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姐姐。”麻子妈说,“趁他们都不在,我就要走啦,再不走,天就要暖和了,我就得等到明年了。”
天暖和了,流浪的人就没那么好死了。
“我跟你告个别。”她说完,艰难地操纵着轮椅走向电梯。
就在这时,宋老太突然出声叫住了她:“她姨!”
麻子妈回头看着她。
宋老太嘴唇颤动良久:“我……我跟你,跟你一道。”
麻子妈好像早料到了,丝毫不吃惊地说:“你来吧。”
两个女人就这样,在一个行将落雪的寒夜里,相携着走出了所有人的视线之外,再也没有出现过。
宋老太来自中秋,走去了早春,带着她最后的尊严和体面。
“我好歹认识两个字,写了遗书,还留了一封信呢。”路上,麻子妈和宋老太这样说。
宋老太问:“信上写的什么哪?”
“写的是‘我不是死了,只是走了’。”
并非死别,只是生离。
痛苦与幸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唯黄昏华美而无上。 ——海子。

  【卷 三·婴 儿】

第五十三章

  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帕斯卡。
后来,为了找麻子妈和宋老太,魏谦他们几乎把整个城市都翻了过来,可是这个城市太大了,所有临到眼前的线索,最后都是捕风捉影。
有人说看见她们出现在公园的人工湖附近,有人说她们往护城河的方向走了,还有人说,在某个废弃的桥洞里看见过这样一老一残的两个女人。
然而他们终于还是一无所获。
麻子妈和宋老太就这么没了。
对于这件事,受冲击最大的是小宝。
如果有可能的话,没有人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可是朝夕相处的两个人说失踪就失踪了,要瞒住她是不可能的。
父母过世的时候,小宝还太小不懂事,早就记不得了,可是奶奶不一样。
奶奶是她最亲的人。
她原本是个伊甸园里不知风雨的小女孩子,宋老太的离去,毫无征兆地把她拖进了人间,迎面而来的,是她从未重视过、也从未真切体验到的时光的刀风,一下见了血,就是切肤之痛。
那段时间小宝总是毫无征兆地发呆,偶尔不知想起了什么事,转身就会掉眼泪,她想起自己和奶奶吵架,想起自己气她,想起自己总是觉得训练和考试更重要,总会不由自主地忽略她。
当宋老太在临近冻饿而死的时候,当她最后一眼环顾周遭世界,发现整个城市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放眼望去,满眼全是陌生的时候,她会后悔自己那一刻头脑一热做出的决定吗?
没有人知道。
她或许凄凉悲痛,或许一只脚踏入死亡的国度里,宾至如归。
都是一念之差的命运,宋老太截断了所有可怕的未来的可能性,以另一种形式,浓墨重彩地将自己延续在了她亲人的血脉里。
再后来,熊嫂子陈露也没了。
不知道她是否安详,想来她生命中有诸多如此这般的不如意,该是不甘心的吧?
她太年轻,并不是喜丧,丧事办得缄默而凝重,全公司的人基本能去的都去了。
老熊在继任者魏谦的对比下,显得格外性情温和,他专一而多金,年龄也不算大,长得确实不怎么样,不过中年男子,视觉上看着漂亮的终归少见,也就不算什么缺点了。
陈露死后,有一小撮人曾经打过“熊夫人”的主意,有些只是单纯关心,想给他介绍个新的伴侣,还有些是居心不良,企图自己顶缺。
可惜这些人没过多久就都偃旗息鼓了——因为老熊做了一件特别出格的事。
他把家财分了,他自己的父母比他有钱,不用顾忌的,因此老熊把财产一分为二,一半留给了陈露的父母,一半捐给了城郊的一个寺庙,然后自己剃光了脑袋,进去当了和尚。
据说由于其为我佛做出了卓越的经济贡献,老熊进去以后就直接拜在了住持门下,成了个进门晚、辈分大的关门弟子。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在高寒缺氧的山区徒步买锅的大傻逼。
再后来……
魏谦停好车,从后备箱里把新买的大行李箱拖了出来。箱子里已经装进了一些东西,都是他认为需要的,箱子拎起来手感很好,很能装东西,不沉,看起来很结实,样子也不错——当然不错,魏谦挑了半天,才挑到了这么一个最贵的。
这并不符合魏谦的个人风格,他虽然早就已经和“穷”扯不上关系了,但却并没有像他自己想象的,成为一个挥霍的暴发户,从他钱包和私人卡里花出去的钱大多不是给自己买什么,魏董事长依然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死抠门。
如果他本人需要什么东西,走进一家商店,最后买走的一定是其中价格中等乃至中等偏下的。他所有的衣服都是千篇一律的基本款,衬衫一律是没有任何花哨的白衬衫——这样就可以不用为了搭配衣服买一大堆领带。
说实话,如果不是他本人的精气神和面貌,别人看到这个小伙子,八成会觉得他不是卖保险的就是售楼处的。
他也依然开着他那辆破破烂烂的小迈锐宝,于是每每需要出门见人的时候,就必须得把代步工具换成公司的公车,以免被人看见显得太寒酸。
这皮箱当然不是他舍得给自己用的,魏谦一路拎上楼,把它放在了魏之远门口,伸手敲了一下门,以引起屋里背对着他的人注意,而后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人了。
魏之远回过头来,他哥已经走了,不远处传来一声关门的响动。
他站了起来,默默地把箱子拖进屋,伸手摩挲了一下行李箱的把手。而后他迟疑片刻,走到魏谦门前,像罚站一样地静立良久,想要叩门的手抬起了三次,又放下了三次。
那个光怪陆离的年会过后,他们俩就一直是这个状态——魏谦依然为魏之远做他所能做的一切,但一直把他当空气,如果必须要和他说话,就会简短得像打电报一样节约环保,并且绝不看他的眼睛。
本来按照魏谦一贯的脾气,他肯定会大发雷霆。
魏之远当时被他一拳把酒打醒了,还以为自己接下来会挨上一顿臭揍,回家的路上,他甚至想到魏谦说不定会和他断绝关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可是都没有。
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让他们俩都心力交瘁,魏谦没时间、也没有精力揍他了。
至于魏之远所构想的最坏的结局……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低估了他哥的感情,尽管那感情并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种。
夜深人静的时候,魏之远会毫无来由地自省和反思,他发现“一刀两断、玉石俱焚”之类的事,是只有自己才能做出来的,大哥心里但凡还有一点感情维系,他就绝不会走到那一步。
魏谦对弟弟妹妹的疼宠都在日复一日的不动声色中,变得几乎如背景色一样不易察觉的东西,而今,反而在这样抗拒的态度里被凸显出来。
魏之远感受到自己某种行将就木般弥留的眷恋——事到如今,他就要走了。
离开并不是他的主意,是某一天,魏谦把几所国外名校的招生信息打印出来,连同一张存好了钱的卡一起放在了魏之远面前,也没提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你自己看着办。
一年后,魏之远完成了申请和一系列的手续,他即将带着录取通知书,乘坐第二天的飞机离开,飞到十几个小时以外的陌生国度。
而他所爱的人在地球的另一侧,漫长的时差使得古人说的“千里共婵娟”都成了不可能的幻觉。
魏之远最后还是没有惊动魏谦,他独自一人悄悄地出去了。
他漫无目的地坐在公共汽车上,走街串巷地路过整个城市,这里与十几年前相差得太多了,乍一看,改变几乎是面目全非的,那时,魏之远没有想到过这里会终结他的流浪。
……后来,他也没有想到这里原来不是他的最后一站。
魏之远不知道自己坐车走了多远,公交车一路开到了终点站,市区里活活能把人挤成相片的车厢里只剩下他一个乘客。
乘务员奇怪地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的乘客,走过来提醒他:“小伙子,终点站了,下车了。”
魏之远这才如梦方醒,浑浑噩噩地在陌生的地方下了车。
有时候,城市的郊区就像隔壁县城一样遥远,魏之远先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他在马路边上站了一会,看见了一个非法的“一日游”散团。导游举着个小红旗,正唾沫横飞地在前面领路,后面跟着一排累得像狗一样的游客。
讲解词有只言片语飘进了魏之远的耳朵,他听见了某个寺庙的名字,好一会,他才想起来,这好像就是老熊出家的地方。
魏之远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态,跟着这群游客一路走到了寺门口,他原本就是想来看一眼,没指望会遇见老熊,没想到在售票点就看见了那货。
只见老熊顶着个光溜溜的大秃瓢,身披袈裟,一手收钱一手递票,还不忘唾沫横飞地对游客推销一番:“施主要买香吗?本寺许愿很灵的——想求桃花的女施主请在这边排队,今天特价促销,买香送平安符,大师亲自开过光的,等等,今天只限女施主,那边那个小伙子你不要混进去!”
魏之远:“……”
一大波旅游团过去,老熊才歇下来,用宽大的袖子擦了把额前的汗,拿起旁边的矿泉水一口气灌了半瓶,然后舒服得长长叹出了口气:“阿弥陀佛!”
魏之远这时才有机会走过去:“我以为你是来清修的。”
老熊抬头看见他,有些吃惊,忙招手叫过了一个半大的小和尚接班,问魏之远:“小远?你怎么来了?”
魏之远苦笑了一下。
老熊觑着他的神色,想了想,说:“那行吧,既然来了,你跟我去我住的禅房里坐一会。”
魏之远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刚要抬脚跟上他。
老熊又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等会,你先把票买了,我们这小本买卖,你不许仗着熟人逃票。”
魏之远无奈地掏出一把零钱,他算是明白了,老熊所谓的“出家”就是专程来亵渎佛门的。
寺庙在山间,炎炎夏日,山上郁郁葱葱的植被被当做旅游区保护,一个个养得翠绿欲滴。
穿过游客遍布的前院,老熊带着魏之远走进了“游客止步”的后院,里面却一下子清寂了下来。
门口卧着一条长毛大狗,看见人,丝毫也不惊诧,一个小和尚正在打扫院子,见了他们,客客气气地和老熊打了招呼。
远近有似有若无的敲木鱼和念经的声音,融化在一片久久不散的蝉鸣里,香烛杳杳,“佛门清净地”的感觉扑面而来。
这里是古刹,毫无疑问的,禅房都很破。当然,作为本寺的大财主,老熊住的地方已经是条件最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