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屑为之……”
冉清桓扁扁嘴:“那你还在阳间游荡什么?”
“……”灵体淡淡地没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冉清桓感到了一丝鄙视的意味,他忽然想起是自己一句有办法助人家投胎才把这幽灵调出来的。
此时已是月上柳稍了,冉清桓自己也有点饿,他犹豫了一下,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伸出去:“给你三滴,虽然没本事送你投胎轮回,不过也能让你继续活在人间,要么你十年后再来找我吧,如果我还活着,说不定成了个阴阳大家呢。”
灵体迟疑了一下:“为什么……”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要不要?”
灵体顿了顿,然后凑上去,吸食他指尖的血珠,吸完了血,样子明显清晰了一些,说话也不再结结巴巴:“要吾做什么?”
“还没想好,会有用的。”冉清桓从他身边走过去,“你先慢慢游荡着吧,说不定哪天我就用的上你帮忙了呢。”
“你是谁?”身后的声音有些缥缈的意蕴。
“我么?”他的声音不大,不似真心想回答一般,低声说道,“我叫冉清桓。”
这段小插曲很快被他抛诸脑后,不想到头来却救了他自己一命——这是后话。
等他溜达回他自己的小宅子的时候,已经是皓月当空了,街上空荡荡的,过不多久就该打更了,他怀里抱着绸缎的衣服包,手指上缠着把慧娘给的玉牌一圈一圈地晃荡,哼着不知道哪里的歌。
“怎么这么晚?”冉清桓正把衣服包裹夹在腋下,十分不方便地点着自家大门旁边悬挂的一盏灯,许是夜里风稍微大了些,他点了好几次都没有点着,心里升起一股无力的感觉,叹息还没有出口,却听到这么一声问。
他回过头来,郑越给他安排的“芳邻”齐皊卿一身便服地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没有带家丁,脸色淡淡的,却也稍微柔和了些。
“齐将军啊。”冉清桓点点头,顺手把衣服包递过去,“劳驾,替我拿一会儿。”
齐皊卿上前接过去:“没有家丁么?怎连个应门的都没有?”
这人平时不怎么多管闲事的,冉清桓愣了一下,倒也没怎么当回事,应道:“没有,自己住的地方清静惯了,有外人我觉得不方便。”
齐皊卿没再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清霜一般的月色,有些出神。
好一会,冉清桓才点着了门上那盏灯,漆黑的夜色中发出乳白色的荧光,让人感到莫明的心安、温暖,他的半边脸都被灯光应得愈加柔和起来,脸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分明是笑意,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凄凉。
齐皊卿不经意地瞥见,不禁心头一跳,想起竹贤城外的那少年含糊不清的一句“我不气你了,别不要我”,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酸涩。不禁多问了一句:“你在家门口点灯干什么?”
冉清桓的笑容扩大了些:“给一个很久没回来的人,我怕他找不到路。”依稀是种等待,在等待中兑现那个承诺,是不是把你说的事情都做到了,你就会回来呢?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的……只是,我们都需要活下去的理由和牵挂呢,那么,兑现了承诺履行了契约,这无趣的一切,是不是就走到了地老天荒呢?
如果你能看到璀璨夜空中的光辉,也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可是,你人都已葬在了——
婵娟之外啊。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泪江山,浑是新愁。
齐皊卿眼神忽然剧烈地收缩起来,望着那盏仿佛能指引魂灵的惨淡灯光,一时怔住,好像恍惚间百世百劫都走马灯似的流过,一身的爱憎情仇,压在肩膀上,沉得像是座亘古积累下来的山。
冉清桓笑笑,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东西,道声“失陪”便进了屋子里,打更的声音干巴巴地从巷子里传来,一声一声地砸在人心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两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留神到拐角处屈尊下贵的锦阳王和他身边神鬼莫测的少女,郑越因为田亩制度上有了一点问题,本是连夜来找冉清桓商量,密室里通着的书房又不见人,这才在他家转悠到他家门口,却刚好看见他点灯、低笑、自语,忽然有了一种闷闷的钝痛,那个军务和政务都得心应手的人,那个满眼吸谑贫嘴滑舌没心没肺的人,那个没大没小目无尊长的人,在这一刻,竟似浑身沾满落英般的寂灭,于荒野了无人烟处兀自踽踽般的孤绝。
他低声对樱飔说道:“走吧,不虚此行了,孤终于找到了这个人的弱点。”

然而安稳的日子,马上就到了头。
几天后,六百里加急,燕祁和北蜀的送亲使队在西戎境内遭袭,伤亡过半。
没有人知道六百里加急到达的那天晚上郑越和冉清桓说了什么,第二天,这个传奇一般的年轻人正式走到了前台,锦阳王力排众议,他成了燕祁历史上最年轻的国相。
燕祁五大上将除了齐皊卿之外有三个公开站出来支持冉清桓,而前者一如既往地默不作声,这个结果倒是有些出了冉清桓的意料之外,方若蓠和尹玉英不用说,但是莫名地是与他未曾谋面的余彻居然也表明了态度,素来没什么交情的儒将莫舜华照样当他的老好人,随大流。
京州一战中,其实冉清桓已经算是在军中立了不小的威名,这一路的故事直到之后很长时间都在被人传说,虽然早就夸夸其谈地面目全非——关键的是朝中,即使一方面有郑越做靠山,一方面有太傅兰子羽保驾护航,但是他自己本人实在是年轻了些,而这位又实在是太高了些。
冉清桓自信自己没有历史遗留问题,那么其实那些人能给出的下马威也就是那么几种形式,他想了想,决定不多废话,直接去找郑越,自己在这个世界是没有形成什么势力的,那怎么办?
——找始作俑者郑越要!
“我说郑……”冉清桓大大咧咧地走进郑越的王府花园,听说这大尾巴狼在这喝茶,还以为他忙里偷闲地跑来放松,谁知道才人家这正听着九太妃也就是冉清桓的便宜姐姐训话呢,他一句卡在嘴里,噎得肺疼,只得不尴不尬地傻笑了下,“那什么,王爷,太妃,您二位继续聊,我……那个微臣走错地方了。”
郑越幼年丧母,少年时候就被先王交给比他大不到十岁的九王妃教导,周可晴自己没有子女,对他算得上是尽心尽力,其他的一些个妃子不是早逝的就是夺嫡的时候成了炮灰,反正现在整个燕祁里面比郑越辈分还大的就这么一位。
“清桓,”周可晴把他叫住,“过来。”
冉清桓硬着头皮走过去,这姐姐可是古板的可以,就差跟他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了,他一直觉得,燕祁这么个民风开放的地方,出了这么个封建女子,也挺不容易的。
其实天地良心,周可晴可是一点都不封建,就算人家再怎么开放,也没有哪个臣子张口就直呼王爷名讳的道理不是。
郑越的嘴角不厚道地抽了抽,低头抿了口茶水,偷眼看着冉清桓被这不敢得罪的姐姐“语重心长”地唠叨了整整一个时辰,从君臣之礼说到了居家生活,从他不该大大咧咧地直呼郑越名讳到他连个家丁都不找显然是没有什么安家的诚意,直把冉清桓说的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终于,周可晴一句:“行了,也不早了,你找王爷别是有正事吧,本宫就不多打扰了。”
大赦了天下。
“有姊如此,夫复何求啊。”郑越叹道。
“滚。”冉清桓如是说。
郑越笑眯眯地看着他,神色复杂,看不出是喜是嗔:“放眼天下,敢这么和我说话的,也就你一个。”他在冉清桓面前从来自称“我”,这本来是莫大的荣耀,冉清桓却压根不领情,像锦阳王这么称得上老奸巨猾的政治家,为了自己的目的那是什么都肯做的,在这里屈尊下贵地说声“我”又值了什么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两件事情,一件是,人是不能惯着的,还有一件是,只要你有足够的筹码,就可以足够的没良心……
“找我什么事?”
冉清桓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过去:“这几个人的把柄。”
郑越接过来一看不由啼笑皆非:“清桓,你可是我见过的最有创意的人了,这几人是我燕祁重臣,你跑到我这里来要他们的把柄?这可是前所未见。”
“有还是没有?”冉清桓看着他。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有的话么,这几位年纪不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爷您手上有这么危险的东西,不如由微臣代理,送到他们各自手里,既能让他们自省,也省得半夜三更有鬼敲门扰了几位大人睡眠不是?若是没有——”他一甩袖子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微臣乃后学,才疏学浅,不敢当此大任,还望王爷收回成命。”
郑越沉默了好一会,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吃准了我现在拿你没办法。”拍拍自己的腿站起来,“跟着。”
冉清桓做点头哈腰状跟了过去,眯下眼睛——郑越这人缺肺缺肝缺德,就是不缺心眼,把他过于强烈的控制欲隐藏得很好,在他手下干活的人,早就被他暗中查个底儿掉,而且及其善于平衡之术,这些小花招都是他将来以防万一要用的。
没过多久,燕祁那几个本来极不服气的老臣居然统一的力捧冉清桓。
燕祁史上最年轻的国相,全胜。
而后,和乐元年四月初八,正是芳菲开尽时,洪州羽林王吕延年手持南蜀八王伐京时私通上华奸臣的罪证,发兵南蜀,正是是这个不看也知道是扯淡的理由,打开了九州混战的局面,此后不久,未来的锦阳王妃的迎送亲队在西戎境内遭袭,燕祁与西戎之间,一触即发。
戚雪韵的名字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作为一个堂而皇之的发兵理由——锦阳王冲冠一怒为红颜。
以上的戏谑之语,是出自冉清桓还没见到戚雪韵之前的几句笑话。然而后人评说中,有一首词,叫人念及戚雪韵的一生,觉得再恰当不过——
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也是冉清桓,一生之中亏欠得最多的那个人。
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女子,惴惴地踏上一条前途未知的道路,然而上天还是优待她的,她即将有一个年轻而英俊无比的丈夫,即将入住南半个江山最为恢弘的锦阳王宫,成为万千人妒忌的对象。她可以期待,躲过了一场有预谋的暗算后,她安全到了锦阳,虽然没有见到青年王爷的面,但是所有人都告诉她,她的丈夫,为了她,发起了一次征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