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多思而难以入眠,姳嫣将玉箫取出,只身来到空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悠悠地一曲荡漾开来。她吹的是泠州小调,箫声如泣,然而自古嗜甜的泠州人所作的曲子却要温婉灵动得多,甚至有几分俏皮在里头,只是姳嫣一曲响起时,不知为什么,每个音都有种涩然,像是古曲的高玄难解,叫知音人听在耳朵里,隐隐地有种凄凉意味。
感曲怀人,有人念及高堂妻子,有人黯伤身世,有人叹息旧时韶华不复,有人,归思难收。
闻音者都不禁如冉清桓一般,披衣起坐,彷徨而出,远远地看着那月下美人静坐吹曲,不曾留神风中露水,恍然间已打湿衣襟。人们想起那火光冲天的一宿,须发皆张的男子纵马狂奔的场景……亦或被乱箭射死的场景,一时难以想象这样清媚的女子对那查明起究竟是抱有什么样的心思情感,念及这般无双的红颜,眨眼便失了依靠,兴许就要这么薄命于乱世,不禁让人心声怜惜。
郑越不声不响地在她身后站了许久,直至一曲终了。
姳嫣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对郑越福了一福:“民女参见王爷。”
郑越打量了她一会儿,风尘女子果然不比寻常闺秀碧玉,虽然抛头露面,但总算是见过些市面的,难得她面对锦阳王竟然没有半分慌张之色,他点点头:“泠州的曲子?”
“也不算是。”姳嫣歪着头想了想,“不过是借了个调子,民女自己润色所得。深夜难以入眠,吹来解闷,若是打扰大人们休息,民女不吹便是了。”
郑越摆摆手:“不碍,真正想睡的人总睡得着,查明起已死,你……可有什么去处么?”
姳嫣淡淡地笑笑:“多谢王爷,若王爷开恩,放民女一条生路,民女也别无所长,不过就是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罢了。”
“唔,”郑越沉吟了一下,“这样,姳嫣姑娘,孤不敢夸口,但锦阳总是比泠州繁华些的,有时候孤也想听听民间的声音,若姑娘有意,可以随军回去,帮孤经营一处耳目可好?”
他总是能把最不雅的词用最得体的方式表达出来,姳嫣想了想:“民女实在没有理由拒绝王爷厚爱,不知能为王爷做些什么?”
“姑娘可会些羁旅怀人的曲目?”
“倒是会几首。”
“好,”郑越笑笑,“到锦阳前的这些日子,可否辛苦姑娘每夜出来吹些时候?”
“自当从命。”姳嫣低了头,没问为什么,眼前的温和男子给他某种琢磨不透的感觉,就像是……风,和煦的时候吹面不寒,却不知它什么时候就掀起滔天巨浪。
郑越笑笑,这女人懂事得很,查明起为她送了命,倒也不能不说是死得其所——那年轻人实在不是池中之物,尤其是他刚刚得到准确的消息,那人的身世倒是和燕祁大有渊源,那么,无论用什么手段,这样的人,都要为孤所用。

次日清早,冉清桓闲得无聊,问灵云要了一管箫,倚在窗边,慢慢地重复着昨夜听到的曲子,他多少学过一些,虽然不大精通,但天资总算不错,小半个时辰以后,也能学出些模样来。
一曲下来,总觉得差了些什么,他无奈地一笑,果然是半吊子,一抬头,却看见两个男子站在门口,灵云毕恭毕敬地侍立在一旁,冉清桓一愣,后面的男子他有一面之缘,正是那天押送辎重给自己让路的将军,前边的……似乎有些眼熟。
他站起来,将箫放在一边:“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了。”
郑越微微一笑,反客为主地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快别客气,坐。这里可还习惯?”眼前的人气质微冷,和那日不可一世的饮者简直判若两人,仿佛丹青勾勒,雅致而带着疏离。
“谢王爷,多有叨扰。”冉清桓垂着眼睛想想:“然而久留不便,草民想……”
“箫语,还记得为什么把你请到这来么?”郑越打断他。
啊?谁?冉清桓一时没回过神来。
“孤还以为箫语是你的名字,”郑越没有半分诚意地“诧异”道:“那兄台现在如何称呼?”
什么叫“现在”……冉清桓敏锐地感觉到郑越在给他下套:“不才姓冉,小字清桓。”
“清桓……”直接把姓氏省了,他还真是自来熟,“好名字,不过‘冉’,怕不是本姓吧?”
冉清桓猛然想起在哪里看到过的“箫语”二字,果然自己喝多了就耍二百五,连翡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掏给人家了,他心里迅速转念,自己为什么那么巧就在这种地方碰到锦阳王?还有那块翡翠,八成是有渊源的……说到底,多半是让凤瑾给算计了。
他的笑容有点苦:“那依王爷看,草民该姓什么?”
郑越盯着他的眼睛:“据孤所知,清桓你本姓周,名字,原来应当是叫做箫语的。”
得,这又是哪出。
冉清桓看着他:“王爷,草民本姓确实不是冉,但是自有记忆开始,也从未觉得自己应该姓周。”
郑越只是笑笑不说话,伸手要过身后男子手里的一卷卷轴,铺展在冉清桓面前。
是一幅画,笔法说不上专业,却非常传神,画上的女子淡扫蛾眉,微微含笑,恍若仙娥,顾盼间温情脉脉,每一笔都似乎让她活过来一般,冉清桓怔住。
郑越从怀里取出冉清桓的那块翡翠,塞到他手里:“清桓,孤仍是忍不住得说你一句,先人留下的东西,怎么能轻轻易易地便给了出去呢?”
冉清桓木然地接住,仍是盯着那幅画——只因那画上的女子的五官长相,竟和他自己有六七分像!当然,画可以伪造,但他在意的是自己心里那个声音——就像她活过来一样……
什么叫做,就像活过来一样?
“她……还在世吗?”
郑越摇头叹了口气:“如梦夫人,十几年前便香消玉殒了。”
冉清桓点点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郑越看着他,站起身来:“跟孤回锦阳吧,有个人想见你。”
“嗯?谁?”
“我燕祁最尊贵的女人,九太妃——孤想,她是你的姐姐。”
冉清桓摇摇头,他试图笑,却扯开了一个非常不自在的表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
郑越安抚似的笑了,拍拍他的肩,带着齐皊卿走了。冉清桓无比纠结地瘫在椅子上,心里骂了一句娘。
这算怎么回事?他抱着自己的头,现在它又像宿醉一样地疼痛起来,好吧,事情是这样的,他,在当了六年孤儿,又被凤瑾收养了十多年之后,忽然莫名其妙地被凤瑾设计到了这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世界,然后莫名其妙有个人拿着一幅画和一块翡翠跑来和他说:你应该姓周,你有父母,还有个见鬼的姐姐……
他开始考虑离开了,事情似乎有些失控。

“王爷,他是?”从冉清桓那里出来,齐皊卿忍不住开口问。
“他是,”郑越似乎心情很好地点点头,“孤不会拿这种事情作假,况且真的是假的的话,骗得了他一时,骗不了他一世。这大概就是,天佑我燕祁吧。”
齐皊卿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郑越笑着说:“刚看到如梦夫人的画像和九太妃的确认以后,孤也很吃惊,这事情巧的就像是什么人把他特意送来一样。”
“王爷不疑有他?”
郑越犹豫了一下:“说不疑,孤自己都不信。”除了这些多年前的陈旧事件,他完全查不到半点有用的信息,“但是孤愿意先试试,无论他是敌是友,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他真是什么人派来的,那人也太失算了。”
“王爷!”一个卫兵跑过来,“锦阳有信!”
“呈。”
“是!”
郑越接在手里一看便知道是谁来的,信纸是浸雪札,这种纸做工极是精细,莹白如雪,因而得名,更是带着一种淡淡的香气,是仅在锦阳宫才能见到的极品,他拆开来:“九太妃这是……嗯?要到竹贤来,已经启程?”
虽说是马上回锦阳,但是究竟大军行动不便,休整,给养,一系列的干系,要回去还要等上一段时间,何况眼下情形混乱,随时还要准备应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突发情况,到锦阳,怕得个把月,反而九太妃轻车出行,到达竹贤却用不了多长时间,看来那素来沉稳的女子也终于有失措的时候了。
燕祁素来民风开放,自郑越继位以来,更是有了海纳百川一般的胸怀,旁地无法想象的繁盛宽容,不但允许娶纳男子,更是出了十万禁军统领、明月将军方若蓠这样的女将军。
然而所谓的奇女子,并不一定如方若蓠叱咤沙场、巾帼不让须眉,她或许很安贤,就如同梨花院落的月色,柳絮塘前的清风,不发一言,已而洞彻了古今,身在闺阁之中,却从某种意义上支撑起家、国甚至是天下,而九太妃周可晴,就是这样的女子。
她是当年锦阳城中惊心动魄的那场夺娣之战中,郑越最大的助力之一,郑越亲母早亡,遂以母礼事之。
这些冉清桓都知道,为这样传奇的女子也唏嘘过,却没想到她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夜,趁灵云退出去,他挥手将烛台打翻在木桌上。
古代的屋子极其容易走水,家居建材全部都是木头做的,没一会儿功夫,火势便不可控制起来,冉清桓听见外面渐渐有了嘈杂的声音,便用力咳嗽了起来,同时手上银光一闪,几根银丝攀在梁上,他用事先准备好的湿巾捂住口鼻,飞身而上。
隐藏在暗处的和被吵醒的人都出来救火,很快,这场人为造成的意外便被扑灭了,众人冲进屋子,意外地发现,要营救的人神秘失踪了。
就在人们看着空屋子呆住继而四处翻找的时候,屋顶上几块瓦片被轻轻地掀起来,一个人影狸猫一样轻巧地爬出,无声地笑笑,接着手上银丝的光极快地闪过,他就像是飞翔一般踏空而过,毫无留恋地离场。
果然,成功脱逃的冉清桓不无得意地笑笑,自己显然被当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了,他抖了抖衣服上的灰:“你们老大我玩不过,涮你们这帮打工的还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他的笑容马上僵在了脸上,因为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
是个看上去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一身粉红的衣衫,两条乌溜溜的辫子垂在胸前,比娃娃还可爱,她歪着头,一双猫儿一般的大眼睛眨巴着看着他,开口就说:“给我看看行吗?”
“什、什么?”冉清桓向后退了一步,这个女孩的气质……实在太过纯粹,单纯得不知为什么,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小美女,你半夜不睡觉跑出来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