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不敢要”,和“不要”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魏之远天生比别的小孩会克制自己的欲望,所以相应的,脾气也显得比其他的小孩和缓一些。
但魏谦知道,“克制”出来的性情毕竟不是真性情,就好比“不在意,不生气”和“微笑着憋着不发火,等时机条件成熟了再狠狠报复”这两种人,虽然在遇到事的第一反应上非常相像,但他们的差异就像隔着一条银河。
魏之远这个孩子,偏激、狭隘、受挫感强、安全感差,这些都不算什么,要命的是,他太聪明。有一段时间,魏谦总觉得他就像一个危险的、时刻准备爆炸的炸弹,后来爆出了性向问题,不知道是不是魏谦的心理作用,他几乎觉得魏之远的阴郁和不好沟通又上了一个全新的层次。
最近两年,随着魏之远日渐成熟,他身上那种让魏谦不安的尖锐逐渐平缓了,魏谦甚至有种他长大后性格就变了的错觉。而他这时才发现,魏之远并没有变,只是随着他思虑增多,感觉到了别人对他某些言论和态度的不赞同,而刻意隐藏起来了而已。
魏之远说完那句话以后,魏谦足有好一会没反应过来,脖子上的触感挥之不去,好像魏之远在他的脖子上按了几个灼热的手印,越来越烫。
魏谦从来是缺钱缺揍不缺心眼,他当然感觉出了不正常,但究竟是哪里不正常,他却本能地不愿意去往深处想,他顺从了这股本能,并且跟着恼羞成怒起来,严厉地看向魏之远:“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之远默不作声地站直,他已经觉得自己方才失言了。
一直以来,大哥没有找伴的意思,可他年轻英俊,甚至是成功而且前途无量的,哪怕乍看不大好接触,也依然会有前仆后继的女人甚至男人喜欢他,魏之远心里一直有这样的隐忧,他的大哥就像一块被岁月和生活打磨得光芒璀璨的宝石,不单他一个人长了眼睛。
然而隐忧毕竟只是隐忧,谁知这天就被三胖这么毫无预兆地当面点了出来。
魏之远还没做好准备。
当他捏着那个陌生女孩的照片时,心里清清楚楚地有一股近乎仇恨的热流,它几乎是无差异攻击地横扫了出去,对三胖、对那他见也没见过的陌生姑娘、甚至对他哥。
他心甘情愿地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累,每每承受不了的时候,大哥都是他心里的支柱,他紧紧地握着这如同信仰一样的东西,咬着牙逼自己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更配得上对方的人。
“可你为什么不肯等一等我呢?”他垂着眼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魏谦,心里弥漫着无法言说的委屈和痛苦——魏之远有信心控制一切的来龙去脉,唯独控制不了魏谦的心。
有时候做家长的人,如果面前的孩子一直态度强硬,他们可能还会理智地思考一下,但是一旦孩子避开他们的眼神,显示出一点点退缩的意思,家长反而容易心头火起。
魏之远的沉默就这么点燃了魏谦的怒火。
“你觉得自己很特立独行是不是?你觉得自己情圣了,了不起是不是?”魏谦很少用这种口气训斥魏之远,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我看你是找抽!”
魏谦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双臂抱在胸前,方才被魏之远整理过、格外整齐的衣服配着他格外不“整齐”的动作,显出某种让人怦然心动的独特的气质,魏之远触碰到他仰起的目光,他胸中的痛苦挣扎和欲望全都搅成了一团,变成一个一点就爆的火药桶子,而不长的引线已经爆出了火花。
他的喉咙忽然顿时干涩起来。
盛怒之下的魏谦完全不知道,面前的似乎乖乖听训的宝贝弟弟正在默默地意淫自己,对项目那头一团乱麻的焦虑和对魏之远晦暗不明的未来的焦虑不分彼此地搅合在了一起,二者相互叠加,立刻相辅相成地发展壮大起来。
他毫不客气地对着魏之远劈头盖脸地发泄了出来:“什么叫你会疯?我看你已经疯了!要死要活要疯要傻的很光荣是吧?魏之远,我他妈才刚觉得你懂事了一点,你能不能不要在我还没来得及表扬你的时候,先一巴掌把我这一肚子话抽回去,啊?”
他发火的时候,眼睛格外的亮,五官比平时一片漠然的时候显得更加生动,魏之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甚至觉得,魏谦的眼睛里就像跳动着两团带着魔咒的火,让他宁可化成一团灰烬,也想扑到其中。
引线快要烧到头了,他的呼吸无法抑制地粗重起来。
“你说你喜欢男的,改不了,行,只要你自己想好了,这我也捏着鼻子忍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的纵容就是让你无法无天地挥霍生命了?”魏谦一抬手,从书柜里抽出一本已经有些年头的新华字典,重重地砸在了魏之远身上,“你会不会说人话?不会说自己查字典好好学学去!”
字典正好砸中了魏之远的胸口,魏谦下手没轻没重,魏之远几乎觉得自己有那么几秒是窒息的。
“轰隆”一声。
蜿蜒的火星点燃了他心里压抑的黑箱,魏之远自己也本以为那只是一簇烧过就散的烟火,然而他只来得眼前一黑,一时间神智全非,他心里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烧成了一片火海,绵亘十万里扭曲的烈焰融入了他每一根血脉。
他胸中有心如深渊,第一次他以为要失去这个人的时候,通往深渊的门打开过一次,卷进了一条人命,而这是第二次。
魏之远的耳畔终于只剩下那么一个声音:他是我的!是我的!
魏之远突然一把抓住魏谦椅子两边的扶手,双手爆出可怕的青筋——那是一个把魏谦困在了椅子里的动作。
他的心跳如隆隆巨鼓,瞳孔剧烈地放大,额角和手心浸出细密的汗,死死地盯着他所渴望的那个人的脸、眼神、身体乃至一切。
魏之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就在这时,外面的大门突然重重地响了一声,宋小宝好几斤重的书包大概是从她身上滑了下来,撞在了门上,随后是她掏钥匙开门的动静,一串钥匙冰冷的金属碰撞的声音稀里哗啦地打破了两人之间行将窒息的气氛。
魏之远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满口的血腥味,撑在椅子把手上的手是麻木的。
小宝的大嗓门在外面响起来:“大哥!我看见你鞋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魏之远缓缓松开了手,这才感觉到大脑有些缺氧,而胸口在隐隐作痛,他脸色白了白,伸手按住被字典砸中的地方。
魏谦站起来走出去,魏之远靠在他的书桌上,听见客厅里的交谈声。
魏谦:“刚到没多久,你吃饭了吗?”
小宝连抱怨再撒娇地说:“我不吃,老师不让我吃,快考试了,她还让我减肥,饿死我啦。”
魏谦:“再减都没人了,你们老师神经病啊?老不吃饭怎么行,平时还要上课,你受得了吗?”
小宝“嘿嘿”一笑,学舞蹈大量的肢体运动把她的身条拉了出来,细胳膊细腿显得手长脚长,说不出的轻灵好看,唯有这嗓子笑法,依然把她回归成了形象全无的傻妞一个:“受得了,我要是能通过专业考试,文化课过得去就行啦。说真的哥,做数学作业比空着肚子跑步痛苦多了。”
她说完,扔下书包,中气十足地冲向宋老太的房间,嗷嗷叫唤着:“奶奶!俺胡汉三又回来啦!”
魏谦:“别蹦跶啦,小心楼下上来找你。”
宋小宝用行动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弱智儿童欢乐多”,清脆地说:“来找啊来找啊,我给他们跳恰恰,哈哈哈哈哈!”
她一个人回来,整个家里的噪音指数立刻指数幂上涨,到处都是她“哇啦哇啦”说笑的声音,从谁谁谁今天摔了个大马趴,到哪个老师把眉毛剃干净忘了画——也不知道她哪那么多感慨和乐子。
魏谦只觉得有五百只大鸭子从他身边列队而过。
他揉了揉太阳穴,缓缓地吐出一口郁结的气。
魏之远听见门响,偏头一看,魏谦走了进来。
魏谦回手关上了门,神色复杂地看了魏之远一眼,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刚才砸哪了?过来我看看。”
魏之远胸口上给砸青了一大片,中间隐隐带着点淤血,看着怪吓人的。
魏谦翻出跌打损伤的药膏,弯下腰给他上了药,已经平静了下来的魏之远惨遭了一份痛并快乐着的折磨。
上完药,魏谦把药膏盒子扔在他怀里,低声说:“气死我了,滚回去自己反省。”
魏之远就知道,这个事算揭过了。
接下来的好一段日子,魏谦都无暇他顾,他既没有抽出时间去认识三胖介绍的女孩,也没有时间烦恼魏之远越长越歪的个性和已经正不过来了的性向。
C市项目的预售回款期开始了。
张总那不知哪里来的盲目自信终于被惨淡的内部销控表浇灭了,魏谦的预感成了真。
项目公司一般有自己的销售团队,怎么卖,卖了多少,这些都是项目总管,打报告给双方股东就好了,这次却是老熊和张总两大股东方的法人代表亲自过去坐镇销售团队了。
先是铺天盖地的广告,然而没用。C市的常住居民人口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完全消化不了这个体量,而度假疗养别墅本身也是针对来此旅游的外地游客,但同类产品实在太多,竞争对手有的是,什么“森林公园中的私人庄园”,“山居楼台隐居圣地”之类品类繁多,张总提的那个活像“临终关怀老人馆”一样的疗养概念根本没有任何竞争力。
各家争奇斗艳一般,每家都有亮点,但是亮点多了就变成晃眼了——当地的别墅市场已经呈现了明显的买方市场。【注】
说起来也是,出来旅个游,看着地方好就在当地买个房子的烧包,全中国能有多少?
而这些烧包各自有家有业,当然不可能常住,弄个产权式酒店公寓每年临幸一两天,已经非常“傻多速”了,有多少人会花大价钱买一栋离群居索、进进出出都不方便的别墅的?
钱的问题还是小,难道找人打理不麻烦?
后来老熊他们也尝试过在各自的老客户群中搞“折价内部销售”,依然以失败告终。
这时,他们以前粗放式的捡着项目就干,没有品牌特色,甚至没有固定产品的弊端凸显了出来——这种超高端项目的客户群体和以前做的城市住宅群甚至小规模的商业地产都产生了明显的断层。
简而言之,就是老客户里根本没几个人买得起,别说购买,他们连关注都懒得关注。
中间有一段时间,他们几乎放弃了“卖出去”的努力,想转向“租赁”,租给某些旅游机构或者酒店机构,改做别墅式度假酒店。
这个提案被双方股东一致通过,然而且不说只租不售带来的资金压力,这一大片别墅区就连整租都租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