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北山不发一言,回办公室后就联系了一个机械工程专业的老同学。老同学姓余,如今就职于香港,在他的远程指导下,宋北山和顾植民小心翼翼地打开机器壳盖,发现许多中草药残渣堵塞住通道,这才造成机器故障。
原来问题出在了冷霜配方上。因为以往的护肤产品配料均为化学制剂,而百雀羚配方属于独创,添加了许多草本原料,容易卡在流水线的机器里。
顾植民沉沉吐出一口气,机器本身并无问题,只是本土化生产后导致的不匹配效果,即使这次清理了卡顿,也是治标不治本,若不解决本质问题,长久下来,机器磨损越发严重,迟早会提前报废,修无可修。
一时间,问题棘手起来。
傍晚,顾植民走出崇德路小巷,抽烟透气,却在拐角处撞见几个下班工人闲聊。
顾植民步伐沉重,只听转角那头议论纷纷,都在为老员工们遭遇辞退一事愤愤不平。正说着话,其中一个年轻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将这次机器出事,归咎在顾植民身上,说这便是顾老板忘恩负义的报应。其他几人也连连附和。
顾植民无奈,只能停住脚步,静等几人过去,却听一个中年声音劝道:“其实也不能都怪顾老板。之前机器进厂,阿拉都空闲下来,我心里就发慌——哪有不做活就给工钱的?”
其余几人听到这里,都沉默下来。那人便继续说话。
“从前厂里的情况,你们也都晓得,逼债的人都堵到老板门口了!不买机器,冷霜继续亏本卖,厂子要是倒了,阿拉都得喝西北风好伐!”
几人纷纷摇头叹息,遂都不再议论,只勾肩搭背,渐行渐远。
耳畔渐渐安静下来,顾植民站在原地,回身望着红彤彤的夕阳,叹了口气。
回到工厂,顾植民越发笃信自己,一定能攻克难关,解决机器原料不匹配的问题。他带着宋北山、阿凌、小傅埋头苦干,顾炯为也加入其中,一行人披星戴月,夜以继日地钻研。遇到实在无法逾越的难题,他们便致电香港,同余同学探讨、求教,数周之后,终于成功改进了机器,流水线又流畅起来。
顾植民长长舒了一口气,困扰多年的保质量、降成本问题终告解决。宋北山、小傅等人顶着油头、胡茬,欢呼雀跃起来。顾炯为也露出微笑,顾植民望着儿子硕大的黑眼圈,拍拍他肩膀。
“做得蛮好!”
顾炯为傻站在原地,摸摸自己被拍的肩膀,笑容越发痴起来。
公司财务总算盘活,顾植民觉得,百雀羚飞出国门的时候要到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午后,娇颜工厂大门敞开,门庭清冷。微风卷起几片枯叶,凄凉之气顿起。
一群娇颜工人围在厂子里,向老板讨要欠薪。娇颜老板站在人群里极力安抚,一再保证,自己正在积极联系外国友人,他们对娇颜很有兴趣,一旦注资,娇颜便会起死回生。
工人们纷纷质疑,辰光越拖越久,如今几个月过去,却连个外国人的影子都未看见,哪里来的外资美金。
他们吵嚷着,开始拆卸工厂器械,许多老员工对娇颜还有情感,不忍见此情景,当下便要阻拦,两方人马一时冲突起来。
一片狼藉之时,咚咚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侬好,我想寻毛老板。”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一个男人拎着大箱子正站在门口。
有人认出来,来人是百雀羚的顾植民顾老板。
人群自发让出一条道来,毛老板瞧见顾植民,神情复杂,默了半晌,同意与他谈谈。
许广胜躲在人群里,阴沉沉地盯着顾植民,见他身姿挺拔,意气风发地被毛老板引进办公室,神情更加阴郁。
办公室里,顾植民单刀直入,提出想要收购娇颜,毛老板望着他,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百雀羚这个昔日的对手,如今却要从自己手里拿走娇颜。他顾虑重重,娇颜这个品牌,还有跟随他多年老员工,百雀羚将会如何安置?倘若顾植民收购之后,将品牌和工人们都就地解散,他半辈子的心血便彻底付诸东流。
顾植民看出他忧虑,同他郑重许诺道,百雀羚收购娇颜后,娇颜将会保留品牌,老员工亦可自行选择,或者继续在娇颜任职,或者另谋高就。毛老板点点头,轻轻松一口气。
经过一番谈判,百雀羚顺利将娇颜收入旗下。签下合同的那日,顾植民便强力整顿,他将工厂设备搬走,将娇颜和盗走的冷霜配方收入囊中,尘封起来。顾植民接收部分员工,其他员工无法继续在名存实亡的娇颜待下去,纷纷辞职离开。
毛老板早已预料到如此结果。他也曾是老板,自然谙熟为商之道。商场便是战场,赢者通吃本是天然法则,而他并未要求顾植民将许诺写入合同之中,便是默认了如今这种局面。
他枯坐在家中庭院,心绪翻腾,最后长长叹息一声,目光无神地望着自家花园。
斜风细雨,建兰开败,景致依旧,物是人非。
娇颜工厂,工人们清理东西,逐一离开,硕大的工厂渐渐安静下来。
顾植民检查好每一个车间,关窗,熄灯,锁门。他走出工厂,一个黑乎乎的身影背对着他,沉沉站在那里。
顾植民意识到什么,不由停下脚步。
那人回转过身,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第八十二章 出口
故人相见,几多言语,最后俱都化作一声叹息,散落在风里。
许广胜提着遣散费,打扮依旧齐整,腰杆却仿佛一下佝偻了起来,他眼窝凹陷,疲态尽显,明明只比顾植民大一个月,模样却好像老了十岁。
两人面面相对,只是无言。
良久,许广胜拎着钱袋子,背身远去,一步步消失在顾植民视线里。
夜里,培福里33号灯火俱灭,月朗星稀,蝉鸣稀疏。
二楼主卧,窗户大开,顾植民和衣而立,眺望远方三两灯火。
他心绪起伏不定,对于娇颜,他确实使出了雷霆手段,然而却是不得不如此。
冷霜是百雀羚的王牌产品,凝聚着所有人的心血,他绝不允许原始配方外泄。早前娇颜盗取配方后,他便找人一直紧盯着许广胜和毛老板,一旦他们尝试交易配方,他便会带人去抓一个人赃并获。好在毛老板谋划长远,事情终究没有走到最坏的一步。
如今化妆品行业,竞争如云,为了巩固百雀羚品牌独一无二的地位,也为了杀鸡儆猴,他只能杀伐决断,而不是毫无原则地同情对手。对于娇颜之事,他感到遗憾,却绝不后悔自己做的决定,倘若今日落败的是百雀羚,相信毛老板和许广胜,必会更加无情。
不知不觉中,徐小姐悄悄起身,走到顾植民身边,轻轻倚在窗旁,望着外面寂静的夜色。顾植民沉默片刻,同她讲起今日,与许广胜的一场碰面。
“讲起来,他本可能会做我姐夫,那时阿拉真是情同手足,没想到啊……”
徐小姐也有些唏嘘,当年头一次见许广胜,她就有种预感,这两个兄弟并非同路人,却没想之后的漫长岁月,两人会一直纠缠、斗争。
顾植民也不禁叹息,有些执念,若不放心,终究心魔入骨,毁了他自己。
从那之后,他们许久都再未收到许广胜的消息。顾植民心里如同明镜,这些年许广胜看似风光,先后仗着日本人和美国人的威势,作威作福,得罪了不少人,更透支尽自己在行业里的信用,如今已经无人敢用他。
有人说他流连于赌场,有人说他混迹期货,似乎还想剑走偏锋,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
民国三十七年,顾炯为订婚了,未婚妻正是恋爱许久的孙志芳。
顾植民买了新车,又在陕西南路购买了新式公寓,准备同妻子搬去新家,将培德里留给小两口做婚房。
订婚宴上,顾植民同徐帧志坐于高堂之上。顾植民大刀金马地坐着,惜字如金,不苟言笑,身上的长衫暗纹隐现,手上套着祖母绿的大扳指,俨然一派大佬威严。
宴席上宾客如云,客人们都带着热络的微笑,前来同两人敬酒、道喜。顾植民一一举杯、点头。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靠嘴皮子磨人的跑街先生,他现在是上海滩名望日隆的民族资本家代表。
徐小姐笑着送走又一个客人,转头望望身边人,他正与亲家公孙老板遥望、举杯。此时此刻,恍惚间,徐小姐突然觉得他有些陌生。顾植民回头,见妻子正巴望自己,于是将她手握住,露出一丝笑容来。手心的温度烫热了徐小姐的心,她又心安下来,回以微笑。
宴席散去,顾家三人回到培德里。顾炯为望着佣人们来回行走,打包行李,犹豫着同父亲商量,他们不必急着搬出去,因为他即使结婚,也不会在家常住。他想去美国留学,扩展眼界,增长知识。
顾植民勃然大怒。
“早就说过,我不同意!老祖宗的东西侬学透没有?就想着出去撒野!”
顾植民发了一通火,顾炯为脸色发白,却还强撑着争辩。
顾植民气得指着儿子大骂,更放下狠话,如果顾炯为执意要去美国,自己会停掉他一切经济来源。
父子二人不欢而散。徐小姐无奈摇头,自从顾炯为渐渐长大,这对父子矛盾便与日俱增。顾炯为成长在新思潮下,民主、活泼,顾植民觉得儿子稚嫩、娇弱,需要管教,顾炯为觉得父亲威严过甚。两人在许多事上都有歧见,顾植民这般训斥儿子已如家常便饭,徐帧志常常从中斡旋,为父子二人说和。
顾炯为不是性格强硬之人,唯独在出国之事上格外坚持,这成了他们父子俩不可调和的矛盾。顾炯为想出国去学些新技术,更想逃离父亲,走得越远越好。
顾植民心中却自有算盘,他却想儿子留在国内帮忙,耳濡目染,学些经营管理的真本事,将来起码能守住百雀羚。
订婚宴后,好事成双。对于“帧颜”这个爱情结晶,顾植民一直死磕成分、力求完美,导致研发进度始终停滞不前,最近“帧颜”终于有了一些突破。顾植民心气顺畅,精神抖擞地再度投入工作,决心趁热打铁,做出一款令妻子惊喜的、永恒的面霜。
然而此时,宋北山特特寻来,告知他针对各国气候定制改版的冷霜业已研发完毕,可以投入量产。至此,冷霜出口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徐帧志十分兴奋,顾植民亦是心动,他回想昔日自己卖力贩卖洋货的场景,如若百雀羚也能畅销海外,他也算不负初心,为国争光。于是,顾植民全力准备冷霜出口的事宜,“帧颜”进度再次放缓。
百雀羚确定出口的消息一经放出,许多贸易代理商都来接触,徐帧志英文流利,便负责交涉谈判。她夙兴夜寐,兢兢业业,与诸多代理商展开了艰苦卓绝的谈判,四方斡旋,力图拿到最合适的出口价格。
时间渐逝,代理商之事仍未尘埃落定,顾植民便有催促之意。徐小姐横他一眼,只道已经瞧好一家,只是代理条件还需斟酌,一旦谈好条件,即日便可签订合同。
顾植民点点头,放下心来。徐小姐的能力毋庸置疑,事情交给妻子,他蛮放心。
谁知,翌日便传来坏消息。原本即将定下的代理商安菱,突然犹豫,并且开始接触另一家国货品牌润维,且推进得异常迅速。
顾植民见状,便有些心急。他打探过,润维公司深觉国内竞争激烈,他们无法对抗百雀羚,便动了心思,想在百雀羚之前抢滩国外市场,于是开出更好的条件,主动接触安菱,想直接摘桃,跟百雀羚争夺外贸订单。
担心到手的合同飞走,顾植民便催着徐小姐勿再犹豫,赶紧与安菱签订合同。徐帧志对合同条款仍有些迟疑,尤其是出货时间,定得太过匆忙,恐有逾期之风险。但安菱此时却异常坚定,寸步不让,于是在丈夫的催促声中,徐小姐只好匆匆签下订单。
初次合作,为减少风险,百雀羚和安菱选择采用银行信用证的方式结算。安菱公司找银行开出信用证,签发汇票。
有银行作保,顾植民放下心来,机器加足马力,开始全力生产。


第八十三章 骗局
交货前一个礼拜,刚过晌午,崇德路的工人们便不得不停下生产——连日赶工之下,机器运转过载,终于在一串哀鸣之后,几台机器陆续损坏、罢工。
徐小姐忧心忡忡,备货时间本就仓促,如此一来,恐怕更是赶不上交货时间。顾植民无暇多思,立即和宋北山带人连夜赶修机器。
是夜,崇德路灯火通明,顾植民几人彻夜不眠,终于,翌日太阳初升之时,顾植民将最后一滴润滑油倒入机器,揿下开关,机器又重新运转起来。
顾植民轻轻呼出一口气。徐小姐从厨房端来汤面,几人纷纷大快朵颐,唯独宋北山摇头拒绝。他脸色发白,眼底泛青,不时捂住腹部。徐小姐担心他身体,为他泡来一壶热茶,劝他若是身体不适,应当去医院瞧病。宋北山饮着茶,只道是老毛病,不碍事。
徐小姐环顾四周,见大家眼底都挂上了厚厚的黑眼圈,忙将几人赶回家中休息。众人说散去,顾植民却没回培德里,就窝在办公室里小憩。
天色大亮之后,工人们陆续前来上工。顾植民心神不宁,睡也睡不踏实,便索性爬起来,带着工人们加班加点,继续苦干。
很快便到了约定的交货日期,货物却仍然没有备齐,崇德路工厂的烟囱从白天烧到黑夜,滚滚不息,大家都卯足了劲,想在码头停工之前赶齐货物。然而,承运公司的催货电话响了又响,顾植民只能咬咬牙,采取边装船边生产的形式,希望能赶上信用证上规定的装船期限。
一车车冷霜连绵不断地往码头运去,天色越来越暗,码头渐渐安静下来。码头的煤油灯都灭完了,工人们亦都散尽了,距离着发货数量,仍然差了一些。
小傅挂了承运公司的电话,愁眉苦脸地看着师父。误了发货日期,还得想办法与承运公司交涉。他叹口气,又是一件难差事!
顾植民一言不发,走到窗前,点燃一支香烟,心中苦闷自不必说。
翌日一早,崇德路却迎来了一位稀客。安菱公司驻上海代表主动寻到顾植民,提出可以与船公司交涉斡旋,进行预借提单,即让承运公司提前签发已装船提单,这样,顾植民就能赶在信用证有效期届满前顺利找银行结汇。
这是第一单外贸货,顾植民犹豫许久,还是决定相信专业的代理公司。谁料,货物运达后,安菱迅速提走货物,百雀羚去担保银行提交汇票和单据,银行却拒绝承兑付款。
“安菱提出证据,证明贵方货物实际装船完毕的日期,晚于提单上载明的签发日期。”
银行经理同顾植民解释当下状况,瞧他的目光很有些同情。他在银行工作多年,对于这种跨国贸易诈骗,倒是屡见不鲜,只是未曾想到,上海滩鼎鼎大名的百雀羚老板顾植民,竟也会上这种当。
“这张单据涉嫌作假。我们已经确认,单据的真正签发日期与信用证上规定的货物装船日期不符合,因此这张汇票无法承兑。而且我行保留起诉贵公司的权利。”
顾植民听罢,脑袋嗡嗡作响,一时有些眩晕。小傅上前一步,赶紧扶住师父,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顾植民缓了半晌,终于站稳身子。他脑中闪过许多画面,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这场交易,从头到尾都是安菱公司的骗局。从竞争对手润维的出现,到压缩发货日期,再到办理银行信用证,乃至走到预借提单这一步,一步一步,全是安菱预先设计好的阴谋骗局。
银行按照规矩办事,汇票已然无法承兑,这便意味着百雀羚一分货款都收不到,这段时间的辛苦全部付之东流。
顾植民气得浑身颤抖,他恼羞成怒,回到家中,环顾四周,瞧见徐小姐,顿时满腔怒气有了出口。他连声责备徐帧志,怪她行事不妥,谈来的合作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徐小姐一眼看破丈夫的色厉内荏,瞧着顾植民努力撑起自己的威严,她无奈摇摇头,懒与丈夫争执。都是自家事体,何苦闹将开来,关起门来复盘,方才是解决之道。
夜间,夫妻二人正襟危坐,顾植民自知理亏,又拉不下面子同徐小姐道歉,只偷偷在她梳妆桌上放了一朵花。
徐小姐瞥见,轻轻一笑,很快又淡去。她仍同从前一般,横顾植民一眼,然后便同他商量起解决办法。此事明显有诈,她提出想法,预备收集材料,起诉安菱。
顾植民点点头,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徐小姐又问他,是否暂缓冷霜出口一事,顾植民却摇摇头。
“从前我便立志,要做出物美价廉的护肤膏来,造福天下姊妹。如今冷霜即将销售四海,不敢说志向全然实现,只盼百年之后能坦然说一句,未曾辜负当日初心。”
这回顾植民不再贸然行动,他倩人四处打探,终于在香港寻到一个可靠的外贸行家兰先生,想从他那处了解些出口事宜。于是,顾植民特意飞去香港请教。
兰先生极为感动,顾植民将事体一说,他便叹息道,一直以来,皆是洋货倾销到中国,国内产品,极少有走出国门的机会,所以国牌在出口方面相当空白,因此极易受骗。安菱正是看到了其中机会,他们这种预借提单,是许多国际代理商惯用的坑人手段,一旦被骗,受害公司很难讨回公道。
顾植民长长叹息一声,正因为人少,他才要蹚出一条路来,也好叫洋人们看看,不只他们有好货,中国也有质量过硬的好产品。他向兰先生请教了许多出口贸易的学问,又花重金聘他做顾问,委托他重新寻一家有信用的代理商。兰先生无有不应。
随后,顾植民返回沪上,小傅很快给他带来一个消息,据说安菱坑了百雀羚不算,如今又开始接触其他国货护肤品牌,想要故技重施,再行骗局,润维公司就在其中之列。
是要将安菱的恶行公之于众,警示竞争对手,还是沉默不语,任其发展,顾植民有些犹豫。如今各大国货品牌都在争抢外国市场,如果因为他的示警,导致其他品牌强先抢滩市场,百雀羚的血和泪,便都为他人做了嫁衣。他辗转难眠,最后决定不隐瞒也不言语,静观其变。
不久之后,兰先生传来好消息,已帮他寻到一家可靠的代理商,顾植民心头一喜,与他定好见面日期。
约会当晚,顾植民提前从工厂回到家中。他换好衣服,梳好油头,正欲出发,大门却砰地被人撞开,小傅冲进门来,极度慌乱中,喊出一句话来。
“太太出事了!”
顾植民手中钱包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第八十四章 离别
顾植民心神欲裂,他一把抓住徒弟胳膊,要他讲明状况。小傅哽咽不已,只道徐小姐意外从楼梯摔落,此次此刻,正在医院强救。
顾植民疯也似的赶去医院,在手术室外煎熬半晚,却还是没能见到爱人最后一面。他冲进手术室,徐帧志正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顾植民抱着妻子,放声恸哭。小傅、阿凌站在一旁,掩面而泣,宋北山望着两人,脸色惨白,默默无言。
顾炯为收到消息,连夜从学校赶回来,他泪如雨下,望着毫无声息的母亲,一夜衰老的父亲,尤自不敢相信眼前的惨象。
顾植民头发一夜斑白,衰老许多,他心力交瘁,精疲力竭,双眼一闭,歪倒过去。
众人吓得大骇,医生忙将他扶到床上,一番检查,只是悲伤过度导致的昏厥,并无其他大碍。
顾植民醒来之后,在公寓枯坐一晚,回忆起这些年里与徐小姐的点点滴滴,今日出门之时,妻子还嘱咐自己少喝些酒,早点回家。想到此处,他眼眶再度湿润,依在窗前,望着天上皎洁月光,仿佛妻子还在身旁一样。
徐小姐下葬时,周璇在香港剧组里哭红了眼睛,梁銮珍前来送好友最后一程,亦是泪如雨下。
痛失挚爱,顾植民醒悟许多,看破许多。他嘱咐小傅、阿凌通知其他国货品牌,小心安菱公司的阴谋诡计,不要重蹈百雀羚的覆辙。许多同行受他恩惠,纷纷前来登门探望。但顾植民谁也不见,只让儿子炯为出面招待。
他心痛难耐,望着帧颜的半成品,泪流满面。佳人已去,遗恨空留,“帧颜”①计划从此被无限期搁置。
自那之后,顾植民常把自己锁在家里,一个人遥望天空,独坐良久。
顾炯为也沉默许多,他站在门后,望着父亲的背影,头一次觉得他如此苍老。
顾植民不再管事,他把工厂一应事物安排给小傅、阿凌和宋北山决定,顾炯为也默默退学,进入公司,开始学习经营管理。在小傅等长辈的看护下,他迅速成长起来,主动接触兰先生引荐而来的代理商,经过连日谈判之后,终于定下了双方都满意的合同。
崇德路工厂如同从前一般运转着,这回,冷霜按时装船,运往世界各地。这只百雀小鸟终于从培福里飞到了东南亚,飞到了欧洲,飞到了各种皮肤的百姓手中,收获了无数好评。
百雀羚的外贸订单连绵不断,小傅和阿凌都很欣慰,长江后浪推前浪,顾老板和徐小姐拼搏半生,总算后继有人。
百雀羚蓬勃发展的同时,上海局势愈发紧张。国民党在战场上节节败退,越发搜刮百姓。政府大量印钞,物价飞涨,即使用麻袋结算工钱,仍旧赶不上物价上涨的速度。
百姓们怨声载道,政客们却我行我素,毫不关注民生民计。
时局艰难,通货膨胀,畅销的百雀羚反倒成了硬通货,许多客人拉着成捆钞票,购买冷霜囤积。
小傅同顾炯为虽然心疼,却毫无办法,明知钞票就是废纸,百雀羚也必须售卖。他们也想找顾植民拿主意,但顾植民日日躲在家里,活得如同一潭死水,小傅上门数次,见师父披头散发,神情萧索,想开口劝慰,顾植民却摆摆手,阻止了他的长篇大论。
小傅和顾炯为没办法,只能每日盘账后,带人争分夺秒购买原料,极尽所能开源节流,偶尔因事耽搁一个时辰,价格便会上涨不少,亦只能硬着头皮,加钱采买。
时日一日艰难过一日。这日深夜,顾植民躺在床上,辗转反则,似梦非梦中,他到达了一片朦胧之地,在团氤氲浮动的雾气之间,他仰头望去,满月与白云之间,一团鸟雀盘旋、飞舞、翱翔着。
顾植民望着头上百鸟,渐渐失神,突然,它们朝他俯冲而来,渐渐迫近,迫近……
他猛地醒来,发现只是一场梦。顾植民披衣而起,站到窗口的老地方,仰望着梦中的月亮。他望月思怀,许多年来,自己都未曾再梦到百鸟翱翔了,这是他和百雀羚的缘起,亦是对他的提醒,不能再沉湎过去,必须清醒过来,带着百雀羚继续向前。
翌日一早,顾植民修理须髯,梳好油头,振作精神,重回崇德路。他重新操持起百雀羚的大小事务。
小傅、阿凌大喜过望,忙将难关禀报于他,顾植民听罢,当机立断,祭出限购政策。他做冷霜的初衷是造福天下姊妹,希望能够帮助更多的妇女,他不想,亦不能让百雀羚的冷霜成为商家囤积居奇的工具。
与此同时,顾植民还让儿子每天去黑市将所有财产换成金条,种种手段之下,还是赶不上钞票增发的速度。
屋漏偏逢连夜雨,宋北山意外晕倒在实验室里,顾植民将他送去医院,检查后,医生面色凝重,告知他宋北山竟然患上肝癌。
一时间,顾植民如遭雷击,他恍惚之中,回忆起从前点滴细节,宋北山煞白的脸色,他越来越差的食欲,他捂住腹部的手臂……
小傅等人与宋北山早已亲如兄弟,亦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然而在病魔面前,人类的意志是那样渺小。很快,宋北山便开始疼痛难忍,然而正值内战激烈,药物都被运去前线战场,医院的止痛药储存不多,不日便消耗殆尽。
断了药,宋北山在病床上疼得虬成虾米,顾植民不忍他受苦,只能拼命四处托人,终于从黑市买到一些止痛药,为他缓解些许病痛。
治疗药物匮乏,宋北山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痛苦。顾植民握住他手,让他坚持,自己一定会想办法救他,上海不行,就去香港,香港不行,就去美国。
宋北山反而扯出笑来。他捧着如意小像,深情地再瞧一眼,坦然地看着大家。
自从如意死后,这些年里,宋北山始终孤身一人,如今冷霜大成,畅销四方,他心中已经没有留恋。他摇摇头,让顾植民不要再为他折腾,他要去陪如意了。
小傅站在门边,背过身去,红了眼眶。
说完这句话,宋北山已经气若游丝。顾植民紧握住他手,宋北山却还努力伸手,摸索着什么东西。
顾炯为连忙将止痛药递过去,宋北山却看也不看,尤自摸索着。
顾植民知他所想。他眼中含泪,从包里掏出一盒百雀羚冷霜,塞进宋北山怀里。
这是他一生的事业,也是他一生的奖章。
宋北山紧紧握着冷霜,如获至宝。他左手攥着如意小像,右手捏着百雀羚冷霜,随即,他带着笑容,永远地阖了双眼。


第八十五章 胜利
民国三十八年,解放军挺进长江,上海许多国民党高管纷纷撤往台湾,不少富商亦惶恐不安,有些人索性跟随国民党搬迁到台湾,也有人前往香港、东南亚等地。
徐家兄弟劝顾植民带着百雀羚远走,顾植民却十分犹豫。百雀羚的根就在上海,要他离开上海,便是让他抛下基业。但若要留下,新政府会不会接纳资本家,他亦心里没底。
眼看解放军逐渐南下,顾植民犹豫辗转,心中愈发忐忑,压力之下,又染上风寒,每日咳嗽不止。
这日夜里,顾炯为伺候父亲吃完汤药,扶他上床,自己独自走到厅里,揿灭电灯,准备回去培福里。
他正要回身关门,却瞥见墙上挂着的一副照片。那是顾植民和徐帧志后来补拍的结婚照,摄影师让她挑选婚纱,徐小姐不拘小节,随意穿着大衣,挽着丈夫手臂,招呼摄影师拍照。
咔嚓一声,那一刻时光就此定格下来。顾炯为走到照片前面,怀念地摩挲母亲的身影。
公寓里一片漆黑。他靠在墙上,想到如今物是人非,自己永远地失去了母亲,一直强挺的肩膀终于耷拉下来。寂静在这片空间里蔓延开来。
突然,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阳台那边传来,顾炯为猛然一惊,瞅见几个黑影悄悄翻进窗户,潜入进来。有贼!
顾炯为大骇,他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眼看黑影推门从阳台进来,就要与自己照面,顾炯为拖着瘫软双腿,悄悄走到厨房,取出一把菜刀护在身前。
几个贼人四处翻箱倒柜,顾炯为惊惧不已,又担心父亲,于是躬身贴墙出去,欲探个究竟。正紧张时,啪的一声,电灯被人揿亮。
顾炯为眯眼望过去,只见顾植民披着睡袍站在几步开外,与几个黑衣贼人正面相对。
顾植民大惊,虽然贼人们都蒙着面纱,但他却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许广胜!
许广胜见状,索性放弃遮掩,他扯下面纱,几个窜步跑到顾炯为身后,一把夺过刀来,架在他脖子上,面目狰狞,逼迫顾植民交钱。
顾植民望着昔日发小沦落成贼,心中五味杂陈。他曾偶然听过许广胜消息,据说他离开娇颜后,沉迷赌博一道,后来输光钱财,流落街头,与流氓无赖混成一片。
顾植民望望厅里,现金已经被搜刮干净。他叹息一声,将保险箱里的余财都取出来,给了许广胜做盘缠。如今他已看破许多,只希望与他做个了断,前尘往事,就此一笔勾销罢。
“全部现钞都在这里,侬……忘了我阿姐,好好寻个姑娘吧!”
许广胜脸上肌肉抖动,沉默半晌,望着顾植民,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他当过汉奸,坏事做尽,又情知解放军情严明公正,自己留在上海,必然没有活路。于是他想跟着国民党去台湾,但船票已经炒到天价,因此才有了眼下这一遭。
许广胜深深看了几眼顾植民,片刻后,和几个同伙小弟抱着钞票金条,从顾家狂蹿出去,如一缕黑烟般消失在黑夜里。
许广胜走后,顾植民独自坐在房间里,沉思许久。如果真如许广胜所说,彼岸尽是贪官污吏、匪徒的去处,而他这些年吃尽了这些恶人的苦,看尽了国民党的无能和腐败,又怎能与他们同舟共渡?看来台湾是去不得了。
他心思辗转,终于下定决心留在上海,与大家共同进退。
没过几日,传来消息,由上海驶往台湾的客轮“太平轮”夜间与一货船相撞沉没,船上近千名乘客罹难,许广胜就在其中。
掉进白节山外海冰冷的海水中时,他双手还紧紧攥着从顾家掳来的两根金条。他越沉越下,呼吸消弭之时,眼前浮现出翠翠的笑脸。那一瞬间,他撒开金条,伸手向翠翠摸去,然后他慢慢闭上眼睛,渐渐沉入了海底,脸上却带着满足的微笑。
同年五月,解放前夜,上海炮火未停,顾植民带着工人将工厂封窗锁户,严加提防。他见过太多国民党的,担心一旦大军入城,工厂会被抢掠一空。
夜里,炮声渐熄,顾植民心中却更加忐忑,他拉上窗帘,提心吊胆坐了一宿,等清晨开门,却见路边睡满了大兵,全是解放军!他们宁愿席地睡在大街上,也不惊扰百姓!
顾植民望着眼前景象,深受触动,愈发觉得自己留下来的决定无比正确。他邀请附近的解放军进屋喝口热水,解放军们却纷纷拒绝,说他们有纪律,不能收百姓一针一线。
真正的秋毫无犯,真正的人民子弟兵!顾植民感动不已。
这年秋天,收音机里传来开国大典的播报声,顾植民和工人们围坐一起,收听广播,心里倍感鼓舞。但欣喜之余,他心里亦有隐忧,索性很快,上海工商联召开大会,顾植民也位列一席。
会上,政府表态说,民族资本家是团结的对象,还鼓励民族工业大力发展。此时此刻,顾植民终于如释重负,于是趁着建国的喜气,他为顾炯为和孙志芳举办了婚礼。
婚礼庄重、简朴。吉时已到,顾植民孤身坐在高堂之上,望着携手而来的年轻夫妇,仿佛回到了当初他们订婚之时。彼时,徐小姐坐他身边,言笑晏晏,多么欢喜,想到此处,顾植民不禁有些哽咽。
婚礼之后不久,新政府遭遇到新问题,有些上海滩的大亨们不愿轻易与政府合作,他们开始囤积米棉等生活物资,跟政府搞价格战。
眼看米棉价格一路走高,顾植民也有些惶恐,跟着抢购了一批米棉。不过政府控制有力,很快平抑了价格,顾植民对政府安邦定国的力量愈发有了信心,于是跟着政府,将购来的米棉平价卖给市民,还承诺百雀羚绝不涨价。
建国维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美军舰队开进台湾海峡,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顾植民每天盯着报纸消息,商人们也在茶馆议论纷纷,有人说全世界捆起来也打不过美国,有人放风说,这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还有人鼓噪说老蒋要趁乱打回上海。
一时之间,商人们心思惶惶,蒋军也时不时派飞机骚扰,空袭警报鸣响,民众愈发惊恐。
顾植民如今已是思齐茶馆常客,他放下盖碗,抖开报纸,只见上面头版头条报道了志愿军入朝的消息。茶馆中的商客们也都看到,一时间议论纷纷,许多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有人说这只是政府的宣传手段,顾植民不置可否。他回想起见到的那些席地而睡的年轻解放军战士们,觉得这样的一支军队,必然不畏惧任何敌人。
就在这年冬天,志愿军打退了最强大的美军,将他们打回了三八线,还挥师直向汉城!
这个消息彻底震惊了犹豫观望的商人们,茶馆里沸腾了,大家纷纷欢呼,许多人当场落下热泪。
几十年来,民族资本家屡次目睹国破家亡,屡次从废墟里重建事业,他们害怕,他们顾虑,但是他们也有家国情怀。商人纷纷表示,愿意倾尽全力,支持政府,支援志愿军。
顾植民坐在众人中,默默擦掉了眼泪。他奔回工厂,站上高台,号召工人们开足马力生产冷霜,他要把冷霜捐给政府,捐给在前线忍严寒之苦的的志愿军战士!
政府对百雀羚的捐赠非常欢迎,对顾植民的奉献精神也提出了表扬。
捐赠那日,顾植民抱着妻子遗照,小傅抱着如意遗照,阿凌抱着宋北山遗照,小贾抱着阿平遗照,几人站在工厂门口,要把这份骄傲、这份快乐与他们分享。
在百雀羚众人的见证下,一箱又一箱的冷霜搬上卡车,隆隆运向前线……
这年深冬,顾炯为和妻子喜获麟儿,顾植民得知好消息,急忙坐上公车,去医院探望。
小床上,胖胖的孙子睡得正香,顾炯为让父亲为长子取名,顾植民沉思半晌。
“就叫顾真扬吧!”
顾植民望着孙子红彤彤、皱巴巴的脸蛋,想起儿子诞生的那天,他也是这样坐在床边,摸摸儿子的小脚,摸摸徐小姐的头发,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尽是缱绻满足。那时光是多么开心快乐!
夜幕低垂,顾植民独自走出医院,坐上公车。
上海滩繁华依旧。他没有回家,而是辗转下车,他穿过街道,穿过里弄,来到与妻子最初居住的亭子间前。
路灯昏黄,人声悠悠,景致依旧,物是人非。
顾植民默默站在楼下,仰望着陌生而熟悉的灯火,眼前又浮现出与徐帧志初遇那天的情景。她的微笑,她的酒窝,还有她的香味,一切仿佛发生在昨日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