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不回营……”

  “誓不回营……”

  “誓不回营……”

  那一夜,并没有多少人能安稳入睡,年长的将士磨着刀,调养着状态;年轻的将士熟悉着新拨下来的战马。

  汗臭味儿,马粪的气息,火焰将尽的黑烟……无数种种混合为军营特有的气息。明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这批大好男儿不知有多少要倒卧在这片冰冷的土地,而在千里之外的中原,也将要有无数妇人的哭声在无尽个夜晚呜咽不息。

  寒夜,不知哪营有号角吹响,或许在缓缓低诉这片古老大地的回忆,这千里牧野,埋藏着的是焦土,是鲜血,是出塞少年的梦想,是游牧之王的野心,千年来兵火从未断绝,无尽悲歌和呐喊化为绝唱,不绝于征人耳畔。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人未还,人未还,多少白骨埋青山。

  诀别出塞,才见那千里浩荡,却不知几许头颅换得足下寸土?待到来年开春,每一株牧草,都是汲着战士的热血长成。

  是夜,连营叠帐,枕戈尽是男儿。

  只是漫长的夜,终于过去,号角声声,震破厮杀的黎明。

  三军上马,寒刃之光,胜于东升的太阳。

  “出战!”楚天河亲手敲响了牛皮的战鼓,如潮大军齐出。

  这种野战可能是最原始的战斗之一,没有地利的屏障,唯有刀和刀,马与马,肌肉和肌肉的交锋。

  众军之中,一飙快马电般驰出,目标正是北国军中黑色的王旗,马上的骑士一柄长刀左冲右突,转眼之间,已是孤军深入。

  楚天河遥望着那个背影,心中却是一沉——铁敖,莫无、凤曦和、苏旷、方丹峰、龙晴……中原武林多少才俊,若是可以并肩杀敌,又何愁不夺敌军主帅?

  泱泱中华,百万大军,若可以齐心协力,又何愁不能逼迫北国鞑虏不敢南下半步?

  只是为什么总在战争开始之前,他们已纷纷受伤倒下?

  抑或是,那北方的鹰之国度,总在阴冷地瞥着时机,趁着南人内耗之机南下?

  “老铁……拜托了……”楚天河握紧了手中钢刀。

  马上的骑士,正是铁敖。

  借着前锋将士的掩护与一冲之力,黑纛的王旗已在望,铁敖见离扎疆缅还有三十丈之遥,喝了声:“老莫!”

  莫无自马腹之下一跃而出,足尖点过一人肩侧,横空之掠,这一掠借足下人之力,足足有七八丈,落下之际,他手中剑斜斜扫过,身边三五具尸首横在地上。

  他二人都知,在千军万马之中,单人的武功实在微不足道,若不能以快打快奏出奇效,只怕要白白死在此地。

  莫无一声吼,一剑劈倒一个持枪的士兵,喊道:“老铁——走!”

  这一套行动,二人已经演练多遍,铁敖与莫无几乎同时跃起,铁敖跃到莫无方位之时,莫无倒持长枪,铁敖足尖正点在长枪之颠上,莫无左手猛一用力,长枪托起铁敖,用力向上一送——而铁敖足下之力亦将长枪直刺入地,莫无一手持着枪柄,身形围着枪尖滴溜溜转了一圈,落入人群之中。

  堂堂中原第一剑客,却只能如莽汉一般血战,他知道力竭之时,就是毙命之刻,也不在顾惜体力,只顾大开杀戒——混杀之中,他眼睛一扫,似乎有个身着北国军军服的少年从身边经过,匆匆也向着王旗奔去。

  只是情势危急,不容得多想,刺杀扎疆缅的重任,只能由铁敖一人担当了。

  铁敖借莫无的真力又是一跃,这一跃力道何等之大,直扑扎疆缅。

  无数盾牌手齐齐在扎疆缅身边围起大盾,别说一个铁敖,只怕十个百个一时也攻不进来。

  无数柄长矛向着铁敖的身形飞去,要将他活活钉死在半空——只是铁敖根本就没想过活着落地,他左手长刀挥舞,拨开面前箭镞,右手却劈手打出一截短棍。

  那截短棍还是在中原时托能工巧匠着意打制,铁敖全力掷出,离扎疆缅已经不过丈许,但是一经掷出,那铁棍顿时当空爆开,无数细小钢弩飞射而出,竟是从上至下,斜斜从甲盾之士头顶跃过,直射入内。

  铁敖不禁微笑——他知道,那些细弩均喂了剧毒,哪怕擦中一枝也绝无生机,而在如此距离,扎疆缅再也没有逃生的机会。

  一切都是片刻之间,铁敖拨开身前弩箭,却挡不住身后的长矛——只是,身后被半轻不重的一撞,他反应极快,已落在地上。

  猛回头,铁敖一声惊叫:“丹峰!”

  那少年倒在人群之中,胸膛和小腹,各插透了一枝矛。

  铁敖跃起的时候,他也跟着跃起,几乎挡住了来自身后的全部攻击。

  “师父……”方丹峰惨叫一声,已被人群淹没,只能听见断断续续地挣扎,“不要赶我走……我比苏……”

  铁敖急冲过去,一边疯狂厮打,一边喊道:“丹峰——”那重伤的少年,在人马的踩踏之下,终于断绝了气息。

  北庭军营中,楚天河不知究竟铁敖是否得手,正忧心忡忡。

  忽地,乱军丛里,一道血红的令箭直窜云霄。

  楚天河狂喜大叫:“全军齐出——”

  兵随将令草随风,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数十步外,有人躬身问慕孝和:“大人?”

  慕孝和抚须一笑:“出击!”

  十余里外,凤曦和拍了拍龙晴的肩膀——“晴儿,去吧!”

  龙晴翻身上马,得意之极大笑:“凤郎凤郎!家中事托付于汝,我去也——”

  西方百里之外,林中蒙鸿的余部正在商议:“老大死了,怎么办?还跟着五爷打,他要咱们不要?”

  “妈的,拼了拼了,五爷都跟那些鞑子干上了,咱们去——”

  万马齐奔,踢起暴雪,各式服色,各式兵刃的男人们一起冲向一个方向。

  血海之中,潮水与潮水冲撞出巨浪,一波,又一波……终于,一端渐渐败退了……

  苏旷躺在担架上,竭力捕捉风声中的厮杀冲撞之声,显得格外烦躁,瞪着凤曦和:“这种关头你还笑得出来?”

  凤曦和索性坐下:“同是天涯沦落人,兄弟,你安静些吧。”

  苏旷却还是焦躁:“他们……他们能得手么?”

  凤曦和正色起来:“扎疆缅既然被杀,想必可以毕其功于一役,我担心的,只是他们能不能回来。”

  苏旷笑了,他们最担心的,本就是同一个人,他一把握住凤曦和的手:“一定可以的,我苏旷吉人天相,我的师父,我的朋友,我的女……人朋友……都不会有事的。”

  凤曦和哈哈笑了起来:“你最好趁早给我养好伤,我瞧你这张嘴不顺眼已经很久了,找个机会,较量较量。”

  “彼此彼此……”

  这场大战,直杀到红日西斜,听后来的牧民说,战士们的血,将积雪都融化了,百里方圆,一片惨红。

  而北国军惨遭重创,又群龙无首,一战之后仓惶北顾,自此元气大伤,三十年不敢南犯。

  而三十年后……新的战士已经长成了……

  21、尾声

  历尽劫波兄弟在

  相逢一笑泯恩仇

  绕梁龙吟

  声声切切

  请君为我侧耳听

  达里湖,天鹅飞起的地方。

  阳光融化了积雪,枯黄的牧草竟有了一丝丝绿芽儿。此时还是寒冬腊月,那些小东西却不识时务的冒出头来。

  但是,即使只是几天,哪怕片刻的生命,总也要追逐一次温暖和光明。

  铁敖从乱军中挣扎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他年纪毕竟已经大了,这种内伤一落,十成功夫只剩下一成,日后恐怕再也做不得疆场征战、千里追捕的事情。但是他终究活着出来了。

  铁敖拍了拍苏旷的手:“去啊,和人家道个别吧。”

  苏旷微微一笑,拄着一根拐杖,迎着阳光,走向并肩而立的凤曦和与龙晴。

  “五哥,晴儿。”他嘻嘻笑了起来,“你们真的要走么?”

  凤曦和的目光透过无尽原野,看向远方,他笑了笑:“嗯,我们兄弟从此远赴漠北,你放心,再过五年,凤五必定可以再打下一片天下。”

  龙晴歪着头笑着:“你真的不肯和我们一起去,我和曦和可是打你这个主婚人的主意呢。”

  苏旷凑过头:“龙姑娘……呃……要我去,是要侍寝么?”

  龙晴顿时叉着腰叫起来:“王八蛋!不是看你站都站不稳,我非给你个好看!”

  苏旷哈哈一笑:“丹峰他不在了,我回去陪陪师父,顺便养伤,北派武林以腿法著称于世,此前我从不留意,这次少了一只手,倒要好好研习一番,等你们再入江湖的时候,嘿嘿,我说不定已经是一派宗师了。”

  “痴人说梦。”凤曦和揽着龙晴:“你小子给我滚远点,少招惹晴儿,到时候你这位苏大宗师若还是没脸没皮,我见一次揍你一次,你最好小心些。”

  “等着瞧好了。”两只修长的手当空一击,握在一起,龙晴笑笑,加上自己的一只手。

  “姐姐——”晶晶早就泪眼婆娑,冲过去一把抱住龙晴:“姐姐,我舍不得你。”

  龙晴摸了摸她的头发:“舍不得?那就跟姐姐走啊,别理那个臭男人。”

  晶晶的脸蛋一片通红。

  龙晴笑了起来,对着一旁的萧飒喊:“萧飒,我这个妹子托付给你了,有个头疼脑热,我可要杀到江南找你们算帐。”

  萧爽嘿嘿笑道:“五爷,龙姑娘,我带晶晶游历江南,明年开春就回来寻你们。”

  明年春天……一个何等期待的时节……

  龙晴摸了摸晶晶的脑门:“记得去竹林问我师父师妹好,见了我师父,跟他说,开春就去拜见他老人家……带着,他女婿,嘻嘻。”

  红袍马似乎还不习惯背上忽然多驼了一个人,愤愤地打了个响鼻儿。

  看着他们走远,苏旷微笑……微笑……笑容里却无端染上几分寂寞与酸楚,他忽然大声喊:“凤曦和,你好好待晴儿,你要是不要她了,可记得还我——”

  那一声“晴儿”喊得在场众人无不辛酸,只是这场美丽的邂逅,终究只能留在苏旷的回忆之中了吧?

  楚天河早已备好马车,送他们南下。北国军退去,红山马匪已成过往,而北庭军依然牢牢捍卫北疆。

  凤曦和答应让出这条商道,而楚天河则横剑为誓——也是许久之前他的诺言——贡格尔草原,必有十年的太平。

  车厢里,铁敖的声音爽朗:“老莫,你打定主意云游天下了?”

  莫无道:“嗯。”

  铁敖又迟疑:“不……不弃剑了?”

  莫无没有答话,只是将窗帘卷起,阳光洒了一车。

  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原来冬日的阳光,如此温暖。

  (完)

  飘灯 于 2005年十月三十一日 凌晨二点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