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植民放过了黑作坊,但青帮却杀到了顾家,幸好徐小姐已经带孩子离开。顾植民匆忙赶回,独自抵抗,他祈求打手们随便砸,但千万别动两个亭子间。
打手们才不管那么多,他们踹开亭子间,发现里面竟然有调制设备,更加笃信顾植民就是假洋货的始作俑者。亭子间被砸个稀巴烂。青帮出了气,散了场,但还扬言此事没完。
好端端的温馨港湾被砸得支离破碎,妻子苦心经营的事业也被碾成齑粉。本来顾植民还想与妻子一同找回初心,但初心此时却越离越远,他更无法给徐帧志交待。他走到街上,四顾茫然。
一切都回到了故事的开头。顾植民在街上茫然徜徉,遇到一个较真且爱听故事的小皮匠。小皮匠舍不得好鞋蒙尘,执意要替他揩干净。两个境遇极殊的人就此攀谈起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
日光从日晖港的烟雾中透过来,远远望去,光影交错,竟如法兰西画家莫奈的名画。小皮匠听对面这位陌生客人一夜讲完半生,不由得唏嘘不已。
“顾先生,侬还要回先施吗?”
顾植民摇摇头。
“侬不计划与夫人并肩,重起炉灶,把那个富贝康公司做起来?”
“我……连辨香的功夫都丢掉了,又怎能襄助她达成夙愿?”
“那……侬不去寻夫人?”
“我有何面目见她?”
“那你有何打算?”
顾植民只是苦笑:“我若有打算,也不会今晚浪迹街头了。”
小皮匠咧嘴一笑:“那……不妨听听我的志向?”
“哦?”顾植民倒来了兴致,“你讲。”
“很简单,之前也说过,我的志向,仍是擦鞋、修鞋,而已。”
“如此简单,就没有……?”
“没有,我之前与先生讲过,我只有一颗做皮匠的心思,但这心思不是简单心思,而是匠心。顾先生,莫看这区区匠心,却又是一片‘将心’,将帅之心啊。比如我擦一双鞋,大小鞋刷、各类鞋油鞋粉、各种鞋布,便都是我手下的兵卒,我令旗一挥,它们便纷纷上阵,遇到鞣薄皮鞋派谁打先锋,遇到三接头皮鞋派谁扫尾,我必须调度合宜,若有分毫误差,那擦出来的鞋便没有这般亮,这般好——顾先生,我一个皮匠,匠心再大,手下行伍不过这几样,其实侬做化妆品,那必定要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比我这擦鞋,需研究的东西不知多到哪里去来!”
小皮匠几句话,令顾植民恍然大悟。诚哉斯言,匠心原来就是将心,一个人若在某行立下志向,苦苦钻研,那么即便是方寸之地,也如弈枰,如战场,如群雄逐鹿,如洛水问鼎!
“只是,我志气已丧,连辨香的本能都丢弃得一干二净,又如何寻回‘匠心’呢?”
小皮匠呵呵一笑:“所谓匠心,便是初心,初心不远,回头便是。顾先生,别忘你当年做的百雀飞翔的梦就好。”
顾植民一怔,看看脸色酡红的小皮匠,突然觉得他却似上天派来点拨自己的奇人。
“是啊,百雀,百雀,百雀是我的梦,亦是太太的梦,更是她为化妆品取得商标名字……谢谢,谢谢!”
“不,我听了一晚上,忽然明白一件事——百雀只是顾先生侬的梦,而尊夫人肯定也有过梦。侬反求诸己太多,却忘了夫人的梦想。齐全了方是圆满,这个小小化妆品公司有了侬夫妇二人的梦境才好。”
“……你讲得甚是。”
顾植民站起身,给小皮匠拱手行礼,万万没想到,他当了一夜说书人,最后点醒自己的,却是个微不足道的听书人。
“顾先生,日头东升,噩梦尽醒。以后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小皮匠朝他微微鞠躬,背起擦鞋的木箱,吹着口哨,径直朝那烟火人间去了。顾植民如梦方醒,一路狂奔,冲回家里,却发现妻子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一点一点收拾亭子间。
徐小姐并没有怪罪丈夫,但顾植民却一把抓住她的手。
“帧志,我、我想走回头路!”
“侬脑袋瓦特啦?在讲什么胡话?!”徐小姐抬起冰凉的手指,触触丈夫额头道。
“我们回一趟嘉定吧?带你、儿子去我老家白相白相!”顾植民激动地说。
他要走回头路,他要去看看最初的地方!


第四十四章 鼻通
回黄渡之前,顾植民办了两件大事。
一是卖掉了培福里未住进去的新房子,腾出一笔钱,在马老板说和下,亲自上门,向青帮太太道歉赔款;二是去公济医院,延请了著名中西医大夫,为姨太太做了全面检查。
中医认为是外邪袭表,湿热内蕴,壅于肌肤,西医认为是皮肤特异性过敏,中医下了方子,西医开了舶来的药片,中西兼治,一周光景,姨太太的脸已大有好转。
青帮堂口大哥虽然霸道专横,但顾植民里外照料周到,一口气赔了大钱。大哥拿着钱,又勾搭上一个交际花,遂将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外患已解。顾植民向马老板请了假,又把儿子送到徐家花园,交由岳父母照料,于是带着徐小姐,踏上寻心之旅。
两人先去第一次相见的华夏书局,小董此时早已北归,看店的人已经换了一茬。两人无声无息踱到二楼,发现里面已经翻新变了格局,原来林立的书架,被隔断一半,改成库房,书籍蒙尘,杂物堆积,又何曾能找到当年闻香相见时的模样?
徐小姐买了一本郁达夫的《茑萝集》,夫妻二人走出书店,瞥见旁边新开一家花店,名字恰恰就叫“茑萝屋”。徐小姐笑道:“堪堪是巧,我们进去看看吧。”
顾植民点点头,陪夫人走进花店,望着徐小姐挑选着栀子与百合,她站在鲜花中间,宛如世间最纯粹最美好的花朵。
民国二十二年秋天,一列火车开出上海,冒着烟气朝西边行驶。车窗外,黄澄澄的稻田与明绿色的湖泊相互镶嵌,绵延不绝。
车到嘉定,顾植民带徐小姐逛了老城厢,尝了南翔小笼和白切羊肉,饭后还添块印子糕作甜点。
顾植民回想少年在乡困窘,这些小吃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珍馐,而今他虽尝过山珍海味,一只小小汤包,入口却能勾起万千乡愁,不由愈发感慨小皮匠讲过的话——
“初心不远,回头便是。”
如今,他回来了。
他同徐小姐饭后包了车,直奔黄渡而去,其实这些年,顾植民一直寄钱补贴家用,但要么生涯坎坷,要么公事倥偬,尤其自从婚后一次都没回来过。
车还没进黄渡,远远已能望见顾家在村口新起房子的雕甍。等穿过稻田,便见顾父顾母两人立在那株香樟树下翘首盼望。
徐小姐急忙叫黄包车停下,牵起丈夫,迎上前去,拜会公婆。顾母拉住媳妇的手,没讲几句话,早已泪水连连,又装作嗔怪道:“只你俩回来,我的孙子呢?”
顾父笑着接过儿子的行囊,又打断嘘寒问暖的妻子:“啊呀,老太婆,为什么站在村口讲话,还不带儿子儿媳回家里?”
与上次回来相比,顾植民觉得父母已经衰老太多。回看乡里,一切也仿佛沧桑大变,兵灾烧塌的房子尚在,但不少人家又建起了新屋。乡亲们听说他要回来,纷纷站在院里等候,待见到徐小姐,又议论纷纷起来。
“啊,看看植民媳妇的举止气派,真真比吴大户家婆娘要爽气得多!”
“呸!人家可是上海滩的富家千金,开染坊的老吴比起来算什么东西!”
顾植民夫妻俩归来轰动了乡里,顾家早预备下饭菜,请街坊四邻来坐。
顾植民、徐小姐跟他们挨个攀谈着。虽然房子翻新,村落重建,然而一切仍然宛如昨日——男人们还在打着短工,女人们还在帮佣洗衣,她们的手上依然遍布皴裂伤痕……
“植民啊,你好福气啊!原来都讲翠翠是天仙,你可娶了个比天仙还像天仙的老婆。”牛大叔喝了两碗黄汤,又哪壶不开提哪壶起来。
果不其然,一听到姐姐的名,顾家人顿时黯然神伤。幸好牛大婶看在眼里,拎起丈夫的耳朵,使劲一转,疼得他龇牙咧嘴。
“你这个死脑壳,热闹场子卖母猪——尽干些败兴的事!给我回家去!”
牛大叔嗷嗷直叫,临走时还顺手抓了壶老酒揣进怀里。
“植民啊,广胜怎么没与你一同回来!这小子自从去了上海,就把他爹娘忘了!”许母不知何时蹒跚过来,拉住顾植民询问。
顾植民心头一酸,一时不知从何讲起。
“怎么啦?广胜……他还好吧?这个不孝子呀,难道非长了白胡子才娶老婆不成!”许父在旁边桌子,愤愤骂道。
“伯伯伯母,你们不必担心,广胜在大洋行做工,发了大财了,他是眼界高,凡间女子不入法眼而已。”顾植民只好如此安慰两位老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半个村子的人都喝酣了。顾植民望见徐小姐被一群村里女孩围拢,反复攀问上海滩的时尚,他呵呵一笑,拎包化妆品,过去往木桌上一放。
“一人一件,大家随便挑。”
“啊呀呀,植民哥,你果然是卖化妆品的大亨,最懂女人心思!”大家七手八脚,叽叽喳喳挑起中意的化妆品来。顾植民惊讶地发现,就连小村落里的女孩都晓得蜜丝佛陀、旁氏、夏士莲这些洋品牌……
“小妹妹,倷也喜欢这些大牌子吗?”徐小姐果然也发现了同样问题,问身边的一个梳麻花辫的妹子道。
“喜欢是喜欢!就是太贵,买不起的!”麻花辫妹妹噘着嘴道。
“那如果有国货牌子,货真价实,倷买不买?”
“我……先试试再说!听说除了几个老牌子,好多新国货都是骗人的!”小妹妹倒也十分耿直。
顾植民笑笑,趁着乱哄哄的劲,拉过徐小姐,两人混出院子,往香樟树下走去。
香樟树上的刻痕已经淡了,顾植民多希望他与许广胜的仇怨,也像这斑斑刻痕,与岁月一同淡去。
他拉着徐小姐,绕过香樟树,踩着田塍,一路走到少时劳作的田野里,走到高高的河堤上,同心爱的人坐在柳荫下边。
“翠翠姐就是从这条河里……吗?”徐小姐轻声问道,似乎不想揭开当年的伤疤。
顾植民点点头。徐小姐不响,只是站起身,朝船闸那里走去。她站在闸上,从随身手包摸索出一盒香粉,迎风一散,簌簌抖落在滔滔河水中。
“翠翠姐,我俩素昧平生,也不知你去了何方,飘零到何处,唯愿你在大千表里,平静、开心、再也不遇见这世上的苦楚吧。”
顾植民走过去,轻轻搂过徐小姐肩膀,和她一起,把香粉散在河水里。那香粉大概是徐小姐精挑细选的,那芬芳与这乡野里的气味是如此相合,他不禁慢慢闭上眼睛……
秋飚起天末,满陇稻花香。顾植民仿佛看到当初在稻田里打短工的自己,那个少年浑身泥巴,却同样闭着眼,贪婪呼吸着空气里的气味。
稻香是黄澄澄的,桑味是浅绿色的,泥土褐色,流水青葱,一抹弥漫的深灰画过来,那是烟筒子老张的气味,又是一缕粗糙的铁蓝,那是刘大手的汗味……
顾植民又记起来那天下午,当小皮匠开玩笑试探他的嗅觉时的情景——刹那之间,那天街边面包房新出炉的可颂香、报童手里晚报的油墨香、太太小姐们用的香膏、香水味,乃至远处黄浦江的水腥气、更远处浦东乡村里冒起的袅袅炊烟,都幻化成千丝万缕的笔触,一时间让黑白世界五光十彩。
都回来了吗?
都回来了吧。


第四十五章 开张
回上海的火车上,顾植民紧紧握着夫人的手,须臾舍不得分开。
徐小姐凝望丈夫:“你决定好了?”
“是。今后我们夫妻同心,一起把百雀做大做强,让黄渡还有更多的乡下姊妹们也能用上实惠的好国货!”
经历这许多,他终于拣回初心,亦有了破釜沉舟、从头再来的勇气——昔年他背着两件破衣烂衫也敢闯上海,如今有志同道合、智慧无双的妻子,更有多年积累的经验、人脉,还有什么怕的!
徐小姐回握住顾植民,夫妻两人执手相看笑眼。
谋划既定,顾植民便赶回先施公司,向马老板赔罪,青帮姨太太的事,他给公司带来了损失,不辞职不足以服众。得力爱将突然请辞,马老板不断挽留,但顾植民去意已决。
“马老板,先施多年,承蒙您照顾,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要去做早该做的事了。”
马老板苦劝不得,万分惋惜也只能放他离开,但还嘱咐他:“日后若需帮忙,只管来先施找我。”
顾植民一揖手,拜别旧东家,迎着昔日弟子们或讥讽或同情的目光,挺直腰板走出了先施大门。他正要拦一辆黄包车,小傅却偷偷守在外面,一见顾植民,扑通一声跪下,哀望着他。
“师父,您罚我吧!”
顾植民叹息一声,扶起小傅。他已离开先施,不再是他师父了。昨日种种,譬如朝露,他向马老板求了情,再给小傅一次机会,他尽可重回先施。
小傅心中感激,愈发羞愧,他长跪不起,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愿意跟着师父,师父去哪儿他就去哪儿!顾植民看他意志坚定,眼神澄明,晓得他是真心悔过,矢志跟随,终于点头应允。
既然要办公司,做国货,自然少不得人手。一番思量,顾植民想到了一个人。
当顾植民和小傅找到码头仓库时,黑货作坊的主事阿凌正蹲在烂门槛上,闷头抽着“磕头牌”①香烟。
往里一看,地上一片狼藉,老母亲缩在屋角,哄抱着呜呜哭泣的幼子,几个佣工表情麻木,没甚生机。
原来那日顾植民带着大帮人马杀过来兴师问罪,终究惊动了青帮,虽然他没追究,青帮却派人来闹了一场。
佣工们一见顾植民,纷纷露出愤恨表情,阿凌挡在他们前面,质问顾植民究竟要如何才肯罢休。
顾植民不答,掏出一块饴糖弯腰递给小孩,小孩立马止住哭泣,他抱着糖舔了一口,又把糖送到阿奶嘴边,看她也啄一口,方才笑了。
顾植民也笑了。他将自家事体坦诚相告,问阿凌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堂堂正正做国货。如果他愿意,作坊里的小工,他也一并接收。
本以为山穷水尽,没想到峰回路转,佣工们眼巴巴望着阿凌。阿凌望望瘦弱单薄的老母,望望嗷嗷待哺的幼子,还有屋里病弱无力的妻子,他重重点头。
顾植民高兴极了。
“从今往后,我们戮力同心,一定能做出属于咱们自己的新派国货!”
佣工们饱含热泪,齐声答应。仓库没钱再租用,他们把作坊设备搬到蒲石路,顾植民和徐帧志又住进亭子间,把大房间腾出来做作坊。
徐小姐看见屋子中间挂着的书法,眼眶湿润,她握住顾植民的手,顾植民回握。
那条幅正是之前挂在亭子间的那副对联的复品——
“意诚言必中,心正思无邪。”
“荣德生先生的手书一时难再寻到,暂且先挂这个,他日有机会,再请荣老先生墨宝回来。”
夫妻俩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些年里,徐小姐研发路上耕耘不辍,调制出“百雀”牌润肤霜和花露水,都是新香型、新配方,质量过硬。
产品有了,顾植民带着大家开足马力,全力创业,阿凌管生产,徐小姐管配方,管内务,他则又从零做起,和小傅几个工人走街串巷,重操跑街旧业,不同的是,这回他销售的是自家产品百雀。小小房子里一派热火朝天,已经无声运作多年的富贝康终于重装开业,沿着历史的轨迹奔驰而去。
顾植民每日起早贪黑,人熬得干瘦黢黑不少,货品却没卖出去几件。许多人一见他卖的是名不见经传的国货,听都不听,便将他赶走。
顾植民想着从前承蒙卢溪云照顾,在她任教的惠风女子学校卖过不少化学社鹅蛋粉,再去那里碰碰运气未尝不可。谁料他到了学校,向守门人打听卢溪云老师,却说她已经调职离开了上海。
顾植民从兜里掏出块银元,塞给守门人,想再进去试试。当初买鹅蛋粉的女同学不少,或许有人还记得他。
守门人拿了钱,挥挥手让他快去快回,勿要惹事。
顾植民拎着皮箱入了女校,一路打听推销,迎面走来一群女学生,他赶忙吆喝,学生们闻到香味,相互看看,最后都围绕过来。
一个学生掀开匣子,兴致勃勃地嗅闻着,不住赞叹花香浓淡宜人,看到匣子上“百雀”二字,好奇问道:“这是什么牌子,怎么未曾听过?”
顾植民心觉有戏,热情介绍这是新出的国货牌子,物美价廉,不比那些橱窗柜里的洋货差劲,买到就是赚到。
学生们听到国货,眉头已然微微蹙起,待听到是新品牌时,更是兴趣全无。
顾植民忙说自己同他们学校卢先生是故交,早先还来卖过鹅蛋粉,有信誉有保障,不信四处探听探听。
学生们面面相觑,女校的学生早换了一批又一批,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正犹豫时,其中一个蓝衣学生突然认出他来。
“你是……你是那个姓顾的,顾植民对伐?”
顾植民看到希望,连连点头。
“正是顾某,从前在贵校卖过鹅蛋粉的,好使得不得了的,小姐侬记起来了?”
“好啊,卖假货卖到学校来了!”不料那蓝衣学生听了反而怒气冲冲,指着他鼻子骂道,“同学们,这个人坏得很,前不久在先施卖假货把人家脸给搞坏了,人家不依,找到他家里去,登在了报纸上!好的嘛,他家竟然藏着个黑心作坊,专做假货,以次充好……”
顾植民暗道不好,这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之前的事,却只一知半解,不晓得背后真相。他着急辩解,蓝衣学生却噼里啪啦一通责骂,连带其他学生们,一齐将他轰出学校,连带脂粉匣子全都摔弃在大马路上,呸了两声,这才愤愤回去。
“带着你这些害人的东西赶紧走!”
守门人看见,摇头晃脑,劝他以后勿再来咯。
顾植民从地上爬起,抹平蹭破的衣衫,心烦意乱,郁闷无比,他摸向口袋想抽支烟,只摸出一片空气——方才被打出来时,烟也掉了。
他愤懑地狠踹一脚墙角,那水门汀墙壁裹着大理石,梆梆硬,疼得他直抽冷气。他颓然半晌,默默收拾好皮箱,重又打起精神,接着沿街叫卖吆喝起来。
回到家里,徐小姐尤自闭目塞听,把自己关在研发室里,在瓶瓶罐罐间忙碌不停。
阿凌接过顾植民皮箱,看他满脸疲色,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几个工人从隔出来的车间里探出头来,看到满当当的皮箱,又失望地缩回头去。
顾植民留意到阿凌神色,他瞥眼柜台上的月份牌,原来又到了发薪水的日子。他心里叹口气,员工们每旬就指望这点铜子养家糊口,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他拍拍衣袖,让阿凌稍等,自己回房翻出钱匣子。儿子在一旁小床上酣睡正香,小脸红扑扑的。
顾植民数出一个数,看着匣中所剩无几的钱币,不由叹口气。百雀举步维艰,倘若再无进项,公司不知还能支撑多久。他把钱交给阿凌,回屋复又看着儿子睡颜,聊以**。
顾植民摸摸孩子可爱脸颊,脸上却勃然变色。
他猛然冲到研发室门口,把门拍得砰砰作响。
“徐帧志,你赶紧出来!”


第四十六章 发展
顾植民和徐小姐坐在医院走廊里,当中隔开老远。儿子打了退烧药,正在里头酣睡。
创业不易,两人连日已累计许多压力,孩子一病,愈发着急上火,言语间难免失了分寸。
顾植民朝徐小姐挪挪身子,徐小姐又冷着脸挪开,顾植民再挪,徐小姐继续保持距离。顾植民伸手去拉太太手,被一巴掌拍落。
“侬躲我远些!”
“夫人,太太!是我的错,不该冲你发火,夫人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吧!”
顾植民百般道歉,千般赔罪,说自己是个莽夫,着急起来就胡乱说话,请夫人千万不要跟他计较,降低克拉斯就勿好啦。
“跟你在一起,我还要甚克拉斯?!”徐小姐横他一眼。
她愿意讲话,气已消大半,顾植民暗松口气。
晚上,徐小姐在灯下记账,顾植民给她捏肩,徐小姐轻哼一声,拉他坐下,把钱匣子端出来。夫妇两人拨弄着寥寥无几的两把银元,不免愁从中来。
如今风潮是崇尚洋牌洋货,虽然他们的东西并不比洋货差,却也改变不了无人问津的现实。倘若他们只有自己,尚且能再扛上一扛,但百雀如今已不仅是梦想,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再卖不出货,下月的薪资都难发出,他们又该如何向员工交代?
此时此刻,是继续坚持做自己推陈出新、独创的国货,还是优先卖大路货生存,似乎已经没那么难以抉择。
顾植民怀抱住徐小姐,两人望着窗外悠悠明月,许下承诺。
“曲线救国,一切都是权宜之策。咱们得先让百雀活下来,再做我们自己的东西!”
翌日一早,顾植民揣着家中余钱奔去百货公司,捡了数款热销的外国香膏、香脂,回到蒲石路,徐小姐已经叫停生产,工人们四顾茫然,忧心忡忡,阿凌脸色亦有些难看,不敢与顾植民对视。
小傅见他回来,忙冲过来告状,原来阿凌手下有名工人,昨日领了工钱就请假离开,今早也未见他来,一查看,方才发现车间里的私人物品已被他清走了。
顾植民拍拍小傅肩膀,并不深究,只把大家召集在一处,说明昨夜定好的计划方向。他开诚布公给大家选择,公司现今正逢艰难,倘若还有人想离开百雀,另谋生路,他绝不阻拦。不过,若选择继续留在百雀,有他一口饭吃,绝不让大家喝粥。
工人们互相望望,心中惴惴。阿凌率先表态。
“顾先生,徐女士,是您二位在我们艰难之时伸出援手,我若此时离开,岂不成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
他往前走两步,站到顾徐夫妇一边。
小傅也说:“师父撵我走我都不走,我还要跟着做事业呢!凭师父师娘的本事,做出个响当当的国货牌子,岂非手到擒来?!”
他宛如说书一般,讲起顾植民在先施的传奇故事——他师父是先施百货大名鼎鼎“神鼻”,勿论什么洋货、国货,被他那么一嗅,什么成分、材料,全都一目了然。
工人们这才知道顾老板还有这等神技,有这等人物主事,又有阿凌在一旁不断鼓劲,众人心中又有了一丝信心,纷纷选择留下。
顾植民和徐小姐对视一眼,都很欢喜。徐小姐振奋士气,鼓励大家再撑一撑,曙光就在前方。众人齐声应和。
方向既定,夫妻俩泡在研发室,将买回的洋货逐一分析,破解配方。两人夙兴夜寐,不辞辛苦,终于颇有收获,然而配方里最后一味原料,却始终不能确定。
顾植民恢复过来的嗅觉这回派上大用场,他闭上眼,深深嗅过样品,眼前浮现出各样图卷……在漫山遍野的鲜花里,他看到许多用鲜嫩水果雕成的玫瑰,娇嫩欲滴,是水果玫瑰!
蕴含这一气味的香料多达十数种,然而要确定具体种类,还需仔细甄别。此后数日,徐小姐逐一试验各种香料,尝试与已有原料融合,然而不管如何调制配比,效果始终不对。
工人们一茬接一茬地往回买试验原料,又一桶接一桶地往外倾倒失败废品,徐小姐急得嘴角爆出一颗硕痘,顾植民看在眼里,亦急在心里,只能多煮绿豆汤消火,把试验器皿洗刷得光可鉴人,确保不留一丝化学残余。
徐小姐抿嘴,专心致志地化验着,顾植民帮不上忙,烦躁地抓住样品,反复嗅闻,他眼前呈现的仍是那副相同画卷,水果玫瑰一如既往的娇媚鲜嫩。
顾植民拼尽全力把自己化进画中,用脚步丈量每一寸画中景,在熟悉的景色里,他突然看到一处极其隐蔽的角落,那里竟隐藏着香甜可口的雪梨和隐约香味的薰衣草!他欣喜若狂,这种独特香型只有一种香料才具备——乙酸香叶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