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乃百雀羚单方面解约,我们并无违约行为。”胖老板招手让人推进来一辆黄包车,让手下揭下车身上的百雀羚广告。那广告黏贴得十分牢靠,细碎难撕,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清理干净。
“瞧见了罢,这可不是个容易活儿!弟兄们可要辛苦一番,不请他们吃碗茶,如何说得过去?”胖老板靠倒在宽阔皮椅上,惬意地抽口雪茄,又说,“阿拉倒是不急,揭不揭无所谓,不揭兄弟们还能多歇会儿,就怕你们着急。”
小傅真急了,这摆明了是讹诈——纵使他们未曾提前解约,合作结束后这些广告也得撕下,届时可找不着他们索要钞票。他上前两步,想同胖老板掰扯一番,若真依他的想法,不揭广告才好。
顾植民挥手拦住小傅,胖老板委实精明,倘若他们合作如约结束,广告自然是不撕更好,毕竟多张贴一日,就多一分宣传,多一分进账,然而如今情况却是不同,他既特特要求提前揭下广告,勿论当中有何内情,都说明多贴一日广告,就对百雀羚多不利一日。胖老板正是吃准这一点,才敢张口要钱。
顾植民面色不变,却不想多生事端,他不再纠缠,爽快支付了钞票。
“今日都能揭下伐?”
胖老板连声应承,他熄了雪茄,蘸着口水点数钞票,笑得见牙不见眼。
眼见投入的钞票都打了水漂,还要倒赔大洋,小傅心疼得眼都红了。顾植民拍拍他肩膀,在车行门口招来一辆黄包车,小傅赌气不坐,要乘小汽车,顾植民失笑,一把将他薅进车里。
“侬是否奇怪,广告做得好好的,怎么偏生停了?”
小傅点头,他确实无法理解,也想不明白。
顾植民又问他百雀羚最近销量状况如何,他挠挠头:“似乎,是降了些。”
如今他半管库房,半管广告合作,对销售却并不十分清楚。
顾植民长叹一口气,昨日徐小姐站在窗前,偶有所得,心思辗转间,便明白了销量下降的蹊跷。从他们在黄包车、米号这些铺子、车身上张贴广告时,就已经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这些广告多好啊,如今知道阿拉百雀羚的人多了许多,这都多亏了这些广告。”
顾植民一指路边,小傅望过去,是他们的合作米号,一个小工正站在墙边撕下百雀羚广告,三五个汉子穿着短打,挤在店外询问米价,淑女们撑着阳伞经过,绕道而行。
顾植民轻点淑女们背影。
“侬瞧,这些才是阿拉目标客户,她们追求的不仅是质量,更是潮流,是克拉斯。阿拉好不容易把百雀羚做成同翡芝颉颃而行的牌子,如今这般广告,却是功亏一篑。”
顾植民长叹一声,车行米号这些广告,确实让更多人知道了百雀羚的名字,然而却赶跑了真正会来消费的客人,实属得不偿失。若不想前头百般努力付之东流,只能撤下广告,及时止损。
小傅瞅瞅师父,有些犹豫。
“可是师父,侬不是想做成天下妇女都能使得上的护肤膏吗,那样可不讲究克拉斯。”
顾植民又叹气,历经万般艰难,方才重拾初心,如何能忘,如何敢忘?!只是正如当日和妻子一起许下的诺言,此乃曲线救国,他们须得先生存,做大做强,唯其如此,才能有同国内外品牌一争之实力,才能有薄利多销,普惠百姓之可能。
小傅点头如捣蒜,拼命安慰师父,如此志向,为国为民,老天爷倘若开眼,也必会帮忙。
“但愿吧。”
为了挽回颓势,顾植民同徐小姐日思夜想,终于想出一个奇招——回收铁樽,集齐三个空铁樽,便可到百雀羚柜台换一匣润肤霜。这是一举两得的买卖,铁樽翻新消毒就能重新使用,还能营造一种氛围,百雀羚是连包装匣子都值钱的国货,克拉斯毋庸置疑。
计划已定,只待实施。顾植民招来小傅,一阵耳语,小傅不住点头,面带喜色出门而去,随后,他又让阿凌找来一群卖报童,每日卖报时帮忙吆喝两嗓,不经意间将百雀羚的回收策略散播出去。
翌日,上海滩街头的报童三三两两,纷纷无意间聊起百雀羚,都说它最近以旧换新,拿空匣可换新膏,限时一月,先到先得。
过路人听见,不知真假,有好事者到百雀羚柜台查看,见所有百雀羚柜台果然都张贴了告示,上书一行大字:三个空铁樽换一匣润肤霜,为期一月。往来瞧见的人也都觉得稀奇,再一细问,竟不是作假。
“阿拉百雀羚的铁樽可不是普通匣子,侬瞧瞧,这花纹,这配色,这图案,都是请大师精心设计的,阿拉老板说了,这叫艺术!”
柜员从柜台里拿出润肤霜,太太们接过铁樽细细观赏,品头论足一番,纷纷称赞设计独到,别具匠心!
这一举轰动了上海滩,长久的宣传积累终于迎来了爆发,百雀羚由此名气大振,每日到百雀羚柜台排队的人络绎不绝,如今买百雀羚,既有克拉斯,又有实惠讲,如此良机,错过不知何时才能再有。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随便扔掉百雀羚的盒子。顾植民望见人们小心翼翼端来空匣,高高兴兴抱着香膏而去,心里的块垒一浇而散。
百雀羚盈利日丰,顾植民又买回了当初培福里33号的那套三层石库门大房子。他一番规划,将底层四间房划作工厂,只待装修清扫完毕,就可搬进新屋。
与此同时,顾植民亦狠抓产品质量,他严格把关,从生产到包装、装箱,无一放松,百雀羚的销路逐渐打开。
是日午后,蒲石路门铃响起,顾植民办公室紧闭,正与小傅、阿凌等人开会。保姆抱着哭闹不止的幼儿,脱不开手,徐小姐只得从研发室出来,甫一开门,眼前便是一亮。
只见门口站着一位气势非凡的妙龄少女,怀抱一大捧鲜花,几乎遮住她脸庞。徐小姐定睛一看,却是上海滩大名鼎鼎的大明星周璇!


第五十七章 不足
周璇通身一副巨星气派,白色斜裁纱裙及地,外罩短款珊瑚红扣蕾丝泡泡袖外套,头戴簪花白纱礼帽,白色高跟皮鞋擦得锃亮,一白色蕾丝手套更趁得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乔迁新居,恭喜恭喜啊!”
周璇将鲜花递给徐小姐,又摘下墨镜,冲她俏皮眨眼,徐小姐便笑弯了眼。
“今日清早树上喜鹊叫个不停,我就晓得有喜事临门。”
她俩初初相识,周璇尚且年幼,只是个稚嫩的小歌星,顾植民那时正在先施春风得意,徐小姐托他帮自家小妹带签名照片,两人因此结缘。徐小姐怜惜她小姑娘一个,早早在外打拼,对她多有照顾,一来二去,倒处出些情谊。
时过境迁,周璇如今今非昔比,已是赫赫有名的“金嗓子”,尤其近年,她跨界做了演员,成了国内数一数二的巨星,常年奔波片场剧院和唱片行,忙碌非常。
“侬不是在香港拍电影么?如何回来啦?”
“地主家的长工尚且要休息,再拍下去我可受不了,须得出来透口气。侬瞧瞧,我还带了另一件礼物。”
“哦?”
徐小姐好奇望去,只见她的提包小小一个,却容不下什么。
周璇神秘一笑,侧转身子,一个旗袍美人便显露出来,她身着一件及膝靛蓝绸缎无袖旗袍,镶嵌黑色蕾丝花边,轮廓简约,设计大胆。
旗袍美人望见徐小姐,粲然一笑,将温居礼送上,便要同她握手。
“早闻徐小姐目通耳达,秀外慧中,今日不请自来,叨扰了。”
徐小姐一眼认出这位便是梁銮珍小姐——早前听丈夫说她要来拜访,竟不是客气话,她只是不解,这二人缘何同行而来。
周璇笑着解释,她同梁小姐从前有些渊源,她养母与梁家那位王妈妈原是老乡,后来她那位抽大烟的养父要卖她,是王妈同她养母将她抢回来,后来蒙梁小姐资助,她们母女才能有片屋檐遮风挡雨,没过两年,她去歌舞团参加演出,渐渐在歌坛崭露头角,日子方才好过起来。
提起这些事时,周璇面上十分坦然。徐小姐不想二人竟有这番渊源,心疼地握住她手。梁小姐嗔怪道,那些陈年旧事应当全都忘了,如今却还提起做甚。
周璇全不在意,淡然一笑。她淡淡道,那般过去造就了她,亦成为了她的一部分,若是否认抗拒,才叫真正放它不下,反倒容易变成心魔。
梁小姐听得眼睛发亮:“好女子正当如此!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她朗声大笑,望望周璇,又望望徐小姐。
“身为女子,我们也要力争上游,做出一番事业来,如此方才不妄来这世间走一遭。”
三人相视而笑。徐小姐见梁銮珍如此飒爽直率,抱负豪情,便觉气味相投。两人从护肤时尚聊到各自志向,竟有诸多看法观点相同,顿觉一见如故,恨不得立时便抵足而眠,彻夜畅谈,倒把周璇冷落一旁。
周璇望向徐小姐,佯装生气。
“侬和翡芝打擂打得风生水起,还叫銮珍给你站台,只偏不告诉我晓得,是否对我有意见,还是未拿我作朋友?”
徐小姐温言解释,她人不在沪上,远水解不了近渴。况且她如今身价不菲,即使她愿意给友情价,公司老板也不好交代,更要紧的是,此番拉低了身价,再有广告商找上门来,她该如何议价?徐小姐不愿好友因此陷入窘境。
周璇原知她心意,自然不会真恼,梁小姐见她二人互相体谅,会心一笑,又叹百雀羚让她与徐小姐结缘,实乃善哉。
说到百雀羚,周璇同梁小姐如今已是忠实客户,徐小姐坐直身子,诚心请教。
“二位见多识广,眼界开阔,阿拉百雀羚如今还有何处不足,还望不吝赐教。”
两人互相望望,见徐小姐十分期待地巴望她们,便同她讲了心里话——百雀羚的护肤品,譬如润肤霜,质量与洋货不相上下,功效无甚差别,然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百雀羚有洋货的好处,同样亦有洋货的问题——洋货洋货,原本就是专为洋人设计,如何能完全适合亚洲人肤质?
徐小姐叹口气,她专研护肤品一道,何尝不晓得此中道理,可时人对洋货洋香大力追捧,对国货国香嗤之以鼻,视其低人一等,迫于无奈,为了生存,他们只能模仿,以期塑造口碑,强大己身,再图其他。
周璇拍拍她肩,梁小姐亦鼓励她道,经过与翡芝一战,百雀羚已是叫得上名号的品牌,或许可以勇敢一些,朝着梦想前进一步。
徐小姐郑重点头,倘若察觉问题却不解决,实在愧对信赖他们的客户。且品牌发展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就此躺在功劳簿上,百雀羚很快将会被更多的洋货,甚至国货超越。
夜深人静,顾植民和徐小姐对坐窗前,他俩曾对月许下诺言,所做皆为曲线救国,如今百雀羚名声既有,是时候改进配方,做国人好用的护肤产品了。
但开发新产品何尝容易,徐小姐虽然钻营多年,却未曾进行过系统性学习,苦心经营这许多年里,夫妻俩的才能早被掏空。而且仅凭一腔热血激情,做不出优质创新,要想做出响当当、硬邦邦的拳头产品,必须倚仗专家。
夫妻俩四处搜寻人才,可国内钻营此道人士少之又少,仅有的专才大多已被各大品牌收入麾下,挑来选去,也难寻到合适的人选。正苦恼时,徐小姐父亲却带来一个消息——五卅惨案时,故友戴任良曾托顾植民帮忙转运宋教授一家三口,其子宋北山后来在法国学习医化专业,如今即将学成归国,正摩拳擦掌,准备在沪上大展一番身手。
顾植民也记起他来,那个在泔水桶里不仅面不改色,还能一一分辨气味分子的小孩,当时他曾惊叹小宋的神异非比常人,却比自己的辨香能力更为难得。
他将当初情况说与徐小姐听,徐小姐也颇为惊叹,两人都看中了这位年轻的归国医化学者,于是决定筑起黄金台,诚意邀请他来主攻研发。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未等两人行动,自广告战后就一声不响的翡芝突然有了大动作,他们雇佣了记者,在《申报》上扒顾植民“老底”,把有的没的都算在他头上,还将他在先施卖毒膏假货搽花脸的事做成连载,大书特书。由于前期顾植民和百雀羚捆绑宣传,如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品牌也受到牵连。
情况逐渐恶化,小傅自责又给师父招惹麻烦,日日叹气,顾植民疲于应对舆论,无暇他顾。
这日,小傅照例翻捡报箱,却看到一封邮件,待一细看,几乎心神欲裂——这是一张法院传票,翡芝正式起诉了百雀羚,状告他们抄袭配方,侵犯权益。


第五十八章 人才
翡芝同百雀羚正式打起官司。
诉讼当日,临出门前,徐小姐替顾植民整理衣冠。
“侬真不要我去?”
顾植民轻轻拥抱一下太太,让她在家等好消息,又笑道,此等小事,还不用劳驾夫人出马,出庭对峙,他一人足矣。
“侬不放心我,还不放心吴先生么?!”
吴凯声正是百雀羚方律师。他是上海滩当今赤手可热的头牌大律师,早前陈阿堂与日本人的官司,正是他出庭辩护,据理力争。
前两年革命人士廖承志、陈赓先后被捕入狱,上海市公安局的捕房律师声称要将他们依法判处死刑。吴凯声亦临危受命,斡旋四方,在法庭上慷慨陈词,数番激辩,最终将两人营救出来。如今徐小姐请托他,乃为国货洋货之争,吴凯声得知,欣然应下。
徐小姐释然一笑,是了,吴凯声大律师出马,岂非手到擒来。
出得门去,小傅已在外等候,师徒二人乘车直奔江苏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
站在法院庄严门外,顾植民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戴上毡帽,毅然前行。
此行其实并不轻松,百雀羚润肤霜虽起于模仿,配方却是全新自研,翡芝说他们抄袭配方,实属无稽之谈,顾植民自认问心无愧,只要法院秉公执法,此案不难审理,然这是在公共租界,翡芝是欧罗巴品牌,他们在洋人的地盘与洋人打官司,当中艰难险峻,可想而知。因此,虽然事实不容辩驳,未免旁生枝节,他还是特特花重金将官司委托给吴凯声法律事务所。
庭间肃穆,双方律师唇枪舌剑,硝烟弥漫。顾植民立于被告席上,全然一副气定神闲模样。翡芝素来傲慢,笃定以中国品牌之实力,若非抄袭,断不可能将产品做出如此功效。
交锋数回,吴律师要求请出关键证据,检方依照程序呈上润肤霜化验结果,证实百雀羚与翡芝配方确实不同。
翡芝万万没有想到配方竟然果真不同,又急又怒,仍不罢休,好在吴律师经验丰富,能力卓群,应对自如,一番纠缠之后,百雀羚终于胜诉。
小傅大松一口气,喜笑颜开帮顾植民提包。
“师父,这回好了,所有人都知道阿拉百雀羚清清白白,翡芝再诬陷不了咱们。”
不想顾植民面色反而沉重起来,此刻下了庭,赢了官司,他却一改庭上风姿,显得心事重重。他询问小傅事办得如何,小傅嘿嘿一笑,让他只管放心,钞票给得足足的,汽车夫早已在外头候命。
顾植民点点头,嘱咐他道:“待会儿跑快点。”
小傅直愣愣称是,心中却不明所以,只跟紧师父脚步。
顾植民脚下生风,快步走出法院,甫一出大门,刺目的镁光灯伴着烟气扑面而来,逼得人睁不开眼,记者们蜂拥上来,将他俩团团围住,麦克风直杵到顾植民鼻子底下。
“顾先生,报纸上说您在先施卖毒膏假货,搽坏客户脸蛋,请问是真的吗?”
“顾先生,据说您曾经因为监守自盗进过监狱,具体情况能和我们说说吗?”
“顾先生,听说您是因为卖毒膏遭先施辞退,然后才自立门户创建百雀羚的对吗?”
“顾先生,听说……”
一张张写满欲望、探究的脸庞包围住顾植民,有人将连载他在先施卖毒膏搽花脸的报纸怼到他眼前,报纸上硕大的“毒膏”二字刺痛他双眼,镁粉燃烧产生的烟雾幻化成许多张牙舞爪的怪兽,狰狞着朝他扑来。
他脸色苍白,头脑一阵眩晕,怪兽们愈逼愈近,眼看扑将到他身上,他骇得后退两步,忙用胳膊遮挡,身体后仰,摇摇欲坠。记者们却不管不顾,如同咬住猎物的鬃狗一般,争抢着拥挤过来,试图从他嘴里撕出些劲爆新闻。
小傅瞧见情况不妙,忙扶住师父,努劲儿奋勇向前,从人群里杀出一条路来,护着顾植民钻进一旁等候多时的小汽车里。
翌日,顾植民状若昏厥,被人搀扶着离开法院的照片登上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翡芝不甘心就此认输,趁机搅弄风雨,抓住毒膏一事纠缠不放,直指顾植民此番作态,实乃做贼心虚,舆论一时哗然。
小傅同阿凌想登报澄清当初事情原委,被顾植民拦住——如今二人皆为百雀羚门下,与百雀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事情到底是他们做的,还是顾植民做的,并无分别。
至此,百雀羚赢了官司,但负面新闻却甚嚣尘上,名声反比之前更加糟糕,客人们心生顾虑,生意顿时一落千丈。顾植民焦急上火,暂时却拿不出好法子。
就在百雀羚的凄风苦雨里,遥遥海上,一艘法国邮轮逐渐靠近十六铺码头。伴随轰隆的汽笛声,宋北山从法兰西乘船顺利抵沪。这名年轻的医化学者履历华丽,又有名师护持,很快引起相关人士的注意,各大护肤化妆品牌争相邀请他加入,他却全部拒之门外。
有记者专门采访宋北山,询问他对于百雀羚和翡芝配方之争的看法,宋北山却说,这场官司里的洋货和国货,都不是他心里完美的护肤品,所以抄不抄袭,既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意义。
此言一出,引来更多关注热议,登门拜访之人络绎不绝,宋北山应付不来,索性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外界纷纷传言,这位宋先生本事高强,脾气更大。
顾植民也留意到这篇报道,他心中颇为认可,自觉两人想法不谋而合,越发想请宋北山出山相助。一来,也可借此转移舆论焦点,平息风波;二来,国货要更好地站住脚,创新才是根本,而他和徐小姐早已决心,不但要做自己的品牌,还要做针对惠及东方女性的新产品,因此更加需要宋北山这般人才。
然而公司陷入低谷,此时去请人,人家肯来吗?顾植民心里没底,但为了公司,为了梦想,无论有多大可能性,他必须要试一试。昔年自己曾帮忙他家逃亡国外,如此渊源,或许可请动宋北山。
徐小姐提醒顾植民,若能得见,万务注意言辞态度,务必尊重他本人意愿,否则有挟恩图报之嫌,失之磊落。
“夫人请放心,只求一个见面机会罢了。”
顾植民于是请岳父大人做中间人,邀请宋北山一聚。宋北山父亲宋教授与已故戴任良为挚友,戴家又与徐家是世交,故此,宋北山回国后曾特意到徐父处打探消息,得知戴叔叔已经仙逝,悲痛万分。因此徐父登门,宋北山倒未谢客。
黄昏将近,余霞成绮,顾植民在家中来回踱步,忐忑不已,徐小姐让他稍安勿躁,又按他坐在椅子上。
又过两盏茶功夫,汽车轰鸣,是徐父回来。顾植民急忙站起身来,只见岳父推门进来,两手空空,脸色不辨喜怒。他赶紧迎上去,尚未来得及探问究竟,徐父回过身去,招手让一人进来。
只见汽车夫从车上取下许多礼包,件件非凡,徐父指挥他将东西一一摆放,然后迎向女儿女婿期待的脸庞。
“小宋只托我转达一句话——大恩不言谢。至于其他……”
他摇了摇头,面上十分无奈。


第五十九章 媒人
初次试探便折戟沉沙,顾植民虽早有预料,闻听消息时仍不免心下一沉。然而细想,昔年旧时,宋北山尚且年幼,兴许对他印象不深。况且运送宋家出去法国,实乃戴任良先生手笔,他只是旁枝末节,微不足道,宋北山如此行事,倒也无可厚非。
夜凉如水,顾植民与徐小姐对月畅饮,互相共勉,昔有燕昭王千金买骨,曹孟德赤脚迎许攸,若能请到宋北山相助,他们便是三顾茅庐又有何妨。
然而宋北山脾性孤傲古怪,寻常人都不放在眼里,他们近身不得,欲求无门。
顾植民思量一番,打算先从外围拢消息,摸清楚宋北山的脉再下手。他四处倩人,终于打听到宋北山有个才女女友,姓苏,两人是法国同学,交往多年,此番一同回来沪上。据来报的人说,宋北山对女友情真意切,情谊甚笃。顾植民琢磨一番,或许可以从此处着手。
苏小姐爱文学,爱社交,顾植民探听到她十分向往白赛仲路62号修道院,心中便有了计较——此间修道院公寓,正是华洋精英和文人雅士聚会的沙龙胜地,其主人弗立斯夫人是沪上知名的沙龙领袖,亦称“花厅①夫人”,她热爱文学创作,造诣不凡,每周都会在家中花厅宴请沪上中外名流,文人雅客,萧伯纳、卓别林、梅兰芳等人都曾是她的座上宾。
因此,能参加一次花厅沙龙,乃是时下上海滩文人的荣耀,苏小姐诚然想去,然而她初初归国,声名不显,想参加沙龙,却苦于无人引荐。
徐小姐听顾植民说起,琢磨以徐家底蕴,弄一张邀请函确实不难,然而为着此等事宜向族长低头,倒还不必,她思虑片刻,拨通了梁銮珍的电话。梁小姐出身大族,又是时尚名流,同花厅夫人有些私交,由她做中间人,再合适不过。
电话那头,梁小姐听得原委,二话不说便应承帮忙,说要亲自领苏小姐参加沙龙。沪上名媛相邀盛会,苏小姐欢心不已,欣然答应,顾植民便借了一辆汽车,亲自接送二人。
汽车开到白赛仲路公寓下,苏小姐扶着头上礼帽钻出车来,梁小姐挽住苏小姐胳膊,言笑晏晏,直让顾植民放心,帧志所托,必不相负,又让他自行回去,不必久等,毕竟沙龙热闹,兴致一起,不知会玩到几点。
苏小姐瞥一眼顾植民,虽然他未曾言明,她却已猜到他此番所做所为何事。她轻笑一声,直言自己承了徐小姐的情,只是若想从她这里突破宋北山,怕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顾植民原本便没想过让苏小姐从中转圜,只是做一回人情,与宋北山便好相见,只要见面,便有希望,因此他倒并不失望。只耐心等着沙龙宴散。
月色黯淡,星光璀璨,整条街道静悄悄的,只有62号公寓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顾植民坐在汽车里,正欲掏出香烟吸上一口,又想起梁小姐,于是将烟卷放回兜里。
这一等就是许久,直到半夜,花厅才散,绅士们和淑女们谈笑着缓缓涌出,苏小姐携手梁小姐,同一位青年畅聊一路,那青年一身长衫,侃侃而谈,风姿卓然。几人在门口道别,苏小姐掩面而笑,转过脸来,却见顾植民还等在门口,不由吃了一惊。
顾植民连忙下车为两位女士开门,苏小姐望望他,欲言又止,还是坐进车里。
车开到苏小姐公寓楼下,她弯腰同两人告别,又抬头望望天上,玉盘高悬,皓月千里。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苏小姐感慨完毕,挥挥手,进了大楼,消失不见。顾植民琢磨一番苏小姐的话,不甚明白,索性抛之脑后。
事情办妥,顾植民便放出风去,好叫宋北山知晓。又过两日,他觉时机成熟,便亲自登门拜会。站在宋北山门前,他提着厚礼,复又检查一遍,然后揿响宋北山门铃。
房门很快出来应门,闻听他姓顾,乃是百雀羚老板后,脸色露出毫不意外的神色,仿佛早知道他要来。门房也不通报,直接开门让他进屋,自己却回身而去,脚步匆忙,似乎极为着急。
大厅空旷,并无一人,顾植民快步跟上,面上不禁沁出一抹笑容——如此看来,宋北山已然知悉自己对苏小姐的帮助,态度有所松动,且对他拜访之事有所预料,提前嘱咐过家中门房,迫不及待引他相见畅谈。
门房速度极快,顾植民极力跟上,眼看他消失在视线里,顾植民大步向前,却在转角处与一人撞个满怀,原来是门房去而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