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正式成了一个准大学生,魏谦离开学校的时候,教学楼门口的大樱花树花期正盛,他站了一会,真的被落下来的花瓣埋了脚。
魏谦在家无所事事地晃荡了两天,应付完险些激动出心梗的宋老太,终于想起来关心一下放养的两个小崽子。
他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小妹妹在写作业的时候做的小动作变了,她以前做不出题目的时候,喜欢抠手指,现在却变成了用笔杆子绕自己的头发,绕完以后还用手捏一下固定,眼前一缕头发就会短暂性地形成一个波浪形状的小发卷,她会独自臭美一会,然后再继续写作业。
魏谦留了心,发现这丫头知道臭美了。
小宝小时候爱睡懒觉不爱早起,都是他给拎起来强行按在水池里,才猫似的拿凉水在脸上划拉两把,现在她洗脸完全不用大哥提醒,周末在家,她一天洗了好几次,每次都在厕所的镜子前照半天。
而女孩子的变化,简直是生物学上另一种程度的“变态发育”,真的能女大十八变地长成面目全非的模样。
小时候是黑猴子的宋小宝的开始脱胎换骨般地变白,眼睛也开始拉长,长出了长而浓密的睫毛,鼻梁虽然依然不高,却随着软骨的定型,至少看起来不塌了,嘴唇下面收出一个小小的下巴,魏谦惊奇地发现,她就像只毛毛虫一样,转眼就奔着蝴蝶的方向长去了,竟能看出一点小美人的雏形来。
不过,这一点雏形在她那军阀一样的大哥看来,根本什么都不算。
在魏谦看来,宋小宝依然是“半个人”,这些小崽子在没长大之前,都是一样不男不女的样子,根本没有什么性别可言。
她前没胸脯后没屁股,豆芽菜似的那么一个小东西,魏谦理解不了她到底有什么好美的。
他坚定地认为,小宝的臭美,除了耽误时间影响学习以外,没有任何的益处。
于是他在又一次瞥见小宝有拿笔卷头发的时候,走进了小宝的房间,以贾政对待贾宝玉的方式,非常严肃地和她谈了一次……不,是单方面地训了小姑娘一顿,还从宋小宝的书桌里搜出了一小瓶指甲油,拿走没收了。
最后,他专横跋扈地规定,宋小宝每天照镜子的时间不得超过一分钟。
小宝委屈极了,第一次对大哥生出了逆反心理,而魏谦竟然还嫌不够,走出去之前一只手扶在小屋门框上,义正言辞地回头说:“哦,对了,我看你们学校里别的小丫头都把头发剪了,干脆你也剪了得了,早晨起来省得梳那么长时间,再说我听说头发太长吸收营养,影响脑子。”
这话遭到了宋小宝的激烈反抗,她跳了起来,胆大包天地冲着大哥大吼一声:“我不剪头发!就不剪头发!你要是剪我头发,就把我的脑袋一起剪了!”
魏谦愣了一下,没想到头发对她而言居然这么重要,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训斥,小宝就被自己的大逆不道吓坏了,自行“呜呜”地哭了起来。
魏谦叹了口气,拿她没办法,只好板起脸来:“哭什么哭?再哭抽你。”
他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给宋小宝判了个缓刑:“那行吧,看你成绩和表现,期末要是退步,甭给我废话,麻利的把你那破头发剪了,听见没有?”
宋小宝抽抽噎噎地问:“剪……剪什么样?”
魏谦想也不想地说:“前后一块都齐耳吧,凉快。”
宋小宝想象了一番前后都齐耳的头发是怎么个熊样,当场给吓了个魂飞魄散,从此开始了她一生中读书最用功的一段日子,坚决要捍卫她小脑袋上的一亩三分地,绝不能落在大哥的魔爪里。
魏谦从宋小宝屋里退出来,正好被从厨房退出来的魏之远撞了一下,魏之远的脑门差点撞在他的鼻子上,忙一手撑在魏谦身侧的墙上,侧身避过。
魏之远闷声闷气地叫了一声“哥”——他开始变声了,嗓子不舒服,所以说话的时候还要把声音再往下压八度,听起来居然低沉得像个大男人了。
魏谦一时有些恍惚,想起刚把他捡回来的时候,他还没有狗站起来高,现在竟然也成了半大小伙子了。
哥俩虽然还住在一起,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魏之远已经不往他怀里钻了……想钻也钻不下了。
真是……有苗不愁长。
魏谦想起宋老太交代,让他去郊区批发点鸡蛋来,于是拖出自行车出了门,往郊区的养鸡场骑去。回来的时候,他正好经过了老熊的店,只见老熊正指挥着几个年轻人往车上装行李,好像是要出远门的模样。
魏谦停下来打招呼:“老熊,你这是要把自己发配到哪扶贫去?”
熊老板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魏谦跳下来,把车停在一边:“好吧,这回发哪的财?”
老熊说:“夏至前后是收虫草的日子,我打算进藏倒腾点藏药——对了,正想找你呢,你周末还找短工吗?有空来替我看店吗?”
魏谦心里一动,两年前他带回来三万块钱,经过宋老太的勤俭持家和俩人抓紧一切时间找活干补贴家用,眼下竟然还剩了两万二……而其中大部分还是给麻子妈花的。
万八千块……够不够他搭着老熊的顺风车,也跟着倒腾点小买卖呢?

第三十一章

  可惜他的提议被老熊想也不想地一口拒绝了。
魏谦:“为什么?”
老熊用他那种固有的、火上房也能陌上花开缓缓归的腔调说:“我们俩三观不合。”
魏谦:“……”
同时他心里想:你妈。
魏谦问:“你雇我看店的时候怎么不说三观不合呢?”
老熊有理有据地回答说:“那是雇佣关系,现在你要和我一起走,你还要出资,那我们就是合作关系了,我不能要一个三观不合的合作伙伴。”
魏谦耐心地问:“不是,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三观?”
老熊:“问出这个问题,说明你根本就难以用有效的语言描述自己的三观,你压根就没有那玩意儿的概念,唉,可悲的世俗之人,生命中没有一盏指路的灯塔,活得该有多么浑浑噩噩啊!”
魏谦想知道,到底是哪个精神病院院长玩忽职守,竟肯把这路货色放出来祸害社会。
老熊淡定地看着他:“你肯定觉得我有病,那是因为咱俩三观不合。”
魏谦深吸一口气,耐下性子和他讨价还价三百回合。
老熊活像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不肯带他,魏谦心里磨拳霍霍地想把他揍扁,可是又不想得罪一条人傻钱多的财路,于是掏心挖肺地说:“吃喝费用我自理,平时干得了苦力,打得了群架,你就权当多雇个人,还不用你给工钱,你他妈就多带我一个人怎么了?”
老熊一开始入定一样地充耳不闻,听到这里,忽然神色一动,怀疑地看着魏谦:“打群架?你还会打架?”
魏谦:“是啊,第二专业。”
老熊打量他一番,严肃地思考了一分钟,出乎他意料地点了头:“那行,只要你能吃苦,就带你一个。”
魏谦心满意足,踩上自行车:“得嘞,谢谢您了,熊老板。”
老熊又叫住他:“哎,我们没准过两天就出发,你学校那边行吗?”
魏谦豪爽地说:“没问题,不念了。”
老熊灵芝一样多肉的脸上露出了一点赞赏的笑容:“虽然咱俩三观不合,但我还是得说,我特别佩服你这种敢于逃学奔前程的精神,真勇士。”
魏谦骑在自行车上,远远地回过头来回答:“我保送了,等秋天开学。”
老熊:“……”
片刻后,被欺骗了感情的老熊拖着老旦般的长音,开始在魏谦身后叫骂:“臭不要脸的保送党!你还想妄图混迹劳苦大众队伍,你、你……”
魏谦哼着小调骑远了。
就这样,魏谦开始了他生命中又一次要钱不要命的作死之旅。
这一回,临走的时候,魏谦没有不声不响。
一来,跟着老熊出去做点小买卖不是不能说的事,二来,他也确实又长大了两岁。
设身处地,魏谦想,如果自己是三胖,突然收到莫名其妙的求救短信,又听到那么骇人听闻的事实真相,非得疯了不可。
流逝的时光并非毫无痕迹,它开始让他意识到,当年是麻子和三哥一直惯着他、迁就他,现在是宋老太容忍他、照顾他。他也开始承认,自己满心的苦大仇深,实际却一直在任性妄为。
麻子他这辈子是没机会了,但是剩下两个,他想对他们俩好一点。
魏谦临走的时候通知了宋老太,告知了三胖,最后跑到麻子家里,和麻子妈说了一声,给她留下了一千块钱,哄她说是麻子寄回来的。
没告诉那俩孩子。
没必要,而且经过上次的南方之行,魏谦几乎怕了魏之远。
那小子个头是不小,却老也长不大一样地粘人。
两年前是暑假,这回魏谦生怕他连学也不上了,直接就撂挑子跟他走人了——魏之远绝对干得出这种事。
然而魏之远还是察觉出了蛛丝马迹。
起因是魏谦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为了出远门做准备,他买了一包常备药,刚回家放下,麻子妈就推着轮椅出来,在楼底下喊他,说是电视机坏了。
魏谦匆匆忙忙地跑去帮她修,就把这事给忘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魏之远正坐在椅子上,仔细地研究那些药的种类。
魏之远张嘴就问:“哥,你这是要去哪啊?”
魏谦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听他这么一问,汗毛都竖起来了,几乎升起某种被捉奸的惶恐,舌头打了个结,磕巴了一句,才用忽悠的方式禀告他们家小祖宗:“去、去哪?去什么哪?没有啊!哦,那个是快夏天了,人容易中暑热伤风,我准备提前的。”
魏之远默默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吭声,把装着药的塑料袋放回了原处,他分明看见里面有一包预防晕车的药和几支口服葡萄糖。
宋老太被魏谦嘱咐过,甭告诉那两个小的,怕他们心浮,尤其怕魏之远不好好上学,她从厨房端饭出来,瞥见此情此景,连忙欲盖弥彰地说:“那是我让你哥买的,他没要往哪去,这孩子,真能瞎想。快拿筷子去,咱们要吃饭了。”
她这瞎话说得,口气一唱三叹,几乎要凑成一出沙家浜。魏之远哪会听不出来?
他再回头一看,只见饭桌上是几盘饺子——得,滚蛋的饺子接风的面,她还挺尊重传统。
魏谦对锲而不舍地往他的话里插刀的老货无话可说,他算是看透了,让她扩散小道消息,她保证能对得起组织,让她保守秘密,那是自作孽不可活。
宋老太保守秘密的方法,自古只有一个:生怕别人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