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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允神色凝重起来,喃喃道:“居然是牵机。”
江中的巨兽并不给他表现自己见多识广的机会,空中很快传来接二连三的蜂鸣声,逼得江中两人杂耍似的上蹿下跳,周翡很快发现,这会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们脚下的石块开始移动。
这江中的水怪像是个巨大的木偶,被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不速之客唤醒,刀锋似的丝线此起彼伏地飞过,牵动着他们脚下的石阶上下浮动,周翡手里的火折在熄灭前掠过他俩的来路,她骇然发现那里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反光——来路被封死了,他们俩就像陷入了蛛网中的虫子。
李晟大声道:“下水!”
四十八寨中有不少曲曲折折的山涧小河,本地孩子都玩过水,掉河里淹不死,李晟双手兵刃尽失,躲得相当狼狈,这会也顾不上体面和干净了,第一反应就是从水下走。
然而不待他有行动,山壁上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说道:“不能下水。”
江上的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周翡狼狈地一矮身,让过一根要将她腰斩的细线,头发都被割断了一截:“什么人!”
谢允这个贼虽然很想假装自己是块石头,有惊无险地混进去,却也不能看着这两个少年死在这。
他把心一横,想道:“时运之论诚不我欺,我真是五行缺德。算了,让人逮住就逮住吧。”
谢允从袖中抽出了一支特殊的信号弹,一甩袖扬上天,在空中炸开,整条洗墨江都映着那烟花似的影子,光不是很刺眼,却能传出数里,想必足够惊动寨中人了。
同时,落下的荧光也让周翡和李晟看清了水下的情景——那些巨石中间,牵连着千丝万缕的细线,在水下布了一张网险恶而静默的网,人下了水,恐怕顷刻就会被那巨网割成碎肉。
李晟手脚发凉,一腔踌躇满志都给冻成了冰坨,一时呆住了,却听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声音又道:“小兄弟,你那里是阵眼之一,赶紧离开。”
话音没落,李晟就觉得脚下的石块一阵,要往水下沉去,他大骇之下想也不想便往周翡那边掠去,却听那陌生人道:“小心!”
水中弹起一根细线,正奔着他迎面撞来,空中无处借力,他手上寸铁也没有,眼看要被一分为二。
李晟眼睛蓦地睁大,瞳孔缩到了极致,就在这时,那细线突然凝滞在了半空,李晟堪堪擦着它有惊无险地落在了另一块巨石上。他停了一下的心骤然狂跳起来,一回头,见那细线竟然是周翡用窄背刀生生架住了。
谢允目光扫过江中巨大的牵机,来不及做细思量,从崖边落下,身如微风似的闯入牵机阵中:“水……那个小姑娘快松手,这东西不是人力扛得住的!”
不用他说周翡也撑不住了,只是坚持了这么一会,一双虎口便仿佛要裂开似的,她退后半步,撤力的同时仰面往下一弯,腰几乎对折,绷得死紧的细线琴弦似的在水中弹了一下,“嗡”一声溅起层层涟漪,自下至斜上,毫不留情地与她擦身而过。
一个黑衣人凭空落在几丈之外,身法快得让人看不清来路,那人抬起一只手,掌中握着一颗夜明珠,将周遭的牵机线都映照出来。
“别碰牵机线,”来人低声道,“跟着我。”
☆、惊心
这位不速之客的轻功造诣之高,恐怕是周翡平生仅见……虽然她论起“平生”来,确实也没见过几个人。他落脚处连一点水珠都没有,像个飘飘荡荡的幽灵,偏偏落脚处极精准,越来越多的牵机线在从江水中“发芽”,也不见他怎样躲闪,却没有一根能划破他的衣角。
周翡一愣,心说:“是人是鬼?”
然而眼看周围牵机线越来越多,她心里一转念,感觉活见鬼也比被大卸八块强,两权相害取其轻,便一提气追上了这位神秘的黑衣人。
李晟还要狼狈些,一身衣服已经四处开花,开口问道:“前辈是哪一路的高人?”
“鄙姓谢。”那黑衣人轻轻一侧身,让过上中下三路的牵机线,分明是个简简单单的动作,放在他身上却莫名有种“衣袂翻飞”的感觉——尽管夜行衣都是紧口的,根本翻飞不起来。
谢公子看了李晟一眼,高手风范十足地冲他悠然一笑道:“别叫前辈,感觉我一下老了十岁。”
他这一侧头,李晟才借着微末的光看出这是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突然一阵没来由的灰心——他这一天,着实大起大落,前半夜还在大放厥词,觉得自己天下无处不可去,后半夜又觉得自己毫无可取之处,俨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蛙,随便来个人都比自己强。
周翡常年被李瑾容变着花样揍,揍得皮都比别人厚三层,虽然也惊骇了一会,心里却没那么多敏感,她一边跟着那谢公子,一边留心看着他的步伐,只觉他进进退退,倒像是知道这水怪的来龙去脉似的,便问道:“这是什么机关?”
“此物名为牵机,我也只在书上看见过,没想到今天托二位的福,竟然有幸亲自体会一回。”谢公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古人有种毒,也叫这个名字,昔日……”
周翡耳根一动,觉得这人说话方式有种亲切的耳熟——这东拉西扯、三纸无驴的风格,简直和她那病秧子爹一脉相承。
“……它一旦被触动,无数条牵机线便会浮出水面,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毕竟是机簧之物,尚且有迹可循,趁着它没有完全启动,咱们最好尽快离开,瞧见那江心小亭么?那里住人,必定有通道……”
他废话虽多,却不影响速度,言语间带着周翡和李晟从层层牵机线中钻了出来,三个人已经逼近了江中小亭。
周翡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被封死的来路,问道:“完全启动是什么样的?”
她话音还没落,临着小亭下面的所有石块突然毫无预兆地往下沉去,走在最前面的谢公子已然来不及回撤,只见他蓦地飞身而起,人在空中,将掌中的夜明珠抛了出去,脚尖一点,就这么借了约莫有一片羽毛的力,随后打了个旋,险而又险地退回到后面的石块上,顺手抓住了周翡的肩头,将她用力往后一带……没拉动。
周翡从会拿筷子开始就被李瑾容打着骂着练功,基本功可谓相当扎实,别说她这会正紧张着,就算站着发呆,也不可能被人轻飘飘地一带就动。而同时,周翡也一愣,因为这个人的手非常“软”。一个人练了哪门功夫,是偏力量还是偏灵巧,功力深不深,手上都能窥见一点,特别是情急之下的一拉一拽。
可是谢公子的手就像个普通的文弱书生。
但那怎么可能呢?
周翡心头的疑惑一闪而过,没来得及细想,因为整个洗墨江都躁动了起来,水面上泛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漫天让人毛骨悚然的牵机线“铮铮”地发出琴弦似的轻鸣。
谢公子驻足而立,摇头叹道:“阿弥陀佛,姑娘这张金口,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李晟喃喃道:“这是什么?”
那动静实在太瘆人了,周翡蓦地抬起头,只见洗墨江一侧潜在水下的巨石如潮水似的起起落落,密密麻麻的牵机丝缓缓升起,当空织成了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向他们盖了下来。他们三个人在起伏不定的江水中,像是天倾地覆时几只茫然失措的蝼蚁。
前路已沉,后路被截,眼看避无可避,李晟脸色惨白,声音都变了调子,大声道:“既然是机关,肯定有关卡对不对?”
谢公子面不改色地驻足沉吟道:“唔,让我想想……”
李晟当场差点疯了。
什么时候了还想!
这位谢公子是不是脑子有病?
周翡一把抽出了鞘中刀,猛地削上了一根牵机丝。
李晟惊叫道:“阿翡,你要干什么?”
盖过来的牵机线大网自然而然地牵动了他们落脚的水中石,一边已经沉了下去,墨色的江水中蕴藏着深沉凝重的杀机,李晟膝盖以下已经全湿透了,一双脚几乎浸在了水中,江水的冰冷化成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他的后脊一路向上,李晟脑子里一片空白,千钧一发间,他心里涌上一个念头——我不该来,不该叫阿翡一起来。
周翡第一刀下去,两厢利刃几乎撞出了火花,巨大的牵机线纹丝不动,她的刀却被震了回来,刀刃上顷刻多了一个裂口,周围所有的牵机线都随之震颤,合唱了一曲震耳的尖鸣,嘲讽地议论着这个企图以一己之力撼动整个江中巨怪的无知少女。
谢允没有阻止,他凝神侧耳,所有的声音高高低低地都汇入他的耳朵,随即他蓦地抬起头,在周翡第二刀落下之前抬手一指:“砍那根!”
周翡能感觉到牵机线的逼近,她倘若有毛,此时大约已经炸成了一个球,神经紧绷到极致,血脉深处的凶性就仿佛被一把火点燃了,她下意识地跟着谢允的指点,手腕飞快地在空中一转,双手扣住刀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砍向牵机线,用的还是那日她用来暗讽李晟的“撞南山”。
可是这一撞却与跟李晟打架时使的那招截然不同,当时她只是怒气稍重,刀身横出去,还能轻易收回来,甚至能灵巧地勾住李妍砸过来的荷包。
这一次却是有去无回,头撞终南而不悔,刀锋斩断江面水雾,几乎发出了一声含混森严的咆哮,与那牵一发动全身的细丝狭路相逢,周翡背了十多年的长刀顷刻折断,断口处裂成了蜘蛛网,刀尖直接跌进江中。
那根牵机线竟在她这一劈之下荡了出去,水下一块两人合抱粗的巨石紧跟着给拽了起来,突兀地冒出水面,刚好竖在这三人面前,盖过来的牵机线太过密集,一下裹住巨石,双方缠了个难解难分,僵持住了,给他们三个人挡出了一小片尺寸大的生机。
足足有两息的功夫,三个人谁都没吭声,六只眼睛全盯着眼前这个微妙的平衡。
然后谢公子才极轻地吐出一口气,率先开口道:“好歹蒙对了一回。”
周翡手里的半截刀身“呛啷”一声落了地,在石头上砸了一下,滚进了水里。她双手脱力,一时没了知觉。
李晟吓了一跳,脱口问道:“你怎么了?”
周翡眼下虽然又脱力又后怕,却因为刚刚逞了那么大的一份英雄,还有点小得意,因此没表露出来,舌尖发僵,一时说不出话,便面无表情地把眼皮一垂,世外高人似的摇摇头。
此处茫然四顾,人身在漫漫无边的洗墨江心,四下满是是牵机的獠牙,只有这一隅尚且苟延残喘,那滋味简直别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