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离元婴只差一步——”
二十七岁若能结婴,这样的天赋,不亚于即将继任纯陵十三宗掌门的衡虚仙尊。
“迟一些也无妨,不需要什么双修之法,无上大道,我自己去寻。”
他望着眼前一心为他着想的少女,心底一片柔软。
“黛黛,若有一天我大道得证,我希望站在我身边的那个人是你。”
沈黛眼中动容。
“我想护你一世平安,你可愿意?”
一贯冷清的青年此刻满眼柔情地望着她。
沈黛仿佛被无法言喻的温柔层层包裹,如坠一个绮丽绚烂的美梦。
那背脊永远笔直,刀伤剑伤也不能使她退让分毫的少女,在此刻终于簌簌落泪,她一边用手背擦拭,一边哽咽道:
“愿意的。”
“我愿意得不得了。”
滚烫的泪水,每一滴都落在江临渊的心尖。
和记忆中她藏起来的每一道伤,在无人处流过的每一滴血,深深烙印在他的眼底。
江临渊侧头,想要抓住身旁的少女问些什么。
然而沈黛早已不在意这幻境,江临渊看向她的同时,她凝聚神识,下一秒便见灵体状态的她朝另一个自己的身影而去——
神识凝聚,没入灵府,与幻境之中的她瞬间融合!
顷刻间,问心镜为江临渊造出的空间被另一个神识主宰,空间瞬间反转,紫府宫大殿轰然破碎。
漆黑一片的空间中漂浮着无数的琉璃碎片,每一片都折射着她前世今生的所有过往。
沈黛咬咬牙,在此处空间中闭目打坐,口中念起清心诀:
“众生皆烦恼,烦恼皆苦。
烦恼皆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有形者,生于无形,无能生有,有归于无……”
人最无法面对的,就是过往的悔恨。
沈黛不想再回顾过去。
方才所见到的每一幕都像是在揭开她愈合的伤疤。
她已经从那些过往里走了出来,这一世她路途明朗,已不想再回头看那些前尘旧事,
此时此刻,她想见到的是可以将她从无边黑暗中拉出来的人。
——凡所有所相,皆是虚妄。
——若能见诸相非相,当知虚非真虚。
光华流转的碎片再度重组,睁开眼的一瞬间,沈黛便知道,命运再一次未曾眷顾她。
这一次没有。
今后恐怕也不会有。
“黛黛,前面就是凶兽蚩吾,只有我能与之一战。”
“你若能撑一会儿,我先将受伤的师弟师妹们带出去,再回来支援你——你还能撑得住吗?”
暴雨如注。
沈黛孤身立在大雨之中,被剑气割得破破烂烂的法衣贴在她身上,衬得她身形更加单薄娇小。
周遭弟子皆浑身伤痕累累,气息奄奄,无数道恳求视线刺在她身上,好似沈黛是这世间唯一可以拯救他们于危难之中的神祇。
但她并非不伤不痛的神祇。
灵体状态的江临渊看着此情此景,经历过之前问心镜中的幻境,即使他不明白前因后果,但听到这番话,也能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
“不——”
江临渊抬手凝聚灵力,冷峻眉眼间戾气翻涌。
“师妹,你信我,我绝不留你一人,这一次我定会护你!”
他要与幻境中的自己融合,他要阻止这幻境中即将发生的错误!
天幕晦暗,雨势磅礴。
似乎想要将这大地上一切血腥与罪孽全数冲刷。
天尽头传来雷声振鸣,问心镜浑厚如钟的声音响彻天地——
“沈黛,天命如此,不可违背,你悟了吗?”
天命如此。
天命予她再重温这一幕的机会。
天命予她被倾慕之人舍弃的命运。
她原以为问心镜会问她可曾后悔过,却不料问的是,她悟了吗?
要她悟出什么?
认命?
还是释怀?
沈黛控制着这副身躯,看了看正凝聚神识想要融合另一个自己的江临渊。
又忽而抬头,看向头顶苍穹。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澄澈如故,却执拗得不可思议。
“天命难测,我愚笨,悟不出。”
雨幕之中,金光大盛,江临渊与幻境中的自己神识躯壳相融,能够控制身躯的他立刻将背上的宋月桃丢给身后那些弟子,朝沈黛的方向狂奔而来。
不管这问心镜中的幻境是真是假。
是已经发生过的真实,还是卜卦推演出的虚妄。
此后他手中之剑,皆为守护重要的人而挥。
雨幕如织,江临渊一剑破山劈海,斩杀沈黛身后那些朝她而来的魔修们。
江临渊握紧手中利刃,他想,若是日后修真界真要遭此劫难,他不会独留她一人面对。
是生是死,他与她同进同退,他绝不再眼睁睁看着她独自扛下一切,他——
噗——
江临渊低头,穿过他心脏的那柄剑如此果决冷硬,几乎能想象身后持剑者毫不动摇的信念。
一剑穿心。
剑上血与雨水混合,一滴一滴,没入泥土。
沈黛握着随手捡来的一把剑,使起来却得心应手,仿佛此情此景她早已在心中思虑了千百倍那样娴熟。
长剑拔出,鲜血挥洒如雨。
沈黛看着那曾令她仰望、曾以为会为她抚平所有不公命运的身影重重地单膝跪下,手中龙渊剑颓然没入泥水之中。
江临渊不敢置信地抬眸。
……她竟然杀他!
“师妹……”江临渊眼中露出凄楚之色,攥着剑柄的手指用力得发白,“你就……恨我至此吗?”
即便这是幻境。
即便他被刺一剑也不会真的死了。
可这一剑不会消失,会和她此刻毫无波澜的一双眼,永永远远地烙印在他心口。
“不是恨。”
沈黛的声音很轻,在雨声中朦朦胧胧。
“我想去见我的师兄们,所以,我必须破除心障,必须杀你。”
师兄们。
又是那两个人。
“——为了他们,你便能这样毫不犹豫地对我挥剑相向,一剑斩杀我吗!!”
江临渊目眦欲裂,声声泣血。
他不明白,她若是信了这幻境中的一切,为何却对幻境中他的情意毫无动容?
雨声之中,他听见少女咬字极缓,却又极其坚定的声音:
“是啊。”
“天意不肯成全,我便只能自己成全自己。”
从前她为所爱之人卑微如尘。
今日也可以为爱她之人心硬如铁。
话音落下的一瞬——
眼前万物皆破碎成无数碎裂镜片。
问心镜的声音再度从天穹深处传来:
“心障已破。”
“恭喜修士,晋升金丹期。”
*
人声鼎沸的繁华闹市。
沈黛站在闹市街头,看着眼前人来人往,周遭一片盛世繁华景象,久久回不过神。
这肯定已经不在她的问心镜幻境中了,方才传来那道声音之后,幻象便已经支离破碎,她被无数镜子环绕着,随意碰触了一面镜子,紧接着就来到了此地。
……看这情景,应该又进入了某人的问心镜幻境之中了。
只是不知道这是谁的。
沈黛谨慎地环顾四周,仔细瞧了瞧,确认江临渊没有也跟着过来,她松了口气。
方才在幻境之中江临渊或许反应不及,但等他回过神来,一定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她,沈黛不爱撒谎,也不会撒谎,所以还是不要再与他单独相处为好。
也不知萧寻等人如何了。
那些修为高的修士,大多心境稳固,小小问心镜应当困不住他们。
说不定萧寻此刻已经在四处寻找那些第一批躲进问心镜中的弟子们了呢。
沈黛一边想着,一边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
走着走着发现周围路人似乎都在盯着她看,沈黛这才发现,自己在前一个幻境中已将神识与二十三岁的她融合,所以连带着这副躯壳也一并代入了这一个幻境。
她此刻一身血衣,遍体鳞伤,走在这繁华街道上,的确十分地格格不入。
沈黛正发愁是不是该换身衣服时,忽然被什么人撞了一下。
“哎呀——!”
重伤的沈黛身体虚弱,又毫无防备,被撞得踉跄一步。
然而余光瞥见撞她的是个小少年之后,沈黛又下意识的伸手。
“小心!”
沈黛扶住了那个小少年。
使的力气比她预料中的要小。
小少年似乎颇为意外,回眸诧异望她一眼,那双光华潋滟的眼眸瞬间酝酿出惶恐不安的神色:
“对、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沈黛却怔在当场。
“姐姐你没事吧?被我撞伤了吗?对不起……”
小少年生了一张格外漂亮的容貌,此刻做出一副委屈自责的模样,更是令人生出对美好之物的怜惜,让人无论如何都不忍责怪。
但令沈黛如此震惊的却并不是他的好看。
而是这双眼,这容貌——
分明就是缩小版的谢无歧。
“没、没事。”
沈黛平复了一下狂风暴雨的心情。
虽说她确实是很想与谢无歧他们汇合,不过乍一见到十二三岁的他,沈黛还是有些许措手不及。
“你——”
话未说完,对面那小谢无歧绽开极其昳丽的笑容,晃得沈黛一愣。
“姐姐你没事啊,没事就好,那我就先走啦!”
撂下这句话,小少年灵巧地挣脱了她的束缚,一眨眼就没入人群之中不见踪影了。
也就是在他溜走的一瞬间,沈黛忽然发现自己腰间的乾坤袋消失了,一开始沈黛还没反应过来,她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幻境里的二师兄之所以撞上她,原来是为了顺走她的东西啊。
沈黛觉得好像有些新奇。
也不知道大师兄和师尊要是知道二师兄偷她的乾坤袋,会有什么反应。
街巷繁华热闹,沈黛一时半会找不到谢无歧的身影,但她并不慌张。
问心镜的幻境是围绕主人存在的,若是幻境主人离得太远,这幻境中的一隅也会很快坍塌,她只需要在原地等待,等这里毁灭,新的空间出现就可以了。
沈黛在路人异样眼神中,找了个店铺门口抱膝坐着。
方才离开上一个幻境的时候,好像听到了问心镜说她什么“心障已除,晋升金丹期”,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若是真的,那她这修为晋升速度快得有些离谱了,沈黛不信自己有什么好运气,她的好机缘总是伴随着一些不太好的代价,有时候她甚至宁愿自己不要走运。
毕竟对于倒霉的人来说,平平淡淡才是真。
沈黛就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等待着幻境变化,可奇怪的是,她等到太阳快要落山,也没有等到这里的景象发生变化。
她觉得奇怪。
可当暮色四合,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再度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沈黛又不觉得奇怪了。
“喂——”
仿佛闹鬼似的,屋檐上忽然倒吊下一个小少年的身影。
这一声唤得轻蔑又漫不经心,全然不见之前在街上甜甜地叫姐姐时的可爱。
角落里抱着膝盖的沈黛昂起头。
“天要黑了,城中妖物横行,你留在这里,是想等着给妖怪填肚子吗?”
十二三岁的谢无歧并不像他长大一些时那样,脸上总是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不爱笑,冷着脸,明明有一双狐狸般狡黠勾人的眼眸,但此刻眼中却只剩下挑剔又鄙夷的神情。
沈黛很是新奇地看着他,眼睛弯成月牙:
“我在等你。”
谢无歧一怔,嗤笑一声:
“你发现是我拿了你的钱袋啊?可那又如何,难不成你以为在这里等着,我就会把钱袋还给你?”
闻言,沈黛笑意更深。
“可你不是回来了吗?”
“……”
谢无歧看着这个奇怪的女子,一时无言。
他甚至怀疑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还给你吗?做梦。”
他腰腹用力,轻巧地从房檐处消失了。
沈黛也不着急追赶,她融合的这副身躯挑得实在不好,伤痕遍布,灵力枯竭,而幻境里的此处又似乎是凡人界,灵力匮乏得她无法修复身体,便只好自己坐着多缓缓。
天色更暗了。
许久后,小少年的身影又从转角处出现。
“……都说了入夜以后妖物横行,你这人,真不怕死吗?”
沈黛眨眨眼,笑道:
“但我没地方可去啊。”
谢无歧看着她这一身可怖伤痕,白日时他便瞧见了,但他也瞧见她身上的乾坤袋。
那是修士的法宝,能值不少钱,卖出去差不多能让他一整年衣食无忧,再也不必去偷偷摸摸。
他在这凡人界中摸爬滚打,自己都没有着落,从不同情别人。
可是——
乾坤袋只有修士本人才能打开,或许,哄她打开乾坤袋,能骗出更多值钱法器呢?
他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走向抱膝缩在角落里的沈黛。
“乾坤袋我不会还你的。”
小少年在她面前蹲下。
暗夜将至,他眸若寒星,神情里隐隐含着几分不耐。
“但看在你快死了的份上……我可以给你换一个舒服一点的地方等死。”
沈黛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谢无歧被她看得恼怒:
“不愿意就算了,就算你这么看我我也不会还你。”
二师兄真好。
哪怕在这幻境之中不认识她,也对她这样好,虽然好的方式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
“不用还我。”沈黛笑了笑,“都给你,我的都是你的。”
小少年看她的眼神更像在看傻子了。
“能拉我一把吗?我腿受伤了,使不上力气。”
谢无歧看了看她的破破烂烂的衣摆下隐约露出的伤痕,迟疑了片刻,还是伸出了手。
但语气依旧不耐又带着淡淡厌烦:
“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伤重成这样竟然连一滴眼泪都不掉,比那些妖怪还可怕……”
沈黛牵着小少年的手。
二十三岁的她比他要高许多,此时十二三岁的谢无歧只到她腰间,是很奇妙的错乱感。
那双手不够宽厚,却一样温暖,好像牵着这只手,心也能徐徐安宁下来。
她抿出一丝笑意,低声道:
“我不会哭的。”
“因为有人已经替我擦干了眼泪,所以,我以后都不会随便哭了。”


第二十九章
万物变换,周遭景物破碎又重构。
沈黛已经破除她的心障,从这方空间中脱身,但江临渊还道心未明,仍然被困于问心镜中倒映出的某一处幻境之中。
江临渊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血已经止住,沈黛留下的剑伤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江临渊望着那一处,却好似看见那伤仍然明明白白的存在着,无法止住地涌出鲜血。
心脏寸寸刺痛,江临渊的指腹落在伤口处,眼眸晦暗混沌。
——大师兄。
——大师兄,你放心闭关吧,我一定会替你照看好师弟师妹们的。
——大师兄,师尊教的心法我都学会了,等我再学会逐潮归海印,日后就能同你一起下山降妖除魔了!
眼前无数画面纷乱交错,定格在了月下竹影的食舍中。
烛光摇曳,在山中的昏暗月夜下微弱得仿佛一阵风便可以吹倒。
江临渊站在竹林里,透过食舍那扇半遮半掩的窗,怔怔地望向窗后的身影。
是沈黛。
江临渊迈动双腿,朝着那个方向缓缓走去。
他没有发现,这一次的幻境自己并非是以灵体状态旁观,而是直接融入了这个幻境中的自己。
他记得这一天。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是这一年的除夕。
纯陵十三宗的弟子们,有家的便回了自己家过新年,没有家的便留在纯陵,与宗门里的其他弟子一起过守岁。
衡虚仙尊一贯冷清寡欲,这样的热闹场合,他从不曾参与。
食舍内,沈黛正独自一人包饺子。
饺子馅是她请食舍的张大娘准备的,她不会下厨,但至少她想自己亲手包好煮好给师尊送去。
江临渊正是在此时途径食舍附近,见沈黛在厨房笨手笨脚的包饺子,便调转脚步,推开了食舍的门。
“大、大师兄!”
沈黛包得十分专心,见江临渊突然进来,惊得差点打翻面盆。
“你怎么来了?我……”
她脸颊还站着面粉,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纤细手腕。
十二岁的沈黛个子还没有炉台高,她脚下踩着小凳子,看上去一团稚气。
她的双颊因紧张而泛起绯色,慌忙辩解:
“……我只是想着,师尊每年除夕都不和大家一起吃饭,就想……就想自己包一次饺子,给师尊送去……大师兄,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她沾满面粉的双手藏在身后,看上去一脸不安。
江临渊喉间一滚,涌上一丝丝酸涩。
此时的沈黛,还如同他记忆中的那样,温柔又真挚地将一颗心捧到他们的面前。
而那时的他是怎么做的呢?
那时的江临渊刚从衡虚仙尊处回来,嘱咐了一番紫府宫内的事务之后,衡虚仙尊对他道:
“当时宗内大比,你向我一力举荐沈黛入我门下,如今她修为始终进步缓慢,你这个做师兄的,还要督促她用功才行,不要让我后悔收下这个徒弟。”
他闻言心中一惊,反复言明沈黛平日已足够努力,昼夜不歇的修炼,同她一样大的弟子时常偷懒耍滑,可她从不懈怠。
衡虚仙尊听完不辨喜怒,只微微颔首,道了一句“但愿如此”。
他心事重重地从衡虚仙尊的住处出来,原本满心为沈黛而不平,不想在食舍却见沈黛围着炉台打转。
于是他冷着脸,推门而入,质问她在做什么。
沈黛也是如幻境中这般回答他。
“……纯陵十三宗是没有厨子了吗!要你衡虚仙尊的亲传弟子亲自下厨做这些杂事?”
小姑娘站在凳子上,手指勾得很紧,小声解释:
“我见宋师妹给师尊送过宵夜,师尊那时看上去好像很开心,所以我想……”
“她是她你是你,你与她能一样吗?”
沈黛怔怔望着他,杏眸里似有一层淡淡水雾,却并未露出委屈情态。
他心中划过一丝不忍,可想到衡虚仙尊的话,他又不得不冷下脸:
“你是师尊的亲传弟子,紫府宫的小师姐,那么多人盯着你的位置,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知道吗?”
沈黛低头一旁面板上放着的饺子。
捏得歪歪扭扭的,模样并不好看,有的破了个缺口,又被她小心翼翼地补好。
她喃喃,声音很轻:
“……我只是,想要师尊像夸奖宋师妹那样,夸我一次而已。”
江临渊眸色冷淡,让人进来将厨房里这些东西都收走,淡淡道:
“你修炼进步,师尊自然会夸你。”
可衡虚仙尊的进步标准,却并非一般人能办到的。
那个目标高高挂在她够不到的地方,无论她怎样努力,也始终得不到一声夸奖。
沈黛垂眸,并没有哭,只是看着地面上的一处裂缝,小声问他:
“大师兄,师尊是不是更想让宋师妹做他的弟子?”
“大家是不是都更喜欢宋师妹?”
“我是不是……特别特别让人讨厌啊。”
那时她说着这话,声音轻飘飘地,像是担心惊动了即将到来的答案。
而此刻的江临渊望着眼前的小姑娘,还有炉台旁一个个补得小心翼翼的饺子,心中只觉得一片酸涩难忍。
方才穿心而过的那一剑有多惨烈,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小姑娘便有多柔软。
他为何能说出那样残忍的话?
他为何会以为,她不该难过,不该恨他,自己所做所言全都是为了她好呢?
他的小师妹曾经也会这样独自一人笨手笨脚地下厨,竭尽自己所能地讨他们的欢心,像因为害怕随时会被抛弃的小孩子一样,渴望得到他们的一声夸奖。
是他。
是他们。
亲手毁掉了这样的沈黛。
江临渊沉湎于此刻的幻梦之中,已全然忘记了这只是问心镜中的一个虚幻的影子。
“为什么说对不起?”
他抬手,怜惜又珍重地擦掉她脸上沾上的面粉。
曾经在现实中说出的那些诛心之言,他全数咽了回去。
“弟子想要给师尊亲手包除夕夜的饺子,何错之有?”
原本忐忑不安的小姑娘讶异抬眸。
“真、真的吗?”
他嗓音有些哑,对沈黛道:
“嗯,师尊若是能吃到你亲手包的饺子,定会很开心。”
她怔愣半响,又不敢相信地追问:
“真的吗?师尊真的会开心吗?”
“一定会的。”江临渊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你可是他的亲传弟子。”
于是小姑娘的眼角眉梢绽开星星点点的笑意,像将要枯萎的花骨朵重新绽开。
她如此好哄。
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能让她欢欣雀跃。
幻境之中的沈黛待他亲昵如昨,让江临渊完全忘记了现实中沈黛已离开纯陵十三宗,她再也不会叫他大师兄,再也不会这样偷偷点灯为师尊包饺子。
他只看着眼前的沈黛。
他们师兄妹仍如从前那样,两人都不擅下厨,一起包出歪歪扭扭的饺子,一起守在炉台边等饺子煮熟。
等得累了,他便让沈黛靠在他肩上闭目休息一刻。
小姑娘轻轻靠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分给他几分重量,紧张得不敢随意乱动。
窗外除夕焰火绚烂。
厨房里热气滚滚。
江临渊恍然不知今夕何夕,只想着此刻能久一点,再久一点,永永远远不要醒来。
“——江师兄!!”
门外忽然有人破门而入,见了江临渊立刻大喝一声:
“江师兄快醒醒!这是问心镜的幻境!快醒醒!我们该走了!!”
来者是生死门的弟子。
萧寻等人进入问心镜之后,也是花了一点时间破除心障,但并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去通知了其他藏身于问心镜中的第一批弟子。
生死门弟子与蓬丘洞府弟子得知刑无已被断去一臂,且又来了许多仙门百家的弟子支援,知道出去的时机到了,便四处知会分散在问心镜中的修士。
众人分头行动,他闯入这个幻境中,碰上的恰好是曾有一面之缘的江临渊。
然而他看着此刻的江临渊,却觉得情况有些不太对劲。
“……去哪里?”
江临渊面若寒霜,眸中显而易见的是对他的出现的抗拒。
“我哪里都不去,这就是我要留下了的地方。”
对方大惊。
虽然偶尔会听说有些道心不稳的弟子在问心镜中迷失,但他万万想不到天赋卓绝的江师兄也会沉湎其中。
“这里是问心镜!都是假的!我们在神仙塚啊江师兄!!”
江临渊恍惚了一瞬。
耳边一阵刺耳的嗡鸣声。
身后是等着与他一起去给师尊送饺子的小师妹,身前是不断声嘶力竭冲他解释的陌生弟子。
“大师兄?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你要去哪里?”
“江师兄!你睁开眼看看!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假的!”
江临渊怔怔立在原地,脑中无数画面声音如疾风呼啸盘旋——
不。
这不是假的。
沈黛没有离开纯陵十三宗,他没有留下她一个人独自面对万魔千妖。
他还是沈黛的大师兄,她还会如往日那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无论他剑指何方,她都如他的影子那样,永远站在他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一派胡言——”江临渊气血翻涌,目眦欲裂地怒视对方,“你说谎!你说的才是假的——”
心底某处,萌发出混沌晦暗的浊气。
那浊气幻化成一道影子,声音响在他心底深处:
你才是沈黛的大师兄。
她会留在纯陵十三宗,她如今是你的师妹,未来是你的道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