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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竹和茵茵只道是他受不得湿气,骨头疼而休息不好,再不敢去打扰他。
这世间粉饰太平者太多,然而自己的良心,却明镜儿似的照在那里,让你一步都不得遁形,所以老人说,头上三尺有神明。这里便是冉清桓终究放不下的地方,年复年年,就如同一块骨鲠,卡得他喉咙鲜血淋漓,却只能独自咽到肚子里。
作的孽,总是要还的。
就在这样的煎熬下,总算到了行程的终点——泾阳。
冉清桓下车,所入目的每一样东西都狠狠地刺伤着他的眼睛,这曾经的天下粮仓,如今,只有低矮的树丛,人迹罕至,黄昏时候远远地泛出几缕细细地、几乎看不见的荒烟,依稀是楚辞里面“招魂”、“山鬼”一般的凄凉意味。
桩桩件件都昭然给他——你是千古罪人,你百死莫赎。
冉清桓叹了口气,回头吩咐郑泰道:“接着赶车吧,我走上一会。”
郑泰张开嘴想劝他两句,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望着他嶙峋的背影出了会神,一抖缰绳,叱道:“驾——”马车辘辘地向前,车辙深刻地仿佛要在那布满黑泥的地面上留下疤痕一般,没人知道他当年下令炸掉蓼水大堤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没人知道他这些年夜夜不眠在书房里翻看那些水利河运的书籍时候有什么样的感受,没人知道他如今亲眼看到这样的泾阳,又是如何的将所有所有的东西都压进灵魂里。
有些罪,是不必罚的,他自己就能逼死自己——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
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
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
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
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
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
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
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当真是目断魂销处,无人能感同身受。
郑泰的叹息,融入到细碎而淅沥沥的雨声里,这不用撑伞而沾衣不湿的细雨曾经是泾阳无数绝美传说的背景,如今,便都成了催命符——
直到天将垂暮,一行人终于找到了住的地方。
几乎比邻而居的农家,郑泰抬头看了自家主子一眼,却见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天尽头的方向,失魂落魄,只得自己去敲那破败的大门,里面有人应道:“谁啊?”
“主人家有礼了,”郑泰高声道,“我家风公子带着还有两位小姐是来泾阳寻亲的,但是今日天色已晚,仍找不到住处,不知可否借宿一晚?哦,请放心,食宿费不会少的。”
隔了老长的时间,木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粗布的妇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仔细打量着这两男两女的不速之客:“这是……”
“大姐,这是我家公子还有两位小姐,今日实在是没办法了,否则便要露宿荒野了,我家公子身子不大爽利,不知可否麻烦您一个晚上?”郑泰满脸堆着笑,从怀里取出一块碎银子,“您行个好。”
妇人好像松了口气一般,四下看看没有别的人,接过银子也没推辞,把几个人让进了屋子里,她特别地看了小竹几眼,茵茵尚小,头上又带着纱巾,看不见脸,小竹却是身量长足了的美少女,虽然勉强也算得上是布衣荆钗,那细嫩的样子还是不像是寻常百姓家里的女孩儿,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灵动气。
妇人嘟嘟囔囔地说道:“这样俊的姑娘……”摇摇头,却不是平常称赞,隐约带了忧愁意味,“当家的说话就该回来了,家里穷,没什么好招待的。”她絮絮地说着,拿出四个粗磁的碗,倒上水,“包涵啊……”
几个人接过来道了谢,冉清桓问道:“大娘怎么称呼?”
“夫家姓赵,”妇人道,“邻里都叫我赵婶。”
冉清桓点点头:“小字风箫,家里的老人泰伯,还有小女茵茵和妹子竹儿。多有打扰了。”
“什么话呢?”赵婶挤出个笑容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些苦的,“几位来了,说不定是我们的福祉呢,出手这样大方,倒是我家遇上好事了……”
“娘……谁来了?”一个细细的声音怯怯地传出来,众人抬头看去,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探出个头来。
赵婶皱起眉来,呵斥道:“你出来做什么?!进屋去!”又回过头来对冉清桓解释道,“女孩儿家没见过世面,不知道事……”
“孩子么,跟我家竹儿岁数差不多,”冉清桓笑笑,“不怕的,比我家丫头老实多了,一块出来带着这两个玩会吧。”
赵婶犹豫了一下,这才对着少女说道:“过来见见客人,回头带着你这姐姐还有小妹妹玩去吧。”少女低着头走进来,偷偷看了冉清桓一眼,又迅速低下去,冉清桓拍拍小竹:“去吧,不许欺负人家,听见没?”
小竹乐得不忍受他的低气压,亲热地拉着少女问长问短起来,三个女孩儿倒是没一会就熟了,屋里都听得到她们在小院里面叽叽喳喳的声音。
赵婶叹了口气:“不瞒公子,家里有个丫头,愁啊!一听见敲门响,我这心都好像跳出来似的,就怕是巫姑来看人的……唉!”
冉清桓顿了顿:“我在路上听说,今年不是不叫操办河伯娶亲的事么?”
“明面儿上不叫操办,”赵婶坐下来,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生活的印记,“可是人家不干啊!”
“谁不干?”冉清桓微微皱起眉来。
“谁都不干!你看这春天,哪像回事?雨都下得邪门了,这是河神爷爷要发威,咱们这凡胎肉 体的,谁得罪得起?”
冉清桓似乎想反驳什么,然而话到了嘴边,硬是给咽了回去,只听赵婶继续道:“她爹一早就带着她弟弟出门去了,地里这茬是不行了,早熟的稻子还能买上些价钱,平日里我编几个筐,虽说也买不得几个钱,总比没有强,得把妮儿这彩钱备出来啊,眼看着巫姑就快来了……咱穷苦人家,想来找不着什么好人家,也比给了那不知道生死的河神爷爷强啊!”
不多时,赵大叔和儿子都回来了,一家人看着那几个数的过来的铜板唉声叹气,郑伯看不下去,掏出了些散碎银子给赵家,全当是食宿费,赵大叔诚惶诚恐地不肯接,最后看着女儿眨着黑豆似的大眼睛的样子,叹了口气便没再推。
赵婶却有了笑模样,对四个人尤其热情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个年头是平安过去了,明年呢,明年再说明年的,说不准那个时候妮儿已经嫁人了呢,无论如何今年过去也得去求人说婆家了……
然而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又出了些问题,家里多出来四个人,却怎么也凑不出这许多碗了,赵婶便令自家的女儿小子先一边去,等客人吃完了再上桌,冉清桓推说不舒服没胃口,草草吃了点东西,便去了赵婶给收拾出来的屋子休息去了——这还是赵家小儿子的房间,两孩子今天被要求到父母房里打地铺,一对小儿女虽然年纪小,却懂事得很,一句怨言都没有。
冉清桓借着油灯豆大的光亮,拿出纸笔来,想着给郑越写点什么,却突然委屈得一个字都写不起来,那种孩子似的、自己知道做错了事情、看到了恶果一样的悔恨掺杂着不可名状的委屈,胸口被堵得满满的,不吐不快,却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在这么一个四面透风的房间里,一个人冷得发慌。终于,笔尖上的墨水滴落下来,纸上污了老大的一块。
他愣愣地看着那个墨点,把笔放在一边,疲惫极了地趴在桌子上,头埋进臂弯里面。
第十七章 谁家曲调
郑越手边还有厚厚一打奏章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完全暗了下去,皇帝做到这样,不能不说是励精图治了。
米四儿侍立在一边,瞌睡得不停地点头,郑越扫了他一眼:“四儿,困了先下去吧,这不用你伺候着了。”
“皇上恩典。”米四儿可不客气,谁教育出来的像谁,这孩子直率起来和冉清桓倒是有一拼。他说话着就往外撤,盘算着好好歇息一宿,然而还没到门口,忽然听见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这动静极大,绝对不是什么飞鸽麻雀能制造出来的,倒像是什么猛禽。
米四儿目光一凝,清醒多了,面对着窗口,腰上的护卫刀拔出了一半。
窗口影子一闪,一只大鹰停在上面,却不进来,棕黄色的眼睛冷冷地与米四儿对峙着,通了灵性一般。
“四儿,”停了一会,郑越开口,“放它进来。”
“皇上,这是游隼,性甚凶猛……”
“朕还怕只鸟么?”郑越放下朱笔,“你没看见这东西腿上绑着信筒么?放进来。”
“信筒?!”米四儿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把佩刀收了回去,小心翼翼地退到一边,“谁这么神通广大能用这种玩意儿送信?!”
“还能有谁。”郑越嘴角难以抑制地往上勾起,小声咕嘟了一句,“没良心的,走了多长时间才想起写封信回来。”
那只游隼果然通人性,米四儿一退开,它便飞进了上书房,停在郑越桌案上,并且没有弄乱他桌子上一本奏章,昂着头,对郑越伸出绑着信筒的腿,骄傲得不行。
郑越拍拍它的头,把信筒拆下来打开,取出里面一张极薄的信纸,却是张没有开头没有落款信,只有一行字,力透纸背:
蓼水之治,刻不容缓。
他嘴角的笑容慢慢地收起来,看着那一行飘起来似的字迹,轻轻地皱起了眉。冉清桓的字虽然不是见不得人,可也绝对算不上好看,他自己相当有自知之明,和人的张狂不同,一手字向来中规中矩一笔一划地藏拙,此时这般用力潦草,看来人已经乱到了一定程度。
泾阳……泾阳。
果然如今真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郑越叹了口气,挥挥手,吩咐米四儿道:“给它弄点生肉来,然后你下去便是了。”
米四儿好奇地看了那游隼一眼,终究还是在皇上不怎么好看的脸色下什么也没敢问,道声“是”便出去了。
郑越铺开纸,要给那个人写回信,然而还没落笔,一直以来压抑着的担心、忧虑、思念便全部涌上来,眼前的几个字好像在纸上活起来一样,看得时间越久,便越恨不得立刻飞到他身边。听说今年早春的时候南方便开始不正常地阴雨连绵,他那一身每个关节都摔开过的骨头会不会吃不消?泾阳这些年一直是朝廷受灾的重点地区,他看到的东西,会不会让他更加难受内疚?
郑越几乎能从那寥寥八字中想象出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躲在某个破破烂烂的民屋里,心理万语千言,收不能收,放不能放……原来你一言一行,都能牵动我如许的心念。
清桓爱鉴:
卿自南巡至今,诸多时日,每念及此,如三秋过眼,难述余思。昨夜风暖,而晨起方知春花全败,恨春将去,千里不与人期,念马声来归日,尚未半矣,孤灯照壁,忧思卿不见,海天在望,不尽依迟……
此时夜意浓重,烛花飞快地跳了一下,郑越想了想,勾掉了“昨夜风暖……思卿不见”长长的一句话,犹豫了下,补上“人隔千里,多有挂念,务必珍重”,随后又前前后后地看了一遍这半通不通啰啰嗦嗦的回信,自己都撑不住扶着额头笑了,有些自嘲地将墨迹未干的信笺卷成一团扔了出去。一边的游隼静静旁若无人地享用着“御膳”,头都不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