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背着手,手里把玩着先帝留给他的旧佛珠,不慌不忙地路过萧条的庭院:“我娘没的早,我又没娶媳妇,我不老不少的光棍一条,要那么多漂亮丫头干什么?显得怪不正经的。”
这么一听,好像他是个正经人似的。
曹娘子不太敢正眼看顾昀——长得好看的男子他都不大敢看,在旁边怯生生地问道:“侯爷,别人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
顾昀忍俊不禁,调笑道:“怎么,你要别了萧郎嫁给我啊?”
曹娘子整个人红成了一张纤细的猴屁股。
长庚脸色黑了下来:“义父。”
顾昀这才想起了自己的长辈身份,连忙艰难地庄重下来,憋出一脸蹩脚的慈祥,说道:“我这里没什么规矩,想吃什么自己跟厨房说,后院有书房有武库,还有马厩,读书习武还是骑马都随意,平时沈易有空会过来,他要是忙,我就另外给你们请个先生——出去玩也不必知会我,带好侍卫,到外面别给我惹事就行……唔,让我想想,还有什么。”
沉吟片刻,顾昀又回过头来说道:“哦对了,还有就是家里有些老仆年纪大了,反应难免迟钝些,多担待点,别跟他们着急。”
他只是平平无奇地交待了一句,长庚的心却莫名地被他话里难得的温情扫得酥了一下——虽然温情不是冲他。
顾昀拍拍他的后背:“我这里是冷清了点,以后就拿这当家吧。”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长庚都没见过顾昀,新皇要登基,魏王要敲打,北疆绑回来的蛮族世子要发落,蛮人无故毁约入侵也要讨个说法……还有无数的应酬,无数的试探,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长庚自以为勤勉,可是每天早晨等他起身,顾昀都已经走了,晚上他睡了一觉惊醒,顾昀还没有回来。
转眼溽暑已经尽,过了个匆匆来去的秋天,就到了个生炉子的季节。
深夜,石板路上铺着一层眼皮一般的薄雪,空中微微起了白雾,马蹄声从小路尽头响起,不多时,两匹通体漆黑的马拉着一辆车穿越薄雾而出,停在了侯府的后门。
马车发出“噗”一声轻响,车身周围三条保暖的管道释放出白汽来,车门从里面打开,沈易从里面钻了出来。
沈易呵出一口白气,回头对车里的人说道:“我看你也别下车了,直接让人把门打开赶车进去吧,太冷了。”
车里人应了一声,正是顾昀,他脸上倦容很深,但精神似乎还好,吩咐车夫道:“开门去。”
车夫一溜小跑地去了。沈易原地跺了跺脚,问道:“药劲过去了吗?”
顾昀懒洋洋地拖着长音道:“过去了,再宰几个加莱荧惑不在话下。”
沈易:“今天皇上叫你进宫怎么说的?我听说天狼部派了来使?”
“老瘸子死皮赖脸地呈上了一张奏表,鼻涕都快抹上去了,说要把每年紫流金岁贡还给我们加一成,让皇上看在他儿子年幼无知的份上,将他放回去,那老瘸子愿意以身代之,自己过来当阶下囚。”顾昀兴致不高,嘴里也没好话,“龟儿子,崽子都下了七八个了,还年幼无知,莫非是关外没好土,苗都长得慢?”
沈易皱了皱眉:“你没当庭发作吧?”
“我哪来那么大脾气?可我若是不发作,那穷疯了的户部尚书敢一口答应下来。”顾昀冷冷地说道,随即他语气一转,叹了口气,“满朝圣贤,都不知道‘放虎归山’四个字怎么写。”
蛮人进犯雁回时穿的重甲短炮装在胸前,那是西洋人的设计——中原人骨头天生要细一些,即便是军中将士,也普遍没有那么壮,重甲的设计也看重轻便敏捷,通常不在战场上玩“胸口碎大石”。
荧惑加莱背后毫无疑问就是那群始终垂涎大梁的西洋人。
顾昀垂下眼,看着地面微微反光的薄雪,低声道:“四境之外皆虎狼啊。”
他有心想纵长蛟入海,直下西洋,一路打到他们番邦老窝去,可是连年征战,大梁国库都快被他打空了,眼下因为顾昀拥立新皇上位,及时雨似的镇住了趁着先皇病危时蠢蠢欲动的魏王,新皇凡事都给他几分颜面。
但是颜面……是能长久的么?
沈易摇摇头:“不提这个了,四殿下在你那怎么样?”
“四殿下?”顾昀一愣,“挺好的啊。”
沈易问道:“他现在每天做些什么?”
顾昀思量片刻,不确定地答道:“……玩吧?不过我听王叔说他好像不大出门。”
沈易一听就知道,顾大帅把四殿下当羊放了——每天给草吃,其他就不管了,不过这也怪不得他,因为当年老侯爷和公主就是这么养活他的。
沈易叹道:“先帝当年是怎么对你的,忘了?”
顾昀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他其实没想太明白应该怎么和长庚相处。
长庚已经过了跟大人撒娇要糖吃的年纪,性格又早熟,在雁回小镇的时候,甚至是那孩子照顾他这不怎么样的义父多一点。
顾昀不可能整天带着一帮孩子玩,但也很难作为一个长辈,对长庚做什么引导。
因为他实在是被强行赶鸭子上架,还没有能做好一个父亲的年纪和资质。
尽管顾昀说过,将来想将玄铁营留给长庚,但那毕竟只是一句玩笑话,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再者说,想在军中闯出个什么名堂来,要吃多少苦顾昀心里再清楚不过,只要他还活着一天,还挑得动大梁的江山,就不太想让长庚经历同样的苦。
然而同时,他也希望这交到他手里的小皇子能有出息,最起码将来能有自保能力。
那么一个人要如何能不吃苦又有出息呢?
古往今来的父母都在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求而不得,更不用说他这个半吊子的义父,他只好干脆放任长庚自由成长。
车夫已经打开门,点好了灯,在旁边等着顾昀发话。
沈易对顾昀说道:“指望你心细如发无微不至,那是太苛求了,但是他遭逢大变,身边的亲人只剩下你这么一个,你待他实在一点吧,哪怕不知道该干什么,时常在他面前晃一晃、给他写两幅字帖也是好的。”
顾昀这回大概是听进去了,耐着性子应道:“嗯。”
沈易将一匹马从车上卸下来,牵起缰绳。
他已经跨马要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唠叨道:“大帅,懵懂幼子,久病老父,都是教你成人的,碰上哪一个,都是幸运。”
顾昀痛苦地揉了揉眉心:“娘啊,你这光棍碎嘴子,求求你了,快滚吧!”
沈易笑骂一声,纵马而去。

第19章 隐秘

已经过了三更,顾昀筋疲力尽,本想回去休息,但到底被沈易的话影响了,脚步不知不觉中转向了后院。
此时整个京城也没亮着几盏灯,长庚早已睡下,顾昀没有惊动外间老仆,轻手轻脚地进了他的屋子,借着窗外的雪光正要伸手替长庚拉一拉被子,忽然,他发现那孩子睡得并不安稳,好像正被噩梦魇着。
“在侯府住得不习惯么?”顾昀这么想着,将冰冷的手指在长庚手腕上一扣。
长庚狠狠地激灵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气惊醒过来,眼中惶惑未散,呆呆地盯着床边的人。
顾昀轻轻地晃了晃他的手腕,放柔了声音:“做噩梦吗?梦见什么了?”
长庚刚开始没吭声,好一会,散乱的目光才渐渐有了焦距,他盯着顾昀的眼睛在深夜里好像燃着两团火,忽然回手搂住了顾昀的腰。
顾昀肩上挂着玄铁的甲片,捎来一片初冬的凉意,冷铁紧紧地贴在长庚额头上,恍惚间,长庚好像回到了关外那个冰冷彻骨的大雪夜里,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至此方才从纠缠的噩梦里解脱出来,心想:“我还活着呢。”
屋里座钟的齿轮“沙沙”地转着,已经升起了火盆,像一口大锅一样横陈在屋子中间,细细的白气从下面冒出,旋即就被特制的风箱卷走,只悠悠地冒着热气,将整个屋子都循环得暖烘烘的。
顾昀突然被他抱住,先是一呆,随即心里泛起奇异的感觉,头一次被什么人竭尽全力地依靠着,几乎靠出了一点相依为命的滋味来。
他平日里那副“老子天下无敌”的轻狂样子当然是装的,自己的斤两他掂得很清楚,安定侯要是真的那么自不量力,沙场几回来去,他坟上的草大概都有一人高了。
可是这一刻,顾昀心里真的升起一种“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
长庚的骨架已经长起来了,却依然带着孩子似的单薄,伸手一拢,能透过薄薄的里衣隐约摸到他肋下的骨头。
这身单薄的骨肉鲜活而沉重地压在他身上,顾昀心想,他得照顾着这个孩子长大,像先帝期望的一样,看着让他平静安稳,长命百岁。
他总算能把对阿晏的那一份鞭长莫及的无能为力补上。
顾昀解下肩头的铁甲,挂在一边,和衣上了长庚的床,问道:“想你娘了吗——我是说你姨娘。”
长庚摇摇头。
顾昀长庚对先帝憋不出什么深情厚谊,估计是给自己面子,才叫了先帝一声父皇,便问道:“那你想念徐兄吗?”
这回长庚没否认。
徐百户是他多年来见过的第一个好人,虽然没什么能耐,但是宽厚温和,他的继父以身作则,第一次让长庚知道一个人是可以这样平心静气地活着的。
只是徐百户军务繁忙,总是不在家,这才让顾昀趁虚而入地填补了那一点空缺。
见他默认,顾昀仰头望着模模糊糊的床帐顶,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脱口问道:“徐兄对你比我好吧?”
长庚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种显而易见的事他是怎么问出口的。
这一回,顾昀奇迹般地看懂了他的眼神,顿时觉得心口被一阵小凉风卷过,他干巴巴地说道:“那也没办法,皇命难违,你只能凑合了。”
长庚:“……”
顾昀笑了起来,长庚感觉到他胸口微微的震动,忽然心生异样,左半个身子觉得这样亲昵的距离有些不自在,想离远点,右半个身子却恨不能化成纸片,严丝合缝地贴过去。
去留不定的念头仿佛要将他一分为二。
而就在他心里天人交战的时候,顾昀手欠的毛病又犯了。
长庚的头发散在身后,不幸落在了他手里,他便开始无意识地来回捻着长庚的头发玩,力道不重,只是轻轻地拉扯着头皮。
长庚激灵了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全身的血都从漫步改成了狂奔,仿佛能听见它们擦过血管的沙沙声,一股来历不明热气散入他四肢百骸,差点烧穿了他的皮。
长庚猛地翻身而起,一把夺回头发,本能地羞恼道:“别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