仍然尽力,将来,便可以无怨无悔了。”
所以,莫等闲,以免过后白了少年头,只余空悲切。
兰子羽突然发现一肚子的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失笑:“反而是我哑口无言了。”
“兰大哥,到底米自贤那里有你的什么东西?”冉清桓紧紧地盯着兰子羽,“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河伯一案,和你有什么牵连?”
兰子羽沉默了好一会,这才叹了口气,开口道:“一封借条。”
“什么?”
“一封借条——一封三十万两白银的借条。”兰子羽不看他,低低地说道。
“你借那么多钱做什么?”冉清桓瞪眼。
兰子羽笑了笑,却什么都没说。
眼下冉清桓算是明白凶险在什么地方了。郑越算得上是大方的了,但是尽管如此,就算是兰子羽一类的一品大元,每年薪俸也不过五六千两白银,眼下他和一个小小的京官之间,便有三十万的银两往来,光是这一样,便说不清楚了。
问题不是你是收取还是借用,问题是……你突然一下子拿那么多钱是去做什么,你又怎么知道,米自贤是拿得出有这些钱的。
之前种种风生水起,都是为了这最后一根稻草的铺垫。
郑越是将机关算尽了。
第三十二章 伤故人
“你用钱可以找我……”冉清桓叹了口气,靠在藤编的椅子背上,他不大打理家业,但是自己大概有多少钱,心里还是有谱的,几十万两当然拿不出,但是几万总还是没问题的,这不是夸张,冉清桓府上的人,期间除了几个女孩子出了嫁,之又来了几个新人补上之外,基本上没怎么动过,并且无论是新人还是老人,都是当年从锦阳王的宫里直接调出来的,到现在月历钱都算是宫里的开支。
二则他不怎么爱跟人应酬走动,大宴宾客之类的事情是从来没发生过的,本着谁也不得罪谁也不巴结的艰苦朴素作风,始终坚守在小透明的岗位上。
而且他生活上不甚讲究,路边上几文钱的小笼包也悠然自得地吃,日常用度上有宫里两位操心,稍微风吹草动气温高低就有各种贡品的锦缎从太后哪里送进府……真是没得再省了,财大气粗说不上,几万两银子再加上搜刮搜刮郑越,还是拿得出手的。
兰子羽只是看不出情绪地笑,不说话。
摆明了是不想说什么。
这便是私事了,冉清桓也不好多加过问,他手指敲着桌子,定定地思量起来。
兰子羽不赞同地摇摇头:“小冉,皇上这是敲山震虎,你明不明白?我逼着皇上做了他违心的事,这让他不痛快,但是我相信皇上一代明君,心胸断不至于这般狭隘,这是他像整个江南世家动手的先兆。否则就算我在朝堂上说的话让他不痛快了,也不会轻易地便牵扯进这么多人。”
因了大景的江山名义上禅让而来,定都便仍是在上华,以南蜀边界划分南北,现如今天堑所挡,世家更加肆无忌惮。
否则若不是朝廷对南方的控制薄弱,就算郑越再怎么开明,也不会容得锦阳闹出“花街丞相祠堂”的乌龙来。
眼下,他们有土地,有商会有钱粮,有的甚至不管朝廷律令私下屯兵,全凭一句话——天高皇帝远。
就算说这些私人的武装朝廷还不放在眼里,可是也太无法无天了不是,这才刚刚开国,前朝的余孽还没有扫清楚,便跳出这等猫腻,如果再过上个两三百年,大好河山——可便不知道要姓甚名谁了。
清有文字狱,明有空印案、郭桓案,宋有杯酒释兵权,秦有焚书坑儒——
朝堂上就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容不得谁妇人之仁、旧恩难忘。
郑越整治兰子羽的找的这个借口真是绝了,弯弯绕绕,却怎么都是条死路,他没有留情,自古但凡卷进这种事端里面,绝不是左迁或者罢官便了事了的。
兰子羽留下茶钱站起来:“小冉,如今谁也救不了我,你别自找麻烦——今日早朝上的事情,不要再做了——”他转身欲走,却忽然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苦意,“她这一辈子太苦了,你替我……”话没说完却自嘲不已,仿佛他自己也觉得“你替我”这三个字说得僭越唐突了,摇摇头,好像是叹了口气,再没别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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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清桓叹了口气,放松了身体陷在椅子里,托着下巴一动不动。
忽然他目光一凝,抬眼望去,窗边不知什么时候,竟无声无息地坐上一个人——一个淡色衣衫的年轻女子,他睁大了眼睛,脱口唤道:“樱飔?!”
她给人的的感觉好像变了很多,仍旧是一双葡萄儿似的眼睛,脸色不大好看,大概是还没有调养过来,原来的一张娃娃脸尖削了些,一点点的棱角,使得她看上去比之前大了几岁似的,淡色的衣衫仍是浅浅的红,却不再是那么鲜艳幼嫩的粉红色,平缓得多,也悠然得多了。樱飔从木窗棂上跳下来,坐到兰子羽坐过的位子上:“你可变了不少。”
“老了。”冉清桓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锦阳城里面帮着郑越算计自己的那个小姑娘,总是认为身边有个看不见的人、爱自言自语的小姑娘,如今把头发约到耳朵后面的动作,竟有了一些温婉的味道。
他忽然忍不住问道:“冰冰呢,还在么?”
樱飔好像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亏得你还记得她……”她拈起一块一直没人动过的茶点,小口小口地吃起来,良久才轻声说道,“我把她埋在南疆了,你信不信?”
冉清桓目光温暖地看着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看来是了。”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去了南疆?是去找‘他’?”
“没找到。”樱飔的目光飘到了窗外,“闻风跑得真是快……但是见着了梅。”
冉清桓静静地等着她说。
“梅是大师姐,‘他’最得力的耳目之一,”樱飔说着,表情却不像她的口气那么不以为意,“我杀了她——”
“我真想不出世界上什么人会是你杀不了的。”冉清桓把自己杯中凉茶泼了,续上一杯,浅浅地啜了一口,“这些个恩恩怨怨,何苦老放在心里?”
樱飔长长地出了口气:“跟你说话老显得我比较笨,可是我总是忍不住要来自讨苦吃,”她笑了笑,“你不知道,冰冰是梅给我的。我小的时候喜欢小兔子,每养上一段时间,‘他’就会逼我亲手杀了它们,于是后来便开始喜欢娃娃……因为娃娃是杀不死的。”她摇摇头,嘴角兀自挂着笑意,“‘他’就给了我好多的娃娃,然后教我怎么用这些去杀人——”
冉清桓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个小小的茶肆何其有幸,一天之内先后有朝廷一品大员和修罗花两个人坐在同一个地方怀想当年。
“那些娃娃脸上都带着苍白的笑,有的时候不小心,身上哪里还沾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罗在床头,每天晚上被噩梦惊醒的时候,看着他们画上去的表情,就像是掉进了另外一个噩梦,于是我一把火烧了所有的娃娃。”樱飔叹了口气,“后来梅偷偷地告诉我,只有别人看不见的才是能放在心里保护的——才有了冰冰,没有人看得到冰冰在哪里长什么样子,她一直在我心里,是我和梅的秘密。”
“我倒觉得,她是在害你。”冉清桓顿了顿,才轻声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