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听得一愣,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马吉利,见他胖嘟嘟的小圆脸绷了起来,竟是说不出的庄重。
李晟谨慎地观察了一下摘花台上四十八根木柱的位置,然后身形一晃,直奔“千钟”那根木柱而去。李晟心思机巧多变,再花哨的小巧功夫,他看一遍就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正与讲究以力制巧的千钟相克。
守柱的弟子横过一戟要拦住他的去路,李晟身形陡然拔地三尺,穿花绕树似的绕着柱子盘旋而上,守柱的弟子正待要追,李晟却突然回身,抽出腰间两把短剑居高临下地一扑,使了个“泰山倾”,守柱的弟子反应不及,仰面将长戟上推硬扛,李晟双腿夹住木柱,灵狐似的一转身,剑戟相撞,反倒让他借力上窜,一把将上面的红纸窗花揭了下来。
李晟摘下第一张“花”,却不停留,也不下来,将那红纸窗花往袖中一揣,直接从千钟的木柱上一荡一扑,飞身上了旁边第二根木柱,那守柱人没料到他轻功这么好,再上去追已经失了先机,叫李晟轻飘飘地揭下了第二张。
马总管忍不住叫了一声好,对王老夫人道:“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利索的后生了,您猜猜他能揭几个?”
王老夫人笑道:“当年李二爷在三炷香之内,一口气揭了十二张纸窗花,我看这小子功夫扎实,还会连蒙再骗,得青出于蓝。”
马总管看了看旁边似乎若有所思的周翡,便忍不住逗她道:“阿翡能摘几张?”
周翡心不在焉道:“一张。”
马总管:“……姑娘,那你出不了师了,得回去再练几年。”
周翡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眨了两下眼才回过神来,随和地改口道:“哦,那就俩吧。”
马总管从未见过这么有追求的少年人,扯着嘴角干笑了半天,对着她这志向,实在是昧着良心也夸不出来,只好憋出一句:“不骄不躁,谦虚谨慎,很好。”
后面守柱的弟子渐渐也看明白了李晟的路数,除了刚开始两个被他弄得措手不及的守柱人,红纸窗花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取到的,然而李晟进退有度,难得不浮躁,一步一步走得十分沉稳,时不常地来个声东击西,及至三炷香快要烧尽,李晟已经摘下了十五张红纸窗花,最后止步于潇/湘派的木柱上,潇/湘派也用剑,剑法轻灵缥缈,守柱的弟子跟李晟颇有些异曲同工的意思,俩人赏心悦目地缠斗半晌,一不留神将红纸窗花扯坏了一个角。
这时,马总管扬声道:“香尽!”
李晟落了地,没有去数他的成果,先低头跟守柱人见礼:“多谢诸位师兄师姐手下留情。”
然后才回过头去,有些期待地去看李瑾容。
见李瑾容脸上露出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冲他点了一下头,李晟才松了口气,取出他一路剥下来的红纸窗花送到马吉利面前,说道:“马叔请点一点,不知道有没有弄破的。”
李晟装大尾巴狼很有一套,他既然这么说了,肯定连个小破口都没有,马吉利眉开眼笑地将李晟从头发丝到脚趾甲夸奖了一通,又说道:“且先在旁边稍等片刻。”
李瑾容道:“周翡,到你了,过来。”
马吉利忙道:“稍候,稍候,容我把揭下来和撕破的纸花换上新的。”
李瑾容说道:“她不用,燃香。”
马吉利:“……”
周翡毫无异议,闻声便上前,随手往腰间一摸……摸了个空。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那把刀在洗墨江边的山崖上借给腿软的李妍当拐杖了,只好跟李瑾容一样,临时从旁边兵器架上挑了一把长度差不多的。
马吉利看得眼皮乱跳,忙叮嘱道:“不换就不换,你哥拿了十五张,坏了一张,还剩下三十二张,也够你用了,只是第一次出手要慎重,选好……”
他话没说完,便吓得没声了——好个胆大包天的小丫头片子,她直奔李瑾容去了!
场中除了李瑾容,全都给周翡惊呆了。李大当家却仿佛早料到有这么一出,面不改色地手腕一抖,掌中陈旧的重剑发出叹息似的低鸣,轻轻一划,摘花台上的石板巨响一声陡然掀起,要将周翡拍在三尺之外。
周翡不躲不闪,将手中刀一拔……秀山堂的破刀久无人用,锈住了,没拉动。
马总管快不忍心看了。
周翡“啧”了一声,干脆也不拔了,连着鞘使了一招大开大合的“挽山河”,硬是从纷飞的石板中开出了一条路,分毫不差地刚好够她本人通过。
这是她无数次钻牵机网的经验,李瑾容暗自叫了声好,脸上却不露出来,纵身追上,居高临下地一剑压下。
她本内功深厚,手握重剑更是如虎添翼,对着周翡,她这一剑竟也毫不收敛力道,整个摘花台都在震颤。
周翡只觉空中多出一座太行,轰然压顶。
王老夫人惊道:“大当家手下留情!”


☆、破雪

  而周翡竟没有慌。
倘若一个人每天从满江的牵机网中钻进钻出,无数次和削金断玉碾大石的牵机丝擦肩而过,并且已经能习以为常……那能让她慌张的东西还真不太多。
周翡没有非得硬着头皮接下李瑾容这一剑,她以木柱为基石,侧身让出一角度,十分“避重就轻”地将她那锈住的破刀往上一递,从一侧抵上李瑾容的重剑,那刀的刀鞘十分偷工减料,只是有个铁撑,大部分材料还是木头,被重剑旋下了一条长长的木头屑,两人劲力相抵,那木头屑居然绵延不断,倘若有人能细看一眼,便能看出那条木头屑从头到尾都是一样宽的。
下一刻,木屑骤然断了,周翡的手腕在空中果断地一翻,长刀一撬,她借着李瑾容之力将自己撬了木柱的更高处。
王老夫人“咦”了一声,眯起眼睛,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手中的木头拐杖。
四十八寨中,入门的时候,是每个师父自己带自己的弟子,但等弟子打好基础,开始正式学功夫以后,门派之间却是没有界限的,弟子们只要还有余力,可以随时串山头学别家功夫,长辈们都认识,只要有空,也都愿意教,所以周翡虽然是李瑾容领进门的,所学的功夫却不一定是李瑾容教的。
她先开始荡开石板的那一刀“挽山河”,是寨中一个叫“沧海”门派的招数,后面这狡猾的一避,她身如鬼魅,出刀诡谲,却有是另一种风格。
马吉利小声道:“我怎么瞧着她这身法有点‘鸣风’的意思?”
“鸣风”是四十八寨中非常特殊的一寨,邪门得很,这一支的人从来都神出鬼没,据说投奔四十八寨以前,是一伙天下闻名的刺客,他们精于机关与种种秘术,洗墨江中的牵机就是鸣风一脉的手笔。
只是刺客的兵刃多为小巧、奇诡之物,普通长刀大剑并不多见,因此这一派没有什么像样的剑谱与刀法,不料周翡却能将鸣风之“诡”领会精髓,嫁接到了自己的刀术上,用来克李瑾容天衣无缝。
王老夫人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这个丫头,还真是……”
她方才没忧完,周翡已经让她大吃一惊,这会,王老夫人又是还没夸完,便见场中又生变。
李瑾容一剑被周翡滑了过去,也没有上蹿下跳地去追,她连头也不抬,回手一掌便拍在了木柱上,叱道:“下来!”
马吉利也好像被李大当家当胸打了一掌似的,跟着直嘬牙花子。
是了,以李瑾容的功力,实在不必跟这些小辈比划招式,她大可以一力降十会。
自古有“隔空打牛”的说法,李瑾容则是隔着一根合抱不拢的大木头柱子,直接将一掌之力顺着木柱传过来,原封不动地撞在了周翡身上。
周翡当时便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被她隔着柱子打飞了出去。
这一下挨得狠了,周翡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咙里居然有点发甜。她坐在地上,不由偏头咳了几声,有点喘不上气来。
李瑾容没有离开木柱范围,倒提重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旁边一个守柱人有点不忍心,弯腰扶起周翡,小声说道:“满场三十二根立柱,干什么非去那边找打?看不起师兄们呀?”
随即这位师兄又看了一眼她那把被啃了一块似的生锈刀,糟心得不行:“唉……还有这个破玩意,秀山堂考校这么大的事,你也来得忒随便了,快先去找马叔换把兵刃再来。”
周翡偏头看了看旁边计时的香案,头一根香快要燃尽了,她又看了看李家寨立柱上方才被李瑾容一掌打得乱颤的红纸窗花,便回头冲那位好心的碎嘴师兄笑了一下,用力拧了几下,总算将锈迹都磋尽,拔/出刀身来。
周翡拍拍身上的土跳了起来,仍然往那根立柱下走去。
她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能三年如一日,便能三十年如一日,便能三百年如一日——摇山撼海未尝不可,何况李瑾容只是她摘花台上的一道关卡而已。
李瑾容终于吝啬地对她点了一下头。
下一刻,周翡蓦地拔身而起,一跃上了木柱,李瑾容的剑却比她身形还快,电光石火间,两人在方寸大的地方过了十多招,每一次刀剑相抵,王老夫人等旁观的都觉得周翡的刀要断,谁知这把“吱吱呀呀”的锈刀凶险地左右摇晃了一路,竟没有要寿终正寝的意思。
李家寨的大木头柱子反复有些承受不住大当家的剑风,一直在微微的晃动着。周翡往上瞄了一眼,当胸荡开李瑾容一剑,随即骤然改了身法,居然故技重施,又用上了鸣风的身法,好像打算强行爬上木柱子。
王老夫人叹了口气——方才李瑾容一掌将她震下来,就是在警告周翡,真正的高手面前,所有的伎俩都没用,这小丫头居然这么快就不长记性了,恐怕要吃些苦头。
果然,李瑾容似乎皱了一下眉,随即将手中重剑的剑鞘往上一掷,那普通的宽剑鞘呼啸一声,快如利箭似的直冲周翡扫了过去,这回周翡大概是有了挨揍的经验,瞬间松手,脱离了木柱,宽剑鞘重重地撞在了木柱上,将柱身撞得往一边弹了开去,木屑翻飞……
而顶上的红纸窗花也跟着一荡,骤然脱离了小小的挂钩,飘飘悠悠的就要垂落下来!
周翡在空中提刀下劈,砍在李瑾容尚未来得及落下的剑鞘上,同时借力纵身一扑,抓向纸窗花。
李瑾容一剑已经追至,周翡双手提刀,整个人竟在空中弯折下去,强提了一口气,将全身的劲力灌注在双手上,只听“呛”一声,她手中的破刀难当两面催逼,当场碎成了四五段,落地的刀剑竟直直地戳进了摘花台的地面下,李瑾容的重剑顿时偏了,周翡则风筝似的飞了出去,她一抄手正将那红纸窗花捞在手里,同时后背狠狠地撞在了旁边的木柱上,嘴角顿时见了血,狼狈地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