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魏之远已经走了大半年。
魏之远很快适应了国外的生活——他可以很快地适应任何生活。
他每天上课、做论文,去图书馆,手腕上缠着木头佛珠,定期去教堂。
他和老熊一样,不信东方的神,也不信西方的神,他甚至不想从中找到救赎,他只想找一个可以沉淀下来安静面对自己的地方。
魏之远始终记得,临走的时候,老熊送他的一句话:“凡人爱憎贪嗔痴,都不过是一念的事。”
千人百态,其实也不过是各自选择放大和压抑的念头不同,放下可笑的自尊和傲慢,扒开皮肉,把藏污纳垢的自己研究透了,就有了一把能洞穿世界的剑。
魏之远会定期定时给家里座机打电话,想听听那个人的声音,他不敢打魏谦的手机,怕打扰魏谦工作。
可是如果小宝不放假回家的话,家里的电话基本都是没人接的。魏之远不知道是魏谦听到了来电显示刻意避开自己,还是忙得家也顾不上回。
……哦,对了,有一次魏谦接了。
当时魏之远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见大洋彼岸那边传来一阵什么东西掉地下的声音,稀里哗啦了好一通,接着似乎还有重物砸在地上的动静,随后他“喂”了好几声,那边再没有动静了。
魏之远没敢挂,他猜魏谦多半是把电话碰掉了,挂了就再打不进去了。他赶紧换了电话,打魏谦的手机,依然是没人应答。
小宝太远,和他一样鞭长莫及,最后,魏之远只好找到了三胖。
他挂着电话上的耳机足足一个多小时,才等到三胖赶到他家,接起了他家的电话:“弟弟,还在啊?没事,你哥就是喝多了,接电话的时候被电话线绊了一下,就没起来,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放心吧。”
这是没事吗?
他在那边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魏之远恨不得立刻就订机票回去,可随即又想到,回去他也什么都做不了,他哥说不定连理都懒得理他,更遑论让自己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了。
直到过年——农历中国年。
魏之远和国内有十三个小时的时差,他掐算好了时间,在新年钟声响起前半个小时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这一次,出乎他意料的,只响了一声,对方就接了,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那边流来:“小远吧?”
魏之远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依然被这简单的三个字击打得溃不成军,几乎难以自已。
他不知自己有多久没听过大哥这样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过话了。
那天魏谦和他聊了好一会,像小时候那样,耐心地听了他在那边是怎么生活的,学校里学了些什么,有没有交新朋友,直到对话被魏谦那边世界大战一样的鞭炮声打断。
魏谦低头看了一眼表——他的手表早换成了双时区款的,上面永远显示着另一个时区的时间。
他说:“快吃午饭了吧?今天过年,你找个中国人多的地方,吃点好的。”
魏之远被嘈杂的背景音震得听不太清:“哥你说什么?”
魏谦自嘲地笑了一下,提高了声音对那边大声说:“没什么,你好好上学吧,听不见了,我挂了。”
客厅里没开灯,也没开电视,魏谦只是坐在沙发上,似乎只是为了等谁的电话。
当初为了让家里人都有自己房间、过得舒服一点而特意买的大房子空旷得吓人——小宝因为跳舞的特长,被一个电影剧组挑中,春节也没能回来,魏谦没告诉她,其实那部片子自己也投了资。
魏谦放下电话,按了按不大舒服的胃,打算在大年夜给自己煮一碗小米粥。
老熊离开后,魏谦成了公司名正言顺的核心,短短一两年的时间,公司在他手里扩张了几倍,民营企业生存不易,数百个员工跟着他,每一次开疆拓土他都要亲自出面,绞尽脑汁地疏通各种关系,他总是奔波在路上,总是有没完没了的应酬,动辄一斤多的白酒灌下去。
魏谦不知道自己这么玩命还能玩几年,但岁月不饶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终于不再是那个被一记重拳打中胃、休息两天也能生龙活虎的少年了,烟酒与劳碌正在一点一点地掏空他的身体,魏谦能感受得到这个过程。
刚入冬的时候,有一次魏谦喝多了回家,刚进门就迷迷糊糊地听见魏之远的电话,他一听越洋电话,立刻急着要接,这才不小心被绊倒。
当时他直接就地昏迷,等到三胖匆匆赶过来,才总算把他拖到了床上,谁知后来就因为受了这一点凉,居然又一次引发了他的肺炎。
可把三胖愁得,看他的眼神几乎让魏谦感觉自己已经命不久矣了。
魏谦不咸不淡地和冯宁联系了几次,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冯宁喜欢的是那种“表面上爱搭不理,内心情谊深重”的男人,而不是魏谦这种“表面上客客气气,内心可有可无”的类型。
后来,三胖又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女孩,喜欢魏谦的女孩不少,不过其中特别肤浅的、为了钱的、充满幻想不过日子等等那些不靠谱的,都被专业媒婆三胖给过滤掉了,他精挑细选,找的都是愿意好好过,真正喜欢魏谦这个人的好姑娘。
但这种不求财也不怎么虚荣的好女孩,多半追求纯粹而美好的爱情,哪个愿意忍受男人任务一样地应付自己呢?
终于,魏谦还是习惯了自己形单影只的日子。
他自己倒是没什么,三胖每次见了他都愁眉苦脸,好像这媒婆当得不专业,有多对不起兄弟似的,后来三胖还自愿成了他的专业挡酒户,以前是一个人趴下,这回经常俩人一起趴下,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是把林清弄得非常有意见。
就在魏谦把粥锅架上炉子的时候,门响了一声,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小宝咋咋呼呼的声音:“哎哟,绊我一跟头,哥你在家吗?怎么不开灯?”
魏谦几乎有点难以置信:“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过年啊,就请了半天假飞回来了,明天早晨四点走,六点多的飞机,我再赶回去。”宋小宝蹦蹦跳跳地跑进厨房,“你要做什么吃啊?哎哟祖宗!你不是要喝这玩意吧?躲开躲开,我要和面,我要吃饺子!”
幸好,还有个丫头。
就这样,转眼又是四年。
四年后,魏谦也没想到,自己会在那种情况下见到魏之远。

第五十五章

  这个事情,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前因后果可谓是无巧不成书。
当年魏谦他们做的第一个项目的地方,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成熟的项目部,当然,受城市本身发展所限,这边这个团队的投资规模一直不大,人员配备也不怎么精良。
事情就发生在这里。
起因是张总的表哥。
张总本人是个众所周知的坑爹货,这已经是无可非议的事了,但他的表哥可不简单——当年他是市委书记,现在已经给提到了省里。
通过一些小道消息,魏谦他们还听说,这位值钱的表哥过几年很有可能直接调入直辖市当一把手,此人极其善于钻营,人脉宽广,背景颇深,而在任期间竟然还很有些政绩,把三四线小城市的核心商圈建得比省会不差什么。
眼下他的未来是个什么节奏,谁也说不清楚。
所以这条关系线对于魏谦他们来说,是必须不能断的。
即使魏谦和三胖一致认为,坑过他们的张总是个板上钉钉的脑残,但跟张总的关系一直保持得非常不错,平时私下里经常异地来往,吃吃喝喝,就是他介绍的一些不靠谱的项目都找借口推了。
表哥回老家,是为了给他的老母亲——也就是张总的大姑过寿,老太太八十有九,按当地的习俗,老人过生日要避开整寿,正寿提前一年大过,那么她也就相当于是过九十大寿了。
张总和表哥操持得很大,邀请函还是张总亲自跑来,送到总部董事长办公室的。
寿星老太太已经傻得连儿子都不认识了,作为寿宴的主题吉祥物,她全程就坐在轮椅上露了个脸,很快就被保姆推下去,用小勺喂糊糊吃去了,接下来,寿宴变成了一个关系网成员俱乐部。
魏谦跟三胖一人带了一个非常装逼的名片盒,基本只能放很少几张,眨眼就发完了,只好靠神通广大的董事长秘书小菲随时补充弹药。
一顿长达三四个小时、比谈判还费神的寿宴吃完,来客与主人的交情自然就分出了三六九等,最亲近的当然要留下,换个地方再聊一聊。
这天大领导表哥比较给面子,跟魏谦他们、还有当年合作过的李风雅李总一起,坐下来喝了好几壶茶,这才日理万机地连夜赶回省城,只留了个喝得找不着北的张总招待客人。
魏谦立刻让项目部张罗着,让李风雅陪席,回请了张总一顿,把张总伺候得心花怒放,再加上可能到了他自己的地盘,张总多少有些飘飘然了起来,于是他就饭后耍酒疯,闹了幺蛾子——非拉着魏谦他们找地方“消遣”。
路上,三胖面有菜色地对魏谦说:“我有不祥的预感。”
果然,张总把他们领到了一家金碧辉煌的私人会所,门口一排浓妆艳抹的漂亮姑娘已经列队整齐,正笑靥如花地等着迎接。
李风雅是个埋头办事的实在人,家里还有糟糠老妻和一儿一女,一见这阵仗,酒都吓醒了,连连摆手说:“张总,老弟,这不成,这哪行?你嫂子她……这不合适!”
张总喝多了蛮不讲理,一听就不乐意了,脸色一撂:“怎么?李哥看不起我?嫌我姓张的招待不周,还是嫌这些妹妹们档次不够,配不上跟老哥你说话?”
李风雅面有菜色,脑门见汗,魏谦给三胖使了个眼色,三胖连忙笑脸弥勒佛一样地打圆场:“李哥惧内不是一天两天了,张总你第一天认识他?上次我见了嫂子,那真是……老婆一声吼,他吓得腿直哆嗦,你说你老哥这么盛情款待,不是考验我们意志吗?”
他一番话说得油腔滑调,张总听出了点滋味,表情和缓下来,指着李风雅说:“放心,你放心,咱们哥几个谁跟谁啊,嘴严实,今天的事,一点风声不会让嫂子听见!唉,都怪我考虑不周,改天必须拎着东西去看看嫂子。”
他给了个台阶,李风雅心里再不愿意,也不好给脸不要脸,只能捏着鼻子做出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
张总随手搂住一个领头的女人,大着舌头说:“来!给我兄弟们介绍一下,这……这是我妹妹,亲妹妹,那边那……都、都是我亲兄弟,你一定、一定招呼好了,听见没有?”
就这么被“七十二行兄弟姐妹是一家”魏谦和三胖除了一起“呵呵”之外,已经想不出别的表情了。
张总摇摇欲坠,“亲妹妹”忙叫来两个姑娘,一边一个地把他扶了进去。
“一会你可不能掉链子,这个我真玩不了,林清非得把我做成腊肉不可。”三胖趁机用蚊子音跟魏谦交头接耳,“这个老不要脸的,儿子都快娶媳妇了,还弄这套——哎,他以前不是挺能端着、也挺会附庸风雅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