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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植民将情况一说,众人一阵哀嚎,丧气不已。小傅和阿凌脱下外头长衫,挽起裤脚袖口,默默加入进来,众人见状也行动起来,打扫车间,整理材料,归置实验室。
瞎眼老人也来帮忙,被顾植民劝阻,他捡套自己衣裳,让老人洗漱换下,自己则匆匆回厅收拾残局。
工人小贾正要将整桶香膏倒在地上,阿平拦住他,只倾斜木桶,倒掉桶中积水,然后将还未溶化的香膏整块扣出,再将污染部分一一切掉,还能剩下许多。
小贾瞧见,又惊又喜,如此,便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些都是干净香膏,可以装盒交货,交货压力也能小上许多。
他们连忙将情况禀报老板,熟料顾植民坚决不同意,反而执意要将所有香膏全部弃用。
“百雀正在起步,一点恶名也不能背负!”
顾植民说起昨日街头所见,那成筐成摞的百雀空盒,刺痛了他的眼,更刺痛了他的心。如今大家用着他们产品,却羞于此,民众不承认百雀,这是百雀之耻,也是他的耻辱。
大家不由停下手中活计,看向老板。小贾也面色沉重,然而瞧着干干净净的香膏,尤自不舍,阿平拉拉他袖子,两人俱都沉默下来。
顾植民环顾四周,扫过每一个人的眼睛,又问他们,要做百姓信赖的品牌,最重要的是什么?
工人们面面相觑,小傅举高胳膊,大声说道:“质量!”
顾植民点头赞许。要做民族品牌,最关键的就是质量。他们必须从源头抓起,严格把控质量,方是对品牌负责,对顾客负责。也唯有如此,才有打败洋货,做中华国货之希望。
小傅站在人群里,大喊师父说得好。正如他小妹所言,倘若没有令国人信赖、超越洋货的国货品牌,我们就自己做一个,如同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众人一时为这话怔住。
一阵掌声突然啪啪响起,瞎眼老人从亭子间转出来。他穿着顾植民的长衫,收拾齐楚,身上仍背着三弦、布袋,颇有一番半仙意味。他亦连连称赞顾植民,如今神州罹难,巨龙沉睡,正需他这般心有鸿鹄,振奋中华之儿女。
老人自称姓林,摸杆下趟子①半辈子,人称一声瞎子灵,他感谢顾植民好心带他避雨,无以为报,只有一手算命测字的功夫,或可帮顾老板算上一卦。
瞎子灵满口黄牙,声如洪钟,一双瞎眼却黑得出奇。顾植民有些意动,念及自己初心,不知何日方能实现,此番正好测上一测。
瞎子灵从布袋里掏出挂合,挂合内装有三枚铜钱,用以摇卦。
他把铜钱交给顾植民,让他随意丢掷。一事一测,心中默念所测之事即可。
“心无杂念,聚精会神。”瞎子灵喝道。
顾植民双手合十,摇晃一番,抛出三枚铜钱,却是两字一花。瞎子灵伸手摩挲一番,记下卦象,让他继续抛掷,自己再摩挲掷出结果,如此往复,共计六次。
卦象既出,瞎子灵却不置可否,又问他四柱八字,然后掐指卜算。
只见他一双眉头一时皱起,一时舒展,将顾植民一颗心吊得七上八下,好不难受。
瞎子灵思忖片刻,方道他所求之事前路坎坷,要想成事,须得攻克九九八十一道难关,极为艰险。
顾植民心中一叹,随即又觉释然——他既决心走上这条路,便已做好劈荆斩棘、砥砺前行之准备,遇到高山,翻过去便是,遇到低谷,踏过去便是,凭他什么风吹雨打,他只管踔厉奋发。
瞎子灵朗笑一声,直言自己算人无数,如他这般坦荡、坚定之人,却乃平生少见。
小傅拍手赞同,顾植民正欲说话,一阵喜鹊叫声打断他们谈话。顾植民望向窗外,大雨终停,阳光逐渐朗照,树上鸟儿抖着羽毛,喳喳叫唤不停。
这东方的巴黎城,经过大雨洗刷,仿佛焕然一新。顾植民望着眼前一派生机勃勃,转念想到,也许该给公司换个名字,如同此情此景,雨过天晴,便是新的开始,新的希望。
工人们听罢,都觉老板说得颇有道理,纷纷赞同。顾植民越想越妙,新名新气象,此番百雀遭难,是危机也是转机,倘若更名易姓,获许能带来一番蓬勃生机。
他想起过去那些梦境,深夜里,一团飞舞升腾的鸟雀在满月与白云之间,在团氤氲浮动的雾气之间,呼朋引伴,在他头顶盘桓、翱翔,然后裹挟着氤氲雾气,朝他俯冲而来,又贴着他脸庞骤然飙升,直上云霄,在清凉的月光下,它们向着远处飞去,掠过层叠的屋顶、塔楼,掠过滔滔的江水、河流……
瞎子灵想帮忙起名,顾植民断然拒绝,百雀如同他的孩子,更名这等大事,他万万不想假他人之手。他沉吟起来。百鸟朝凤,百雀争鸣,此乃兴盛之兆,缺的只是一缕东风。
顾植民思虑半晌,终于给“百雀”加上一个“羚”字。
百雀天上飞,羚羊地上跑,天地相合,百事和谐。
一个羚字,让大家眼睛一亮。百雀羚,百雀灵!“羚”字在上海话里正有灵光、优秀之意,既吉祥,又优美,实乃佳名。
此时,窗外一道彩虹乍现,横跨天空,仿佛连接了过去与未来。小傅望见,笑着一抚掌——这正是天降祥兆。百雀羚,肯定灵!
话音尚未落地,门外一阵急促拍门声响起,一开门,竟是黄渡的同族弟弟安邦、兴国!他俩从蓑衣下变戏法般掏出大小包袱,冲族兄嘿嘿一笑,中气十足地叫一声堂兄。
顾植民忙请他们进来,询问父母情况,族弟说家中一切都好,房屋抬高了地基,安然避过此灾,他倩人带回去的东西业已收到,伯父母只怕他忧心,特叫弟弟前来传话,还倩他们带来了许多吃食用品,乡音乡味,聊以慰藉。
顾植民闻言长舒口气,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见族弟支支吾吾,话尤未尽,连忙追问。顾安邦不好意思地挠挠脑门,十分憨直。
“龙王发威,做不成事,姆妈说老闲在家里也不是事儿,就想着,能不能到植民哥这儿搭把手。我们兄弟力气大,不拘干点啥都行……”
他说着卷起袖子,让堂兄检阅自己结实身板,身上蓑衣惊得甩出一串雨水,洒落一片。
顾植民擦掉脸上水滴,哭笑不得,心里却也高兴——正愁人手不够,他们这一遭,岂非是瞌睡送枕头,来得正是时候?!
他望望张皇工人们,鼓劲道,如今又添新帮手,只要大家众志成城,必能赶上工期!届时人人双倍薪水,个个加餐补助。众人闻言,俱都兴奋欢呼起来,小傅啪啪鼓掌,拍红了手掌也不惜。空气里荡漾起振奋、欢欣与希望,狂风暴雨带来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顾植民请族弟们解衣修整,又熬来姜汤给众人祛寒。饮毕,小傅清点损失材料,带人出去采购,阿凌领着大伙开始加速生产。兴邦安国兄弟见状,忙将碗撴桌上,一擦嘴巴,也跟着忙活起来。
瞎子灵耳朵微动,双腿一盘,随意坐下,摸过三弦开始弹奏,一曲悠扬小调随之响起。
伴着乐曲,众人神清气爽,口中吆喝,手中动作,速度竟比从前加快不少。百雀羚,果然灵!
徐小姐也喜欢这个名字,儿子病好后,她连夜专门重新设计了外壳。外壳整体呈蓝色,上面有一只黄色雀鸟,俏生生盯着人瞧。
夜里,夫妻俩依偎在一处,接着月光瞧着崭新外壳,心中涌起激动与喜悦,期盼着这只灵鸟能飞进上海的千家万户。
新名字果然带来好运道,这批货品采用了新包装,终于赶在工期前夜顺利完成,成功交货。
收货时,连桂珍望见新外壳上的雀鸟,直呼这雀鸟身上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甚是可爱,又问他改名缘由。
顾植民便将个中经过一一讲来,连桂珍竟想不到这批货物经历如此波折,连声叹妙。百雀羚的由来故事也随之传了出去,时人最爱奇闻佚事,常有人来探听真假,一时之间,销量增长不少。
此后,百雀羚订单接踵而至,生意日渐昌隆,一切慢慢步入正轨。
这日午后,顾植民一时兴起,绕到库房去盘点起货品,牙膏、花露水、润肤霜……种种产品分门别类依次放好,他拿着账本一一核算,均无差错。
他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正要离开,无意中撞到一摞箱子,最上层的箱子晃动一番,移挪间离开了原位。
顾植民将箱子摆正,正要离开,倏地,又停下脚步。
他退回箱子前,将最上层打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匣润肤霜,他将铁樽一一拧开,脸色顿时凝重起来——里头四分之一的铁樽空空荡荡,一丝润肤露也没有!竟是一些空匣!
第五十一章 擒贼
晚霞烧红半边天,蒲石路工厂,阿凌清点完当日货物,锁上库房大门,准备下工回家。顾植民从亭子间下来,招手叫他。
阿凌一愣,顾植民走过来拍拍他肩膀,叹他辛苦,每日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很不容易。阿凌面上一松,笑说这是分内之事,不敢称辛苦。
顾植民又问他加入公司许久,若有任何需求,尽管提出,只要合情合理,公司定然同意。阿凌连连摇头。
“老板仁厚,待我和弟兄们都极好,阿拉都挺满意的,心里只有感激。”
顾植民呵呵一笑,拍拍他肩膀,正欲送他出门,又突然停下脚步,转头问他库房钥匙是否曾经交给过别人保管。阿凌摸摸腰间,坚定否认。
“片刻未曾离身,侬尽管放心。”
顾植民点点头,笑着目送他离开。
等阿凌的背影消失在蒲石路外,他回身看看库房大门,神色莫名。
翌日,屋外天色正好,工人们热火朝天地忙活着,阿凌时不时走动查检,解决问题,一切井然有序。
顾植民突然进来叫走阿凌,片刻后,阿凌匆匆进来取走两本册子,他动作间有些慌乱,工人们望见,俱都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小贾推推阿平,唤他一起探探情况,阿平犹豫一瞬,默默摇头,继续埋头干活。
小贾于是自己悄摸走到前边,扒着门偷偷往外张望,只见顾老板和阿凌正站在角落里。老板翻看着库房册子和值班名单,又低头和阿凌一阵嘀咕。
半晌后,两人结束交谈,小贾赶紧缩回脑袋,回到工位忙活起来。
阿凌回到车间,面色不太好看,工人们互相望望,都有些忐忑,小贾撞一下阿平肩膀,示意他上前打探究竟,阿平本不欲去,见工友们都巴望着自己,只能出声询问。
阿凌摇摇头,不欲多言,只让他们好好干活,少说多做。工人们见状,心中各有猜测。
午后,大家小憩片刻,正要上工,顾植民聚起众人,召开小会。他面容严肃,直言这里有人不规矩。
众人一时哗然,议论纷纷,小贾也四处张望,一脸打探。
顾植民形容严肃,率先点名批评了小傅,责他私下拿公司产品回家自用。物品虽不多,却是原则问题。
“晓得大家都有姊妹妻女,拿两樽香膏香脂家去给她们使使,实属人之常情,我完全理解。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从库房出去的一针一线,必须登记。”
众人纷纷称是,小傅涨红了脸,嘴巴开阖几番,最后什么也没说。
顾植民又叹道,他先自罚一月工钱——小傅是他徒弟,教不严,师之惰,他这个师父替他受罚。一番话说得小傅低下头,又羞又愧。
第二把火烧到阿凌身上,顾植民责他公私不分,任由同事随意取用公司货品,乱了规矩。阿凌连声反省,顾植民点到为止,留了情面。
末了,他让两人将功补过,以后小傅协助阿凌,重整规矩,一同管理库房,若有任何差池,惟他二人是问。两人齐声应是。
棍棒敲打完,甜枣也需给,顾植民举目四望,宣布日后每年都会给大家发放额外的产品补贴,若有心仪产品超出指标,也能按照内部价格优惠,不过购买产品一律只能自用,禁止私下转手售卖。
此言一出,屋里一时炸开了锅。顾植民扫视底下人群,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众人纷纷喜笑颜开,小贾却并无半分欣喜,他向身旁阿平抱怨,自己家中老母已逝,又无姊妹亲友,领了这免费的百雀羚又能给谁使,若不能卖钱,放在家里岂非白白落灰。
阿平拍拍他背安慰道,老板是免费送他东西,又非让他往外掏钱,何苦愁眉苦脸?只要在百雀羚好好干,还愁找不到媳妇么!以后这些福利总会有人来享。小贾听了,这才转悲为喜。
稍晚时候,阿凌进到仓库开始清点订单货物。小贾有些心神不宁,问他如何,却只说烟瘾犯了,工友们一笑而过,已然习以为常。
清点进度过半,阿凌虚掩上门,捂着腹部急匆匆跑出去,说是吃坏了肚子。
车间里头,小贾扭两下身子,终于耐不住,也跑出去抽烟放风。阿平望着他背影摇摇头,继续埋头默默做工。
车间外面,小傅看见小贾出来,偷偷跟在了他后面。
半晌后,小傅又悄悄出现,溜进实验室,同徐小姐一通耳语……
当天夜里,顾植民和徐小姐来到车间,翻开一个工人座位旁的箱子,箱子里堆满了明日要做包装使用的空铁樽。
顾植民扒拉一番,翻出表层的空匣子,露出最底下一层,里头整齐码着许多铁樽,徐小姐随意捡起一个,掂量一下,颇有分量。拧开盖子一看,里头果然装满了润肤霜——底层铁樽全是包装完整的润肤霜成品!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徐小姐望着丈夫脸冷。
“侬如何晓得是阿平?”
顾植民解释,要想将润肤露偷运出去,其中涉及两个关键人物,一个是主管库房的阿凌,另一个就是徐小姐。
徐小姐点点头,采买和销售的账目日常都要经过她手,多少材料能产多少产品,账面上都有所呈现,皆有定数。
徐小姐自不必说,顾植民料想阿凌不至于为这几匣润肤露背叛,于是联合他和小傅,演了一出戏。
阿凌每日下工前会盘点库存,当日生产多少,俱都入册,徐小姐又并未发现账目问题,说明库存数量无误,那便只能是偷梁换柱——那人每日提前准备好空匣子,赶在盘点前归入库存,然后在第二天出货前再将空匣子取出,以免露馅。能做到这点的,只有经常出入库房装货的工人。
于是他故意打草惊蛇,先是当众叫走阿凌,又开会批评小傅阿凌,如此,心中有鬼的人,自会露出破绽。
他又让小傅协助盘点,加强库房巡查,日后再想偷梁换柱,难上加难,那人若想再干一票,今日就是最后机会,他必定会尽量多拿货品,一时带不走也无妨,藏进箱子里,慢慢分次运走即可。
因此,顾植民又叫阿凌盘点时故意露出破绽,寻机离开库房,小傅则暗藏在一旁,果然,鱼儿上钩了。
徐小姐拍手,夸赞丈夫这一出擒贼记颇为神妙,顾植民却叹口气,他白日一顿敲山震虎,恩威并施,倘若他就此罢手,今日也抓不出他。
说到此处,他又叹息起来,没想到那人却是老实人阿平。他自问一向待员工不薄,大家也算同舟共济,一起苦过来的,工人们素日也都勤勉忠厚,为何会做出此等事来。
徐小姐分析,此事一直未曾露馅,说明其实小打小闹,若真要赚钱,偷学配方再转卖出去,岂非更好。何况阿平一向体面,踏实肯干,她猜测许是家里遭了灾,或者一时有什么难事,方才拿东西换点钱,补贴家用。
顾植民听罢,仍有些生气,徐小姐笑看丈夫,给他讲了个楚庄王绝缨的故事。
从前,楚庄王宴请群臣喝酒,有大臣在黑暗中意欲轻薄美人,美人扯掉大臣帽缨,要楚庄王找出那人治他的罪,谁知楚庄王不仅拒绝,反而让群臣俱都扯下帽缨,继续畅饮——醉后失礼乃人之常情,且是他命群臣饮酒,岂能因此怪罪。
“三年后,晋楚交战,有位大臣奋勇争先,冲锋陷阵,为楚庄王肝脑涂地,大败晋国。侬猜猜,那人是谁?”
徐小姐含笑望着他。顾植民明白妻子意思。他思虑再三,做了决定。
次日一早,他就宣布给每人发放一笔钞票做灾时补贴,并言说大家风雨同舟,自己早已将他们看作家人,以后若有困难,只管来找他。
大家领了补助,俱都兴高采烈,小贾扭头一看,见阿平攥紧钞票,低着头默然不语。他一拍阿平,见他竟红了眼眶,不禁笑话他眼窝太浅。
从那之后,百雀羚再也没有丢过货物。
润肤霜卖得不错,夫妻俩又推出香粉、牙粉等搭配产品,小日子愈发红火起来。夜里,徐小姐哄睡了孩子,坐在桌边盘账,顾植民给妻子的新民金笔灌好墨水,忍不住念叨起空铁樽,他仍对大家把膏体抠出来装进洋货盒子这事耿耿于怀。
徐小姐放下账本,劝慰他道,这归根究底有两方面原因,一是国人对国货不信任,觉得国货质量参差不齐;二是国货不懂宣传,被洋货占了风头,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扭转固有印象,打出国货名气来。
顾植民闻言叹口气,名气如何好打?外有洋货,内有老牌,百雀羚如稚嫩幼儿,着实难敌。
徐小姐狡黠一笑,顾植民忙牵住她手,急切询问。
“好太太,你可是有法子了?”
第五十二章 时尚
黄包车在一幢白色洋房前停下,顾植民提着皮包,带着小傅从车上下来,两人俱都一身西装打扮,梳着油头,颇为时髦。顾植民看眼手里地址,确认无误。
此处树木成荫,清幽静谧,对面的小洋楼精致优美,外围了一圈精巧的白色栅栏,很是雅致。小傅付了车钱,一边好奇地四处打量,一边问道:“师父,我们不是去报社找张主编吗,来这里做甚?”
“不急,我们先见见这位梁小姐。此次机会难得,侬师母费了不少心思,阿拉精神些。”
徐小姐本欲同行,奈何临时有事走不脱身,顾植民只能带着徒弟前来。
“待会儿进去且规矩些,勿要四处张望,以免失礼。”
“师父,我晓得的!”小傅嘿嘿一笑,不自在地扯扯胸前领带,“不过师父,今日怎么突然穿起西装来,长衫不是也挺好?”
顾植民同他解释,原来这位梁小姐不是一般人,她在上海女性中名声很大,尤其女学生们,视她为偶像。梁小姐以时髦著称,民国十九年发行过一本《闺秀影集》,收录了138幅上海闺秀照片,梁小姐就是其中一员。她的穿戴用品一直为人广泛讨论,甚至能掀起模仿风潮。如此影响力,若她肯为百雀羚站台,想来效果必定惊人。
“梁小姐是个时髦人,阿拉投其所好,穿得讲究点才好!”
顾植民拍拍小傅肩膀,两人顺着小道进去,按响门铃。
片刻后,一个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盘着精致头发的中年妇人开了门,望见两人,有些讶异。顾植民连忙介绍自己是百雀羚公司老板,姓顾,与梁小姐有约。妇人上下打量他们一番,着意看看他手里的大皮包,眼里透出精明的光,末了,让他们稍候片刻,进屋里去询问主人。
小傅吃了一惊,这位娘姨①的打扮气派竟不像是个保姆,反倒宛如中等人家的太太一般。顾植民只冲他摇摇头,让他不要多话。
片刻后,妇人复又回来,请二人进去厅堂小坐。
进得屋子,只见一片钢窗蜡地,墙上配着彩绘壁画,地上铺了地毯,宽大的玻璃窗嵌在梅花窗栏里,桌椅银器无不精致。
珐蓝自鸣钟幽幽转着,妇人端出一套瓷器给他们上茶,二人连声道谢。
妇人自称王妈,一边斟茶,一边与他们叙话,样子十分和蔼,只是不提梁小姐,见顾植民二人反应全无,她脸色渐渐冷淡下来。
小傅全无察觉,顾植民却留意到她神色变化,不禁心下一沉,嘴边的茶水突然烫口起来。眼见王妈眼底结霜,又见她不经意瞥一眼皮包,他灵光一闪,突然忆起妻子嘱咐,忙从包中夹层取出一盒包装雅致的润肤霜,一个红包,一并交给王妈,嘴里连道辛苦。
王妈眼神柔和下来,也不推辞,转手接了东西,不过吃了开销②,态度自然不同,她脸上复又笑开了花。气氛终于又活络起来。
“哎呀呀,顾先生侬真客气,这可是顶顶好的霜膏……小姐就在楼上,即刻就下来的呀。”
顾植民忙道不急,又见缝插针介绍起百雀羚润肤霜,好物配好人,王妈用了若觉得好,只管再去他处拿,小傅也说笑做陪,逗得王妈咯咯直笑。
王妈笑罢,进得厨房去取茶点,屋子里安静下来。顾植民坐在沙发上,瞧着外面的梧桐树,心里有些忐忑,这位梁小姐做派讲究,品味不俗,未必瞧得上百雀羚。又思及方才险境,他感慨不已,多亏太太考虑周到,否则今日这关难过矣。
“这些大家公馆家的娘姨大小姐③,同东家处长久了,情谊深厚,侬上点心,可不好轻易开罪的。再者承蒙人家开门应门,茶水款待,开销一番也是应当。”
太太的话言犹在耳,顾植民当时不以为意,如今想想,不由叹服。
枯坐片刻,顾植民烟瘾上来,掏出雪茄盒,点上一支雪茄。这是他早先特意买来的,以备不时之需,今日既来见梁小姐,他就换下了兜里烟卷,装上雪茄,也好充充门面。
正抽时,忽然鼻中触到一种独特的香水气味,伴着哒哒的脚步声,眼前浮现出一副富贵牡丹的图画来。
顾植民忙灭了烟,回头,见一个二十余岁的女人款款过来,她卷发半扎,穿着件白色蕾丝无袖旗袍,脖间挂一串珍珠项链,粒粒如黄豆般大,足下踏一双高跟皮鞋,踩上厅堂地毯,无声无息。
这便是梁銮珍梁小姐了。她打扮新潮,气质却十分闺秀,脸盘圆润,见顾植民二人,鼻尖微耸,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来。她唤王妈替她取把团扇,又回头招呼顾植民。
“久闻顾先生大名,今日终于得见,幸会。”
“梁小姐客气了!得蒙拨冗相见,不胜荣幸……”
顾植民连忙起身,几人寒暄一番,梁小姐却愈发冷淡,顾植民心中纳闷,不知何处不周,却不便细问,只更加放低姿态。他展出百雀羚润肤霜,梁小姐似笑非笑,并不细看。
聊过两句,顾植民仍想将话题转回百雀羚,梁小姐却摇着团扇,兜兜转转,总不接茬。王妈从厨房回来,还没进厅,眉头已然蹙起,待见到桌上雪茄盒,脸色更是一变。
顾植民还在努力攀谈,丝毫未意识到危机早已悄然来临。他想起昨夜太太给自己补课,梁小姐在民国二十二年曾给《文华》艺术月刊拍过一张封面,他于是赞起梁小姐封面拍得极棒,轻抚曼陀铃④的造型雅致优美,不愧是上海滩引领时尚潮流的先锋者。
“封面那件旗袍弃用了盘扣,采用侧缝,暗扣开合,花色图案都极美,听说是您亲自设计?”
梁小姐眉头一挑:“哦,顾先生还关注时尚?”
顾植民哈哈一笑,说道:“做时尚和做护肤品道理是一样,都是为女***,相辅相成,梁小姐投身设计,切身为广大女性谋福利,实乃年轻女性之楷模!”
“不务正业罢了,比不得顾先生,既做实业,又搞时尚。顾先生紧跟潮流,这套西装是欧罗巴⑤新近才流行起来的款式吧。”梁小姐在鼻前轻摇团扇,脸上笑意近乎冰冷,“不过,选的雪茄盒却不太相配,可惜了。”
顾植民笑意凝住,这才醒悟过来,竟是雪茄坏事。他忙把雪茄盒收进包里,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茬,心想今次恐怕要辜负太太一番苦心了。
王妈见气氛不对,上前为他们续茶,又笑着对梁小姐说道:“顾先生为人很是爽快,方才还同我说起小姐呢,说侬做设计和他做百雀羚一样,都是想跟洋人争口气。”她见梁小姐脸色和缓些,又道,“说来也可气,我也用了百雀羚的润肤霜,倒觉得比那些个洋玩意儿还好使哩!凭啥说阿拉中国人的东西不如他们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