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给谁充当门面,四哥这几天又不修边幅了起来,见她冷,就带着她往背风的地方走:“他愿意玩就给他玩呗。”
佩妮有点疑神疑鬼,虽然四哥是个不爱搭理人的冷淡派,但前有湛卢那个小白脸老围着他“献殷勤”,也难保还有别的小白脸要效仿,于是试探了一句:“您对陆先生真好。”
“我欠过他爸一个人情。”
“嗯?”佩妮一愣,因为打她认识四哥那天,一晃五年,就没见四哥去过外星,她只知道他和陆必行那个离家出走的怪胎少爷挺熟,没人知道他还认识独眼鹰,“咱们黑洞和独眼鹰还有来往?”
“那倒没有,独眼鹰不知道我在这,”四哥顿了顿,“好多年前的事了,他把一件故人遗物还给过我。”
一直默不作声地跟在旁边的湛卢抬起头,四哥却笑了一下,不肯再说了。
正这时,不远处传来人声,佩妮一抬头,发现他们避风避到了教学楼后面。
陆必行把所有的学生都聚集在一个大教室里,学生们好似一群活猴子,什么姿势都有,陆校长姿势优雅地坐在讲桌上,正亲自授课。他们走近后窗,听见这一课的主要内容是星际走私。
陆必行侃侃而谈,讲得头头是道,活猴子们没想到第一天上课就这么刺激,一个个听得还挺入神。
“第八星系的走私买卖由来已久,市面上比较大宗的一般是军火和电子设备,偶尔也有人小打小闹地弄来点吃的跟日用品。”陆必行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后竖起来的大地图上给学生们指点走私航道,“航道这么曲折,主要是为了躲第七星系的边境驻军,我们这边倒是没人管,只要你不抢大佬的航道和货就行。”
学生们听得如痴如醉,开学第一天就黑进礼堂系统的怀特相当活跃,插嘴问:“校长,一来一去能赚多少钱,走私的货物差价大概多少?”
“星际走私里没有‘差价’这个概念,宝贝儿,他们干的不是小商品批发,”陆必行回答,“那边不收八星系的货币,收来没用,人家又不会来第八星系进口东西,一般是以物易物,至于某一笔具体的买卖怎么交易,要买卖双方单独商量,每次都不一样,赚多少看你能耐。”
怀特电脑玩得很好,在第八星系,算是家境比较殷实的,也是少数真有初级教育文凭的学生之一,据说家里已经准备移民第七星系了,他来星海学院单纯是好奇打发时间,很有一点调皮捣蛋的天真,忍不住又问:“校长,你刚才不是还说他们不进口第八星系的东西吗?那拿什么换?”
陆必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反问:“有人知道吗?”
这时,角落里一个面色阴沉的女孩搭了腔——正是那位自制激光枪的:“拿人换,傻逼,第八星系有好多你这样的蠢货游手好闲,正适合卖给外星系的人做实验,或者抓去干他们那些不允许人干的活。”
怀特脸色一变。
陆必行问那女生:“你叫什么名字?”
“薄荷。”女孩看了他一眼,报名字的时候很自然地点了下头,她名字很不成体统,做派倒是十分少年老成,一点也看不出一言不和就掏枪的暴脾气。
“说得对,贩卖人口是星际走私里非常重要的一项,占所有交易额的百分之七十以上——薄荷同学课堂成绩加一分,课堂成绩总共六十分,希望大家都能在学期末之前拿满,这样你们期末考试就比较容易过了。”陆必行的话题在期末考试与人口贩卖、走私和血汗工厂间切换自如,“除此以外,交易物品还有违禁品,比如第八星系的私人军火、域外海盗的东西或者一些在文明地区禁止交易的……”
怀特仍要刨根问底:“什么东西禁止交易?”
“很多,比如一些人造生物,”陆必行说,“你见过人头蛇身的东西吗?有人的大脑,强行接在一起后智力有一点问题,智商相当于普通人五六岁吧,虽然有点傻,但思维和感情和人是一样的,嫁接上闪闪发光的蛇尾,在一些有钱人那里是很名贵的异宠。”
怀特愣愣地问:“校长,你见过啊?”
“小时候见过一个,”陆必行顿了顿,“别人送给我父亲的,我溜进地下室发现了她,一个女孩——一般是女孩,女孩的脸比较漂亮,但据说也有长得不错的男孩。”
“然后呢?”
陆必行:“然后我开枪把她打死了。”
课堂里一片安静。
好一会,怀特的声音低了八度:“你……您没有把她放生吗?”
“美人蛇,还有一些美人鱼,连基因缺陷都谈不上,完全是按照扭曲的审美生搬硬造的,离开条件严苛的保温箱和营养输送系统,根本无法存活。一个人,如果实在没有办法,活成了畜生,那至少也该是个有自由的畜生。”陆必行常年挂在脸上的和煦微笑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总显得有点开玩笑意思的脸上凝了一层冷淡的霜色,说到这,他不再深入,抬手打断了学生们的猎奇追问,“下一个问题。”
四哥没有打扰,让佩妮留下人跟陆必行交接机甲,悄无声息地带着湛卢走了。
坐上了自己的车,四哥突然对湛卢说:“你再给我扫描一下陆必行的基因。”
湛卢应声而动,片刻后,冷冰冰的机械声音告知了他结果:“第三次检测,基因不符。”
四哥叹了口气,仰头靠在座椅靠背上。
“先生,陆信将军出事,夫人失踪是三十三年前,陆校长的骨龄只有二十八岁,年龄不符。从五年前至今,您三次起疑,让我对陆校长进行基因扫描,三次扫描结果均不符。”湛卢说,“陆信将军生前和独眼鹰关系很好,三十三年前,独眼鹰为了纪念他,改姓了陆,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姓氏,您怀疑陆校长就是您要找的人这一点没有依据。您不能因为独眼鹰归还了一件遗物,就认为另一件‘遗物’也在他手里。”
“可是他打开了我的加密系统,”四哥低声说,“除了我自己,就只有……”
湛卢说:“陆校长的技术水平非常高,再加上一点运气,他能打开加密锁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四哥不再争辩,只是“嗯”了一声。
湛卢沉默了一会,忽然又问:“您上次说‘找不着算了’,其实是口是心非吗?”
四哥又聋了,同时觉得湛卢智能归智能,有时候话有点多。


第11章
“那个是陆信。”
首都星沃托的钻石广场,林静姝惊讶地回头,发现和她说话的是老元帅伍尔夫,连忙站起来打招呼:“伍尔夫先生,晚上好。”
钻石广场是联盟议会中央大厅和森林公园的过渡地带,此时,联盟议会的中央大厅里正在举行舞会,夜灯从大厅里穿过半封闭的钻石广场,一直伸进碧涛如海的公园,闪烁间,衣香鬓影、笑语如歌。
这就是文明世界。
白天,沃托的伊甸园管委会和立法会作壁上观,七大星系代表们在议会厅吵成一团,几次三番险些动手,别提多现眼。晚上,大家让伊甸园调整一下激素,把衣服一换,把脸一抹擦,带上一家老小,又是欢乐祥和的朋友圈。
作为议会大秘书长的夫人,林静姝是肯定要出席的。想找她搭话跳舞的人实在太多,要是一一应允,林女士可能得变成一只自动陀螺,因此她惯常是露个面就躲,等大秘书长完成交际任务,再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跟他回家。
这天,林静姝刚好躲到了森林公园入口的碑林里。
联盟成立至今,所有为人类文明做出过杰出贡献的英雄都会在碑林里拥有自己的石碑,石碑上刻录着主人的功绩,顶上则是个半身人像。执掌联盟军委两百多年的伍尔夫老元帅有一块,林静恒上将——由于英年早逝,且逝得动静很大,也得到了一席之地。
在这些石碑中间,有一块地方非常特殊,只有个四四方方、大约三十公分高的石头底座,上面既没有刻字的碑,也没有石像,在排列整齐的碑林当中,像一颗豁牙。
林静姝方才就坐在这块石底座上歇脚。
老元帅三百多岁了,一生横跨新旧两个星历时代,跟谁都没必要太客气,简单地冲林静姝一点头,他看着那孤零零的石头底座:“这块石碑,原来是陆信的。”
林静姝立刻退后一步道歉:“对不起,我不……”
老元帅打断她:“你见过陆信吗?”
林静姝一愣,谨慎地回答:“没有,也没太听人提起过。”
“不敢提了,整个首都星,除了我这种黄土埋到脖子的老东西百无禁忌,谁还敢提陆信?”老元帅用靴子尖踢开石座旁边的杂草,苦笑了一下,“当年他在乌兰学院创下的很多记录,至今没有人能打破,是我亲自破格把他提上来的,后来他抗命直入第八星系,一战后位列十大上将,才三十六岁,功勋前无古人,誉满天下……桀骜不驯。荣耀对他来说,来得太多太早,最后毁了他。”
老元帅的下颌骨绷成了一条锋利而沧桑的线:“最后落到叛国通缉,死无葬身之地,连个石像也没剩下。”
林静姝静静地听,耐心十足、不感兴趣,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没头没脑的树洞。
老元帅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良久,一阵细碎的晚风吹来,卷起林静姝身上的香水味。老元帅鼻粘膜有点敏感,不由得偏头打了个喷嚏,这喷嚏让他回过神来:“人老话就多,不好意思,看到你让我想起静恒了。陆信的脾气出了名的乖张,却一直很疼他,连湛卢也留给了他……可能是觉得军委的这些酒囊饭袋们不配碰他的机甲吧。”
林静姝微微一歪头:“我的荣幸。”
老元帅打量着她,据说林家兄妹是双胞胎,粗一看,两个人轮廓仿佛,五官也颇有神似之处,然而仔细一看,又觉得是南辕北辙——他们之间没有那种父女或是兄妹的血缘感,行为举止、气场气质,全都大相径庭,像两个恰好长得有点像的陌生人。
舞会的灯光变了颜色,意味着快要结束了,老元帅风度翩翩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林静姝挎上他的胳膊:“你哥非常有天赋,不亚于当年他的老师陆信,只是不用功,他在乌兰学院的时候,每次都卡着刚好能拿奖学金的成绩,多一分的心思也不肯花。不逼他,他就永远心不在焉,我教过他、带过他,一直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林静姝脸上的微笑像是画上去的,说不出的精致虚假:“他那个人,的确容易让人产生距离感,我们每次见面都是例行寒暄,两句问候的话说完,就没别的好聊了。”
老元帅说:“我以为双胞胎之间的关系会十分亲密。”
“也许吧,不过我们很小就被分开了,这些年一直没什么交集,”林静姝的声音轻柔得像是泠泠的泉水,不急不躁,但也没有感情,“最亲密的时候,大概就是分享一个子宫的时候,我可能还没有您了解他。”
“这样也好,感情不深,省去不少伤心,”伍尔夫老元帅半酸不苦地展颜一笑,皱纹涟漪似的舒展开,这位联盟的奠基人之一轻轻地说,“不像我这没用的老东西,一年到头被困在沃托,一次一次把我的学生、晚辈们送上战场,看着他们一去不回头……或者功成名就一会,再被人遗忘。”
联盟已经百年没有大战,近十几年来,只有不多的星际海盗闹过几场恐袭,在军费年年缩减、政府年年裁军的情况下,林静恒带着个快沦为少爷营的白银要塞也能默不作声地摆平,往往人们才得知有海盗闹事,海盗们就已经伏诛,可见闹事的星盗也是风声大、雨点小,都属于掀不起波澜的余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