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之远在外面流浪过,对各种恶意的人比小宝敏锐得多,恐怕是半路上就感觉到自己被人跟上了,所以才带着小宝绕路,他的处理方法其实很正确,只是孩子毕竟还小,最后到底没能甩掉对方,还是被堵住了。
这时,三胖也赶到了,三胖实在不放心,打完电话以后跟着就打了辆车回来。
一下车,他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魏谦说:“没事,谦儿,你放心,乐哥也听说了,他知道是你家的事以后,立刻派人去帮你找了,你……”
他的话音突然被打断,因为魏谦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一巴掌把小宝的脸打到了一边。
磊子吓了一跳,忙跳起来拦在魏谦和小宝中间:“谦儿,哎,谦儿!她还小呢,一个小屁孩子,她懂什么?你跟她急什么?”
三胖比较不客气,三步并两步地冲过来,冲着魏谦的耳朵咆哮:“妈逼你是活驴吗?往哪打呢?小孩的脸不能打你知道不知道!魏谦你是不是疯了?你个丫挺的玩意儿手那么重,打聋了她怎么办?啊?”
小宝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打,她简直是震惊的,开始没反应过来,好一会,才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她难以置信地伸手捂住脸,脸皮涨得通红,眼眶里开始蓄满了泪珠。
被三胖扯到一边的魏谦冷冷地看着她:“我看你敢哭!你还有脸哭?”
小宝果真就不敢哭了,竭力忍着,实在忍不住,她抽筋一样地抽噎一声,脸都憋得由红变紫了。
魏谦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可怜兮兮的小丫头:“你把他一个人丢哪了?”
小宝抽抽噎噎地说了一个胡同名:“我……我刚、刚才跟磊子哥说、说过了……”
磊子赶紧说:“对对,我刚才通知过了,现在有兄弟往那边过去了,谦儿你别急啊。”
魏谦弯下腰,直视着宋小宝的眼睛:“明哲保身,临阵脱逃,宋离离,我教过你这么做人吗?”
这句话里有两个词小宝没听懂,可不妨碍她领会了精神。这比大哥抽她一耳光还疼,宋小宝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三胖看不下去,把小宝拉到身后:“你怎么说话呢?你这是迁怒!非得把你亲妹妹搭进去你才爽是吧?你有病啊!”
魏谦无视了他,从兜里摸出钥匙递给磊子,客客气气地说:“谢谢兄弟,屋里喝杯水去,我今天招待不了,得先看一眼去。”
说完,他看也不看宋小宝一眼,扭头就走。
宋小宝哭得更凶了,三胖赶紧弯下腰把小宝抱了起来,笨拙地像个大熊一样拍着她的后背,哄着说:“妹妹,咱不哭啊,你哥今年没打疫苗,狂犬病犯了。没事,三哥给你找条毛巾敷敷,一会就不疼了,不怕不怕,三哥在这,你哥不敢再打你了。”
小宝趴在他的肩上,哭了个死去活来。
在宋小宝的童年里,她只记得一个人的怀抱,就是她的胖子哥。
胖子哥一到夏天身上就有股怎么也洗不掉的汗味,再干净都显得臭烘烘的,更别提有时候他身上还会沾上油烟味、菜味,呛人得很……然而那几乎是她能得到的唯一一点温暖的抚慰。
她短命的妈死得太早太不体面,以至于她对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印象。
而哥哥……打她有清晰的记忆以来,大哥似乎就没怎么抱过她,最亲昵的行为也顶多就是在她头上摸几把。
小宝有时候半夜里踢被子,被冻醒了也不盖上,都是故意的,她装睡等着哥哥来给她盖,哥哥会非常轻柔地拉上被子,掖一下被角,有时候还会顺手把她脸上的头发拨到一边。
那是他白天没有的、难得一见的温情。
她哥疼她,小宝知道,她要什么大哥给什么,小宝也知道,可是她依然畏惧他,很多时候主动开口要东西,也要得心惊胆战,并不十分地理直气壮,因为哥在家里老是冷着一张脸,皱着眉来去匆匆,甚至没耐心和她多说几句话,陪她看一会电视。
小宝总觉着大哥虽然爱她,爱得却非常有限,如果她太讨人嫌,说不定大哥那一点爱就收回去,不再给她了。
小宝嚎啕大哭,并不是因为魏谦打了她,其实她更害怕大哥不喜欢她了。
可惜胖子哥是个糙人,安慰人总也安慰不到点子上。
魏谦是在半路上碰到小远的,小远跟着一个乐哥的小兄弟,那位兄弟叫小贺,跟魏谦虽然不是很熟,但也偶尔有些来往。
小贺走在前头,不时回头看一眼后面的孩子还跟没跟着,魏之远见过他一面,算是认识,却拒绝让小贺拉着抱着,只肯一言不发地拎着他的钢管走在后面。
小东西走路的时候不抬头,专心致志地看着脚下,从小贺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头顶上小小的发旋。
小贺找到魏之远的时候,没能看见那个传说中专挑小孩下手的变态,只有一个六十来岁的老阿姨手里拿着个长把的扫帚守着小远,不时问他两句什么。
那变态已经跑了,魏之远外衣扣子崩掉了两颗,脸肿起一半,头上有一条大口子,明显是有人按着小孩的头往墙上撞的,钢管底下的尖沾了一点血迹,墙上和地面上都有尖利的钢管划过的痕迹,可见是经过了一番战斗。
这个小战士从头到尾没有放弃他的武器,直到幸运地惊动了一个刚好经过这边的老阿姨。
小贺过去的时候,魏之远正缩在墙角休息,感觉到有人靠近,肩膀明显收紧耸动了一下,整个人紧绷起来,虽然没有动作,但是小贺有种错觉,仿佛自己再往前走一步,那小崽手上的钢管就敢照着自己的脑袋削。
小贺停下脚步,试探着叫了一声“小远”,魏之远费力地睁开肿了的眼睛,打量了他片刻,认出了小贺,身体才微微放松了下来。
老阿姨狐疑地看了看这个疑似混混的小青年,不放心地问:“孩子,你认识他吗?”
魏之远点点头。
老阿姨这才放心,带着她的长把扫帚走了,末了感叹了一句:“都什么人啊?该枪毙,这世道太乱了。”
小贺检查了一下,发现小孩身上的衣服还是完完整整的,好歹先松了口气。
他在前面走,魏之远就不远不近地在他身后跟着,脚步有些踉跄,但是态度非常强硬,他不让人扶,也不正眼抬头看人,小贺觉得这小子小小年纪,身上就有种亡命徒一般的气质,好像不知道疼,也不知道害怕,本能地会和人拼命。
小贺也不再试图和他交谈,因为这小崽满脸血一身伤,还杀气腾腾的模样让他有点毛骨悚然。
直到魏谦冲过来一把抱起了魏之远。
小男孩好像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抱着他的人是谁,他后知后觉地放松下来,手里的钢管“呛啷”一下落到了地上弹了两下,小贺看见那双布满尘土和血的苍白的小手紧紧地攥住了魏谦的衣服,接着,魏之远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就好像这孩子天生反应比别人慢半拍,直到这会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这会才刚知道害怕。
他像小猫一样叫了一声:“哥……”
小贺看着小孩猫崽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头埋进魏谦的颈窝里,还以为他要哭,可是魏之远到底没哭,他只是在大哥怀里瑟瑟发抖了片刻,过了一会,仿佛要确认什么似的,又叫了一声“哥。”
魏谦问:“疼不疼?”
魏之远从不知道大哥也有这么温柔的时候,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先是本能地点点头,而后反应过来,又用力地摇了摇头。
没想到他这一摇头,两行鼻血就流淌了下来,魏之远立刻抬起袖子,囫囵地抹下去,偷偷地把沾了血迹的手背在身后,生怕大哥嫌弃。
可是这回,他那脾气臭嘴毒的大哥没有嫌弃,也没有放下他,甚至允许他腻腻歪歪地伸出胳膊搂住自己的脖子,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路把魏之远抱回了家。
魏谦还是个少年,个头已经差不多了,肩膀却没有完全拉开,骨头有些硌人,肌肉没来得及长成型,硬邦邦的。
可是这硬邦邦的肩膀硌得他越疼,魏之远就越觉得有安全感。
小男孩不知不觉中,竟然靠在了这么一个硬邦邦、带着些许药味的怀里睡着了。

第十三章

  宋小宝和魏之远这两个崽子的相处模式,比每年妹子身上流行的衣服还要让人费解。
通常是五分钟之内能在“互掐”和“和好”之间无障碍切换好几次。
……比闪电还要迅捷无常,不是愚蠢的凡人们能跟得上的。
宋小宝在给魏之远起外号上,极尽其稀有的语言天分,她最喜欢的几个外号是“狗崽子”、“大眼灯”、“芦柴棍顶的羊粪球”(简称“羊粪球”)、“小王八”“王八蛋”等等……魏之远则比较简洁,通常“丑丫头”三个字就能眨眼间杀她个干干净净。
不过那天以后,宋小宝对魏之远的称呼忽然之间不再那么千变万化了,她从此将其精简成了一个“二哥”。
宋小宝停止了单方面的挑衅,在魏之远面前,她终于从一个讨人嫌的熊孩子,变成了一个可人疼的小丫头,魏之远投桃报李,自然也把对她的称呼精简成了“小宝”,从此,两个小崽子从宿敌关系进化成了正常的兄妹关系。
然而魏谦没空对这些小孩子们的闹腾与和好喜闻乐见,他们俩只要不动手,即使吵架了他也看不出来,和好了,他也同样没什么感觉,魏谦天生能做到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熟视无睹。
那天,魏谦给魏之远的小脸上抹完消肿的药,脸上不动声色,也没什么表示,先别别扭扭地安抚了被他迁怒的小宝。
小宝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可怜巴巴的小眼神简直让人心碎:“哥,你还生我气吗?”
魏谦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在身侧捻了捻,他脸皮绷得严肃,心里却尴尬又懊恼,面对他的宝贝妹妹,魏谦既没有办法像正常人一样挺胸抬头地说“对不起哥不该打你”,也不能干脆利落地摇个头说一句“不生你的气了”。
俩人足足僵立了十多秒,魏谦才开腔说:“我……咳,我以后一个礼拜给你们俩十块钱吧,你不是爱吃冰棍吗?”
竖着耳朵旁听的三胖听了简直要绝倒,服了这头顺毛眯眼逆毛炸的驴。
魏谦擦干了小宝的眼泪,把她哄好,又把俩孩子赶去睡觉后,他这才走出家门,和三胖他们说:“找到这个人,我必须要废了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和语气收敛得几近于平淡,就好像随便一句“我要去楼下买包烟”。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少年魏谦开始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
三胖觉得,出于哥们儿义气,他应该附和,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一点隐隐地恐惧,当着其他人的面,他没好意思说,说出来显得自己很怂。魏谦眼下是乐哥那的红人,小贺他们多少有点巴结的意思,一个个信誓旦旦地说一定帮他找到这个人,三胖在旁边拍了少年瘦削的肩膀,一个字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