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不但步幅一样,说话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匀速往外蹦,语气几乎没有起伏,像一台机器。背台词似的说完了这一套流水账,他后脚跟一碰,冲老流浪汉浅鞠一躬,转身要走。
老流浪汉忍不住讷讷地问:“您是……”
没过脑子脱口而出,老流浪汉马上就后悔起来,因为这陌生男子衣着整洁,透着低调的优渥,像个他眼里的“上等人”,在老流浪汉浮萍转蓬似的人生经验里,最好识趣地离这些“上等人”远一点,否则招人嫌弃,往往会受皮肉之苦。
谁知那男子听问,却站住了,认认真真地回答:“我的身份是加密文件,无法查阅,我的名字叫湛卢。”
老流浪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自称“湛卢”的男子又问:“请问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找不着北的老流浪汉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擦了一把鼻涕,摇摇头,男子迈开长腿,循着方才那些流浪汉们的踪迹追了过去。
维港接待大厅里有供暖,流浪者们纷纷扒开外套,搓手搓脚,让自己尽快暖和过来,抓紧黎明前最后一点夜色,争分夺秒地各自睡去。
不到半个小时,鼾声就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这时,一个鬼鬼祟祟的瘦小身影从墙角站了起来,小心地避开其他人,往港口里走过去。
如果不良少女黄静姝同学在这,应该能一眼认出来,这就是那个拐卖儿童的“妖怪”伪装的模样。他从“破酒馆”后门逃脱,通过小型空间场直接落到维港附近,混进了流浪者们中间,打算从这里离开北京β星。
接待大厅和发射站台之间的安全通道是锁着的,假流浪汉从身上摸出了一块巴掌大的芯片,往锁上一贴,三秒过后,门锁程序无声无息地跳开,沉重的大门往两边打开,他谨慎地环顾一番,闪身而入。
“是我,蜘蛛,”安全通道里没有别人,瘦小的“流浪汉”扒开身上破破烂烂的外衣,骨骼拉长加宽,变回了他本来的模样,他压低声音跟同伙通话,“……收获个屁,我被人盯上了,差点脱不了身!”
安全通道长而狭窄,十分拢音,虽然明知监控系统都已经被屏蔽了,但自己说话的回音还是让这“蜘蛛”颇为焦躁,他骂骂咧咧地说:“一群垃圾,就知道要人要东西,连他妈无声通话系统都抄不来,联盟狗都快普及民用了,就这还想颠覆联盟?做他娘的白日梦吧……我不知道,一个女的——我哪知道她是谁的人?”
“蜘蛛”一边说,一边在自己手腕上按了几下,他手腕上立刻浮起影像,正是黄静姝的近照。
接着,照片一闪,黄静姝的身份信息、地址等等一系列资料事无巨细地陈列在了他眼前,“蜘蛛”用带着血气的眼睛狠狠地剜了照片上的少女一眼:“拿到她的资料了,不知真假,不过我觉得她不像政府的人……唔,也可能只是巧合,第八星系这下水道里到处都是空脑症的残废……”
安全通道走到了头,“蜘蛛”快步来到站台上,空荡荡的站台上只有几个机器保安在巡逻,“蜘蛛”大概确认了一下机器保安的位置,按下手里的干扰器。
站台上,机器保安和监控设备同时卡壳。“蜘蛛”有恃无恐地绕过静止的机械保安,来到最外围的轨道上,取出空间场里停靠的小型机甲,机甲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发射台上,舱门自动弹开。
“蜘蛛”迈步走进去,发射台的荧光在他脸上凝成了一层金属似的冷光,他说:“不管她是谁的人,不管是不是巧合,保险起见,还是杀了——”
他这话音没落,机甲上的警报系统无端尖叫起来,“蜘蛛”耳边“呲啦”一声,通话立刻被切断,他猛地抬起头,只见发射台上的机甲活物似的瑟瑟发抖起来,机甲内的精神网络尚未来得及和主人连接,机身突然巨震,“蜘蛛”踉跄着往后倒去,同时,机甲的精神网火花乱跳,烫出了一股臭氧味——这是机甲被严重干扰的结果!
可是第八星系这穷乡僻壤,绝大多数的乡巴佬终身都没见过机甲一根毛,哪来的这种干扰技术?!
“蜘蛛”一阵毛骨悚然。
机甲内的精神网一片紊乱,贸然被卷进去,别说是人,就算真的来个硅基生物,也得被电个半残,因此他想也不想,一拳砸碎紧急安全阀,飞快切换至手动操作,强行打开已经升温的舱门,大叫一声滚了出去。
身后的机甲浓烟滚滚,而方才被他定住的保安机器人们不知怎么又重新活了过来,七八杆激光枪对准了他,站台上却看不见一个人。
那些该死的苍蝇还没甩掉!
“蜘蛛”的冷汗都下来了,一只手探入怀中,按在了自己的左胸上——那里有一小块植入芯片,是他最后的撒手锏。
保安机器人朝他逼近过来——
“非法闯入!非法闯入!”
“扫描闯入者身份失败!”
“警告!举起双手!”
下一刻,无形的场以“蜘蛛”为中心,潮水似的扩散了出去,机器保安的定位器一下失去了目标,扫描结果显示站台上空无一人。机器保安举着激光枪在“空旷”的站台上茫然地转了片刻,没有发现,只好各自回归的巡逻轨迹。
“蜘蛛”站在原地,大喘了几口气,露出了一个有些得意的笑容。他拍了拍左胸,低声说:“总算那些废物们还有点用。”
有了这个“秘密武器”,他能随心所欲地控制一切人和机器的感官,就像在城市公交上让所有人把小孩错认成老流浪汉一样,即便遇上小贱人那样的“空脑症”,蒙混一时片刻也不成问题。
“来抓我啊!”“蜘蛛”有恃无恐地大喊一声,吹了声尖锐的口哨,四下没有响动,他大笑了一声,对天比了个中指,准备重新登上机甲。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一道极细的红光突然从墙上射出来,笔直地穿过了“蜘蛛”的脖子,“蜘蛛”大笑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就一声不吭地栽了下去。
随后,只见方才空白一片的墙体突然凸起,亚麻色短发的男人变戏法似的从墙里走了出来,正是那个自称“湛卢”的男人。
湛卢伸出右手,苍白的手凭空变成了一只机械手,和“破酒馆”里的那只一模一样。
机械手从头到脚将人事不省的“蜘蛛”扫描了一边,“嘀嘀”几声响,在“蜘蛛”心脏处发现强能量场。
湛卢一歪头,机械手的手心里伸出一根极细的探针,同时,五根金属手指的指腹处喷出了雾状的消毒剂,短暂地制造了一个狭小的无菌环境,探针飞快地插入“蜘蛛”胸口,不到五分钟,就完成了这场小手术——从昏迷的“蜘蛛”心脏上取下了一块生物芯片。
生物芯片剥离的一瞬间,“蜘蛛”那充满金属感的皮肤立刻塌陷,体温、心率与新陈代谢急剧下降,他整个人仿佛老了几十岁,面部几乎起了褶皱。
机械手里发出和湛卢本人一模一样的声音:“扫描未知能量场——”
“扫描失败。”
“再次扫描失败——无法识别——警告——”
“屏蔽它。”湛卢低声吩咐。
湛卢小心地收好陌生的芯片,机械手重新变回人手,搜走了“蜘蛛”身上所有的电子设备,把他剥成了一个原始人,一弯腰扛起人,又回手破坏了机甲的加密系统,将它收走,离开了维纳斯港。
他本打算原路返回,在接近大厅的时候,湛卢脚步忽然一顿,他仰头闭上眼睛,随即,仿佛被什么召唤了似的,他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径直走进茂密的白草丛里。
密集的枯草深处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车,四哥双臂抱在胸前,靠在车身上,看起来等了好一会了。
湛卢一板一眼地冲四哥鞠了个躬:“先生。”
四哥一抬下巴,示意他上车,湛卢将抓来的男人扔进后备箱,伸手搭在车身上,接着,他那“手”竟然化了,先是手、随即是身体、头……他整个人慢慢消失,和车身融为了一体,与此同时,四哥那辆休眠的车自动重启。
这个高大英俊的“湛卢”,居然是个和真人如出一辙的人工智能。
湛卢的声音响起来:“先生,去哪里?”
“回破酒馆。”四哥说,“这是哪路人,你看得出来吗?”
“准备启动空间场,定位破酒馆——根据机甲型号判断,应该是‘毒巢’的人。”
“毒巢”这个组织,位于第八星系最边缘处,再往外走,就不适合人类生存了。“毒巢”很少和星系中的其他帮派来往,神神叨叨的,与其说它是个黑帮,倒不如说它更像个邪教,八星系儿女多奇志,邪教组织颇有一些,不过大家通常是根据古代传说捏造些神神鬼鬼来拜,再不济崇拜个猫狗大神,好歹也是哺乳动物——像“毒巢”这种崇拜虫子的组织就比较独树一帜了。
四哥有些意外:“他们到北京星上来干什么?”


第5章
湛卢说:“根据窃听到的通话信息判断,毒巢似乎和星际海盗团有勾连。”
四哥翘着二郎腿,侧头看着车窗外,车窗外扭曲的空间场让人头晕眼花,盯上几秒简直能晕得吐出来,他却十分习以为常,听了湛卢这话,四哥没接茬。
湛卢在他沉默的第二秒就反应过来,立刻更正:“抱歉,先生,这部分常用词库没有更新。”
按照联盟政府“反海盗法”的定义,所有未经官方授权的武装都属于“星际海盗”,当然也包括黑洞。
“回去把你那破蜥蜴扔了吧,换个鹦鹉养,”四哥说,“有助于你尽快适应‘海盗’身份。”
湛卢转瞬之间在自己海量的数据库里完成了一次大搜索,找到了一张远古地球时期的卡通画——面目狰狞的海盗船长,肩膀上站着一只同样面目狰狞的鹦鹉。
他对着这张画钻研片刻,悟了:“哦,您在开玩笑。”
四哥发愁地捏了捏眉心。
湛卢在空旷的车里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机械笑声:“哈哈哈。”
为了防止湛卢礼貌地搜索出一个更冷的笑话回敬,四哥连忙转移了话题:“佩妮是北京星的地头蛇,还算有点本事,甩开她没那么容易,你找出原因了吗?”
“是的,先生。我在他身上找到了这个,”湛卢说着,车厢里浮起一块带着血迹的生物芯片,“我在短时间内无法识别,这块生物芯片植入人的心脏里,启动时,能在小范围里同时给人类和人工智能造成集体幻觉。”
四哥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
“今天下午,他察觉到自己被人跟踪,利用这个,把自己和被他拐走的男孩伪装成两个流浪汉,甩开了佩妮,混上城市公交,打算前往维港。车上其他乘客总共十三位,没有一个察觉到。集体幻觉触动了我身上的‘禁果’系统,所以我没有受幻觉影响。路上,我做了几组实验,试着放出几段干扰,但只有一个女孩挣脱了幻觉,她恰好是个‘空脑症’患者。为了保证无关人员的安全,我入侵了城市公交的系统,把它逼停在破酒馆,并给佩妮小姐发了信息。”湛卢依旧用平静的声音回答,“先生,我怀疑这块芯片和‘伊甸园’有类似的原理,只是相对简陋。”
四哥皱起眉:“短时间内,我可能没法在这地方给你凑一个研究团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