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清桓的目光在那块成色大小及其难得的翡翠上扫过,便落到手里拿着的包子身上,仿佛那千金价值的东西远不如楼下一块钱三个的小笼包有魅力,他咬了口包子,慢条斯理地咀嚼后咽下:“不想。”
凤瑾微微一愣。
“还是那句话,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冉清桓表情漠然地像是青灯下入定的老僧。
凤瑾停了一下,忽然开口说道:“你……是不是已经不愿意相信我说的话?”
“你想多了。”
凤瑾沉重地闭上眼睛,把翡翠收到怀里,不再出声,味同嚼蜡地吃着早餐。
冉清桓随手用遥控器按开了电视,早间新闻里正在分析CPI,两个人都沉默,只有电视感觉不到气氛的尴尬,自顾自地聒噪着。
片刻后,冉清桓擦擦嘴,站起来做了个鬼脸:“今天该你收拾了吧?”
凤瑾难得不争辩地点点头,忽然问了一句:“清桓,如果你到了这个世界,最想做的是什么?”
冉清桓顿了顿,似乎没料到他问出这个问题,想了想,忽然浅浅地笑了下:“剽窃些唐诗宋词,拿到青楼楚馆换些银子,要么给人看看风水,实在不行就挖坟盗墓,攒够了钱就找个不太穷也不太富的地方买个小房子,置些家当,读书,旅行,听故事……如果你有事不能出席,那就,一个人。”
凤瑾没有抬头,冉清桓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深:“我去书房了。”
日子仍然是一天一天地过,平静得像是要长毛,暑气渐渐褪下去,九月份开始,冉清桓开学,凤瑾忽然开始早出晚归起来,有时候甚至彻夜不回,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美人脸上的沉郁之色越来越浓重,回家之后通常倒头便睡,似乎是累极了。
一个傍晚,冉清桓推门进来的时候,发现凤瑾歪在沙发上,过于秀丽的眉微微皱着,睡得并不安稳。毕竟是立秋了,他叹了口气,到屋里拿了个毯子,轻轻地搭在凤瑾身上。还没等他直起身子,手腕忽然被一把抓住。
冉清桓吓了一跳:“没睡着还是让我吵醒了?不带这么吓唬人的。”
“给为师倒杯水。”
“怯,你自己没长手还是没长腿?”冉清桓一边抱怨着一边倒了杯水给他,“呐,要不去你自己房间横一会儿?我刚打了外卖电话,等到了我叫你。”
凤瑾皱皱眉:“怎么又是外卖,自己下碗面也比外头的东西吃得舒心吧?懒死你。”
“我下厨?”冉清桓大摇其头,“等实在没辙了再说吧,机会成本太高,我怕你吃起。”
凤瑾看看他:“你闲书的涉猎范围又扩大了,连经济类的都不放过了。”
冉清桓眨眨眼睛:“学校必修课之一,毛主席保证,不学都不行,我这正痛苦着呢——”
“我没说你看闲书不对啊,”凤瑾笑笑,却又马上收住,“清桓,我有话跟你说……”
冉清桓坐在他对面,把包仍在一边:“什么话?”
凤瑾在他坦然的目光下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算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不带你这么浪费祖国大好青少年感情的。”冉清桓扁扁嘴,一拍膝盖站起来。
“等一下,”凤瑾叫住他,伸手探进怀里,把那块翡翠掏出来,“这个拿着。”
“挺沉的,还有辐射……”
“拿着,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凤瑾硬塞给他,转身进了厨房,“你将来穷困潦倒了连外卖都要不起的时候,拿这个还能换点生活费。”
冉清桓低头看着晶莹的翡翠,正面是个浮雕的如意和祥云,背面刻了“箫语”二字,他扬扬眉,抛了一下又接在手里:“嗯,不小一笔财,够喝一壶的。”
凤瑾要说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也许是无尽的歉意,也许是殷殷的叮嘱,然而都不重要了,第二天是中秋,正是团圆夜,凤瑾没有回来,冉清桓在餐厅桌子上给他留了一盒月饼,然而到后一天晚上的时候,凤瑾仍然没有回来。
冉清桓思量了一下,终于推开了凤瑾卧室的门。
他向来不爱管闲事,如果非必要,很少进凤瑾的房间——说是卧室,其实更像书房,里面藏书千卷,线装的,竹简的,甚至丝绸的,应有尽有,他的窗户关的严严的,床褥收拾得干干净净。冉清桓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心里忽然有种强烈的感受:这个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他进了屋,凤瑾床边的小桌上用镇纸压着一打纸,冉清桓拿起来翻了翻,正是凤瑾留给他的出师题目,他叹了口气:“这么明显的提示……明显就是让我追去,可是你怎么就能笃定我会管你的破事呢?”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微微闭上眼睛,好久不动一下,仿佛睡着了,突然,他一跃而起,恨恨地说道:“我还真是要遂你的心愿。”

碧落黄泉,天上人间,只要存在,无论是什么样的时间空间,自可来去。
冉清桓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这个陌生的世界,没受过污染的空气新鲜得让他忍不住深吸了两口,真是美好的地方啊——如果没有天下大乱和征战不休。他凝神,仔细地分辨着凤瑾的感应,追寻而去。

此时,吴氏江山正风雨飘摇,大律走到了它命数的尽头,南边的风吹来血染的气息,盖过了初春第一枝柳条的清味,四方蠢蠢欲动,野心与欲望最大限度地充斥开来,此起彼伏,分崩离析的天下,正酝酿着新的开幕。
而九州的大一统,还遥遥无期。
冉清桓招来快马一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入秋以后的长款风衣,虽说是特别了些,但总归还是有点复古元素,不至于太过突兀,林子里有人气,他不想惹麻烦,尽量低调行事。凤瑾的的确确就在这林中,可当念及“林中”二字时,他忽然心生不详,可不正是“临终”的谐音么……
冉清桓甩甩头,翻身上马,轻夹了一下马腹。
而此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大人物正独坐帐中,对眼下的局势微微发愁,这个人就是燕祁锦阳王郑越——六年后一统天下的广泽大帝。
八王同时举起诛杀暴君的大旗,燕祁军与京州军在莫愁岭竹贤山附近狭路相逢,燕祁方面是锦阳王驾亲征,遭遇了京州最为凶悍的将领查明起,锦阳王退守竹贤城中,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燕祁五大上将之一齐皊卿亲自押送粮草至此,此处不明原因地连连下了两天暴雨,雷鸣电闪,如神鬼降临,才安生下来,齐皊卿令人快马加鞭,一行辎重正急急行路。
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齐皊卿微微一愣,他多年征战沙场,此时仅仅听到马蹄声便知是单人单骑,只是不明白荒郊野外地,传令兵才刚刚派出,怎会有人只身至此。
“将军。”卫兵觑着他的脸色请示,齐皊卿摆摆手,适宜静观其变。
没一会儿的功夫,只见远远的一人匹马而来,浅灰色的长衣翩然,虽说样式有些古怪,但不碍观瞻,□一匹墨色神骏,竟似有日行千里之能,来人无鞍无甲,长发只用一条窄窄的发带简约地束在腰间,许是行路太急,发带忽然断成两截,他一把发丝随风而起,不知为什么,却让人感觉不到凌乱,反而有种出尘的飘逸。
那人远远地见了这队人马,不禁怔了怔,急急地刹住马,免得冲了对方的队伍,退让在一旁,以示没有敌意。
齐皊卿这才有机会看清这人,还是个少年,约莫弱冠,长相极为俊美,然而略微有伤于纤秀,显得不那么真实,他衣着简单,裁剪得非常利落,此时退让一旁,虽说人神色淡然,那马却仿佛通了主人的心意一般,在原地踱着,多少有些焦躁。
齐皊卿低头对卫兵吩咐道:“传令,队伍两分,让条路。”
他的声音很低,离那少年尚有一段距离,少年的耳目却异常灵敏,闻言抬头打量了齐皊卿一番,微微笑着拱拱手。
齐皊卿点点头,心中却浮起一种惊艳的感觉——这少年的眼睛,含着笑意望过来的时候,居然像是有光碎在里面一样,那不怎么真实的面容瞬间便鲜活起来,很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初见时少年的笑眼,仍然说不清自己究竟从中看到了什么,或者是幽幽深潭上一点涟漪的散开,或者是旭日东升时浩浩荒漠的恢弘,或者是前世今生恍然而过的记忆,或者……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清清楚楚地映在表面,却进不到内里。
他们没有任何的交谈,少年驾马从辎重部队中飞驰而过,唯余一个翩若惊鸿的背影,那背影齐皊卿以为自己只是看过,却没想到,一直深深地埋在心里,直到死亡的驾临。
少年——正是循着凤瑾气息而来的冉清桓,大概知道了自己所处的位置,算来应该是竹贤山附近,燕祁辎重在此,锦阳王郑越也应该在不远的地方,他的对手……似乎是京州将军查明起。
潺潺的水声传来,冉清桓心里重重地一跳,他猛地止住马,踟蹰不前。黑马后退了两步,他们脚下的茵茵草地全部枯死,而眼前原本应该郁郁葱葱的树木不知道为什么,居然都只剩下嶙峋的枝干。
他轻轻地安抚着受惊的马,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忍的怆然,不怎么浓烈,却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到那围绕在他周围,似乎无处不在的苦涩:“师父……”
凤瑾就在溪边,发丝零乱,就如同濒死的花,带着极致的艳丽,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先知一样等待着该来的人,纯白的前襟红了一片,落梅如雪乱。
冉清桓走过去,俯下身执起他的手,轻轻地把他抱起来:“怎么就躺在这里了,你也不怕着凉……”
凤瑾微微睁开眼睛,看清是他,居然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是啊,早就被你看得透透的,我做人是不是很失败?”冉清桓坐下来,替他把头发理顺。
“那个人……肖兆,是我师兄……”凤瑾咳了一阵,拍拍冉清桓的手,“你听我说……”
“嗯,听着呐。师出同门,至于要死要活的么?”
“天命人,执念太重,已堕落成魔……我怎可、怎可……”
“嗯,你对,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冉清桓目光投在溪水上,居然带着一点笑意,“他人呢?”
凤瑾伸手一指:“被我封于此山之下。”
“然后呢?”冉清桓问,“你会怎么样?”
“清桓,肖兆已入魔障,为万恶之首,可尽取人世爱憎贪痴……而此时正此动荡时期,我怕……”
“拽什么文?”冉清桓的笑容就像面具一样挂在脸上,“直说,你会怎么样,要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