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特意遣丫鬟给她送来金墨,她一连写了好几副都不太满意,废纸丢得满屋,最后堪堪写好三副,一副送给夫人以作答谢,剩下的两副都送回了家。
这厢刚叮嘱完跑腿的小厮,那厢月一鸣自觉地插脚进门,弓腰捡起地上的废纸。
“用这簪花小楷写对联,着实漂亮。”他抬高手,捋开对联,挑眉瞧着她笑,“不给我写一副吗?”
秦卿见着他没好气,“我送回家里的。”
他站在书桌前,随手翻她的稿集,“何必吩咐小厮送,不是要回家过年吗?我陪你回去。”
“嗤,开什么玩笑,月府的规矩我虽不太懂,但寻常百姓家也没哪个家主回妾室娘家里过年的。而且,你若真跟我回去了,反而是害我。”秦卿自然以为他在说风凉话,“你要对联自己写不就成了。相爷还差这一副两副的对联么。”
月一鸣把玩着她搁置在桌上的笔,另找话说,“这支笔可好用?送你之后我再没找着这么趁手的笔了。陛下那日说要再赐我一支,届时一并拿来给你,要么?”
秦卿正忙着拾捡屋里的废纸,随口回,“不要。你自己留着用罢,给我做什么。”
“你字写得好看,拿给你写字。”月一鸣倚着书桌,双手环胸瞧她捡纸,懒洋洋地笑,“看在我送你笔的份上,用你那婉约的簪花小楷给我写一副对联罢,求你了。这么好看的字我不能珍藏一副,多可惜。如何,嗯?”
她想着那杆子的确怪趁手的笔,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也就是这个说她写字好看的人,这个愿意把御赐的笔送给她写簪花小楷的人,毫不留情地废了她的手,要她终生不得再执笔。
行刑时,她双手双脚被缚住,在西阁撕心裂肺地惨叫,行刑过后,月一鸣才来看她,只对着快要昏死过去的她说了一句话,“秦卿,陛下赐我的笔没有了。”
没有了,正好。她握笔的手也没有了。
卿如是摊开掌心,翻看着那双方才破过新橘的纤手。有生之年,还能再拿起笔,幸甚至哉。
至于那狗逼究竟念留不念留,随便去罢,与她何干。只一件事她要寻机会查明,那就是崇文的遗作究竟是谁修复的。月陇西或许知道其中内情。
再抬头时,一曲戏罢,周遭唏嘘声此起彼伏。卿如是正要示意皎皎上前去将萧殷拦下,旁边有人影晃过,斟隐快她一步。
“萧公子留步,我家世子有话要问你。”斟隐刻意压低声音,往月陇西的方向看了一眼,示意萧殷。
萧殷随着他的视线看过来,一顿后,回首不紧不慢地施礼,“好。容草民先去把脸洗净。”他脸上妆容未卸,恐有不敬之意。
“不必。萧公子,随我来。”斟隐并不允他离开,微抬手挡住他。
他们往这方走来,月陇西起身,约莫要寻无人处去。卿如是抬手“诶”了一声,他停步回头,眼神带着询问。
卿如是起身跟随道,“虽说这般请求会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方看过卷宗,实在生了好奇之心。不知世子可否允我一同旁听?”
照渠楼的后院葡萄架边有一方凉亭。自打卿如是坐下,斟隐落在她身上的阴冷视线就没移开过。在他眼中,卿如是身为女子,不知检点,蓄意接近之意太过明显。
月陇西惯是风度,当即吩咐斟隐去沏茶来。
风过无痕,四下静谧。月陇西的指尖敲打着石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萧殷。
卿如是无甚耐心,先开口问,“涉案小厮与你是何关系?”
没料到询问他的人是这女子,萧殷一怔,随即看向月陇西,得他颔首准允后,才回道,“不熟,只不过在照渠楼共事而已。听说他在后院厨房打杂,我从不进出厨房,许有过几面之缘,记不真切了。”
“我听说,沈庭常来照渠楼听你的戏,他为人如何?”卿如是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发现他淡定得出奇。不是她说,谁要是险些踩爆她的头,她听到那人的名姓定是一副恨不得嗜血啖肉的模样。可这萧殷,过于从容。
他道,“只晓得他性子是横行霸道惯了,狂妄嚣张。待人接物这方面恕我不清楚,我与他不熟。只听客人提过,说他对待朋友和颜悦色,对待达官贵人也是毕恭毕敬。”
不仅神情从容,就连回答也滴水不漏。试想,提起自己厌恶憎恨的人,哪个与人说道时不是寻那人的短处,以征得倾听者的认同。萧殷不是,他的回答很中肯。
横行霸道是坊间对沈庭的一致评价,随意打听可知。
她沉思着,月陇西忽问道,“沈庭为什么会来照渠楼羞辱你?”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揣测过。”萧殷道,“许是我身份低微,他本就看我不顺眼。上回给他请好时不慎踩着他了,便遭了他记恨。”
他的回答太严谨。想来任凭谁回答这个问题,都是直接说出自己心中所揣测的内容,而非先告知询问者:“不知,但揣测过”。
卿如是不禁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早在心里对过一遍官府会问的问题。或者他本身便是滴水不漏之人。
来回拢共二十个问题,因着萧殷配合得当,询问早早结束。
走出照渠楼,卿如是却有种“什么有用消息都没得到”的感觉。萧殷的话没有丝毫破绽,也没有任何值得疑惑之处。她微皱眉,看向月陇西,“你不觉得自己白来了一趟吗?”
“没有白来。”月陇西摇头,并未多言解释,他转身告辞,进了月府的马车。
回到卿府时,一只俏生生的白鸽在她窗台上徘徊。这鸽子极有灵性,皎皎想要捉它,它竟跳开了。卿如是取出信笺后吩咐皎皎去拿些鸟食来。
信纸有淡雅的竹香,沿边一节云竹纹样。字迹高逸,婉然若树,穆若清风,用的竟是簪花小楷。
那一笔一划,倒颇有她当年写簪花时的味道。
不过男子行笔,终究少了女子那份婉约和灵秀,到底还是能从他的笔锋中瞧出遒劲来。
信中书:青衫兄所言极是。月府如釜,烹行尸煮走肉,月家百年皆唯皇命是从,不幸亦不争,不足为人道。有幸世间仍有青衫兄这般别致之人,不畏强权,见解独到。倚寒钦佩之余,不禁念及崇文遗作,心有戚戚。若世间皆如崇文当年所言,必为大同。


第九章 我背诵全文贼溜
一段话唠得她身心愉悦,难怪说文魁倚寒是可比当年崇文先生的墨客。其实她交友只认准一个死理:只要你也讨厌月府,那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另有一张信笺回复的是沈庭案。卿如是细致看过后,陷入了沉思。
信上大意是:临近傍晚时他看见官府贴了通告,令萧殷协助调查此案。
原因是,经由调查后发现,萧殷心思缜密,对照渠楼大小事务观察入微,同理,作为沈庭日常欺辱的对象,他一定对沈庭的言行作为,甚至事发时会做出的临时反应了如指掌。官府将带萧殷回到茶坊扮演沈庭的角色,还原现场。
难怪方才回来时月陇西同她说“没有白来”,原来是觉得萧殷有用武之处,于是赶紧回官府发通告。
倚寒还说起了上回她在信里提到的迷|药这个切入点。昨日官府有发过通告,让近几日卖出过此类药物的药铺都去衙门登记,并接受盘查询问。
虽然扈沽城内药铺医馆成百上千,但迷|药并非寻常药物,普通百姓会买的人并不多,且都在卖出时有过登记。
唯一麻烦的是,若这凶手是半月前甚至一月前就在计划这场凶杀,那么凶手买到此类药物的时间,就能从月前算到事发当晚。时间跨度太大,范围就变广了。
且,据倚寒所知,目前并没有找到任何可疑人物。
卿如是随信附议,并说出另三个疑点:其一,坊间在传,被困的其余两人都不认识沈庭。这样安排绝非偶然。试想,如果困住他们二人只是为了当真正凶手的替死鬼,那找两个与沈庭有过摩擦冲突,或者认识沈庭且憎恶他为人的,不是更能让官差怀疑这二人有作案动机,进而怀疑他们之一是凶手吗?
其二,安排沈庭死前失踪两日也绝非偶然。试想,沈庭失踪时闹得扈沽人仰马翻,如果不是为了特定的目的,为何要冒着被官府搜查到的危险先将沈庭藏起来?如果那两日凶手并不打算对沈庭做什么,那为何不在用纸条引出照渠楼小厮和村民那晚再将沈庭引出来?
因此,沈庭死前那两日,凶手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或者说,凶手引他出来有别的目的。
其三,发现茶坊这个地方的猎夫有问题。身为猎夫,凭什么会路过郊外?那里无山无兽,他去那里做什么?又是怎么知道茶坊里有人的?那时候茶坊三人要么死要么晕,无人呼救,猎夫为何会去问里面是否有人?
卿如是唤来一个丫鬟,给她一把锁,交代她将门从外边锁上,之后不要出现在门的附近,直到有人找你拿钥匙。
丫鬟不明所以,照做后拿走钥匙去到隔墙后等待。
须臾,皎皎拿了鸟食回来。
卿如是将门内木栓轧上,继而双手环胸倚在门内,听见皎皎一边敲门一边自言自语,“这门怎么锁啦?姑娘,姑娘?你在不在里面?”
倘若先排除猎夫的嫌疑,那么他当时发现茶坊时说的第一句话也应大致是,“这门怎么锁着?里面有人吗?有没有人在里面?”并随着敲门声。
很显然,敲门声无法唤醒被迷晕的二人。
既然无人回应,那猎夫凭什么要撞门呢?
紧接着,皎皎开始找人开锁。
假设猎夫有非要打开门的必要,那么,他是会先找人开锁,还是先撞门?在郊外的话,似乎先撞门更为合理。
“皎皎,找几个小厮来撞门。”卿如是想了想,又改口,“三个小厮。”
“小姐你在里面啊!”皎皎赶忙道,“谁把你锁房间里了?方才怎么不出声啊?”
这时候猎夫的撞门声惊醒茶坊两人,那两人赶忙呼救。猎夫会说,“原来有人在里面啊!谁把你们锁在房间里的?刚刚怎么不出声?”
两人会交代自己被迷晕,听见撞门声才醒,并称自己不知道谁把自己锁进去的。然后,他们会先抽开里面的门栓,让猎夫再撞一次门。
卿如是却并未抽开门栓,道,“你先按照我说的,去找三个小厮来撞门。”
“撞门?那这门岂不是就坏了?”皎皎有些犹豫,最终在卿如是的威逼下仍是去了。
小厮来后,卿如是吩咐,“先不要一起撞,来一人试试,要身材较为魁梧的那个。”
猎夫的身材理应魁梧些,他第一次撞门的时候只有他一人,且茶坊内的人还没被唤醒,所以门栓尚未抽开。
外间一名小厮应声撞门,卿如是偏头观察那门栓,似乎有向左右松动的趋势,但最终在冲撞中挪移的距离微乎其微。
她抽掉门栓,“再来,三人一起上,用全力。”
小厮面面相觑,但得了吩咐,踌躇过后仍旧照做。
那门哐哐作响,门框处有即将爆裂的趋势,卿如是拍了下门,“停下。去隔墙后找丫鬟拿钥匙,给我开门。”
门开了。卿如是问头名撞门的小厮道,“你觉得,再让你撞一会儿,门能开吗?”
小厮摇头,“应该不行。”
她又问三名小厮道,“你们觉得,再让你们撞一会儿,这门可能开吗?”
三人相视后沉吟点头,“应该……能?”
卿如是也点头,“我也觉得可以。”既然如此,一座废弃茶坊上年久失修的门,猎夫一人撞不开内外皆被锁住的门便罢了,当晚被困的三人怎么就撞不开只有外面被锁住的门?
并非与锁有关,那外锁再牢固,门框也该被撞裂了。
可是没有,当夜他们三人撞到脱力也没能撞开。后来应该是担忧外间会有人趁夜开锁进门行不轨之事,所以插回了门栓,之后就被二次迷晕,沈庭身亡,天亮。
卿如是将这一点也写进书信中,另外交代他也可以在家中寻人试一试,最好是找两人和他一起在门内向外撞,看看结果如何。
最后,她将自己在斗文会上写的那篇文章作了些诠释,就站在崇文的角度分析,结合月府的思想教化反面举例,这才收笔。
今晚采沧畔解禁,会补办斗文会来品赏那晚写成的文章,她并不打算再过多讲解自己那篇,所以单独为倚寒诠释了一遍。
卿如是想到被倚寒认成男子一事,将错就错,换了身还算合身的男装,无人小巷里面具一戴,进了采沧畔。
今日有些许热闹,侍墨小厮说是采沧畔的主人近日从友人处借得一本市面未曾流传的崇文遗作,准备拿出来供墨客品赏。
卿如是蹙眉,生了些兴趣,写下字条问:如何得知定是崇文遗作?既然未曾流传过,那若是假的呢?
小厮笑说,“主人这位朋友,不会作假。且主人十分喜爱崇文先生,哪些是崇文先生的手笔,哪些不是,自然能分辨得清楚。”
卿如是又问:这么说,书斋里的崇文遗作,你家主人也都品鉴过?
小厮笃定点头,“那是当然,许多文人名士都喜欢将先贤著作拿到采沧畔交给主人品鉴。恐怕只有秦卿在世,才能与我家主人比一比谁看过的崇文文赋更多。”
有意思,卿如是思忖片刻,再问:我可否与你家主人单独聊一聊?有些关于崇文遗作的问题想要请教。
小厮略有些为难地皱起眉,“按理说不是不行,但这采沧畔里有这想法的墨客实在太多,除却倚寒公子以外,主人不怎么见客。”
她还待要说,外边另有侍墨小厮的声音传来,“我家主人偶得一本未曾被秦卿修复过的崇文遗作《论月》,今次想与在座诸位共同品鉴。若客人们心有所得,愿为修补此作献力,可将心得写下交由身旁小厮,届时我等一同探讨。”
言罢,提笔铃响,采沧畔内登时静谧无声,等候小厮诵念。
然而良久无声,不少侍墨小厮都从草席后伸出脑袋探看,进而传来窃窃私语。
“客人,那本崇文遗作出了些差错。”小厮回到席后,眉头紧锁,“不过客人放心,主人已出面,正在外间默那书中第一篇文章。”
差错?卿如是在纸条上写:莫非那遗作被人偷梁换柱?
小厮微颔首,神色担忧,“主人说过,那书是一位贵人送来的,若是追究起来,后果不堪设想。倒不知好存好放的一本书为何会不翼而飞,还被人替换成了无字书……想来此人别有用心。可惜了,主人说那本书他才看了一半,也只能默出文章大概。”
他的眉头皱上了,卿如是的眉便舒展了。她嘴角微勾,提笔写道:我要单独见你家主人。立刻。
小厮讶然,随即摇头低声道,“不是说了吗?主人在外间默写文章,正焦头烂额着,客人此时静候最好。”
卿如是从容写道:倘若我能助他完整默下此书呢?
座内清风雅静,草席忽被小厮撩起,“主人,我座有墨客求见,说是……能助你解此时燃眉之急。”


第十章 莫非是崇文转世
采沧畔主人戴着花青锦鲤纹面具,从略微佝偻的身形可以看得出,应是位年过半百的老人。
卿如是夸口能解他燃眉之急。采沧畔里皆是抱着求学讨教的心态,上一个口气这么狂妄的人还是他自己,因此,他本不放在心上,可没过多久,那小厮拿出一张字条。
字迹狂放,写的正是《论月》篇最为精湛之句,堪称文眼。若非真正读过,悟破文章精妙,又怎能默得出此句来?他当即请人后房相见,并令小厮先组织斗文会。
卿如是与他隔帘对坐,提笔默写《论月》,正盘算着写成后如何询问自己的疑惑,不成想,帘后先传来一道略带沧桑的声音,“据我所知,此作被封存百年,近日才拆箱寻出,只此一部。不知道公子是如何知晓书中内容?”
他坦然露声,毫不掩饰,卿如是却不想暴露身份招惹麻烦,另递去一张便笺,上书四字敷衍解释:家族渊源。
那人倒嘶一口气,狐疑间卿如是又递来一张纸:您说此作被封存百年,敢问是何人封存?近日又是何人寻出?据晚辈所知,‘雅庐焚书’的后续便是秦卿断指,又何来崇文遗作流传于世?
他看后啧声摇头,斟酌片刻后才道,“这也正是我此半生疑惑之处。我与公子无二,并不信坊间所言,对真相报以好奇,所以阅遍史传,苦求答案。结果是,均无记载。”
“可以想见,百年前便有人抹去了真相,却不知此人抹去真相是为哪般。但我研读崇文遗作多年,可以肯定的是,这并非秦卿修复而成,是有人冒用了秦卿的名号进行修补。”
“且这冒用者必定熟悉秦卿的字迹,才能在百年之前以假乱真,让所有人都以为崇文遗作真的是秦卿修补的。”
“只可惜如今流传于世的都是遗作修复后的誊抄本,要在坊间找到当年冒用者修复的原卷是不可能的了,否则凭借冒用者的字迹,我还能揣摩一二。毕竟,像归像,要和秦卿真迹比起来,必定会有不同。”
卿如是的眉紧蹙起,熟悉她的字迹?她自嫁入月府后,从来只写簪花小楷,草书是崇文教的,所以除了崇文以外,无人知道她会写草书。那么,当年被冒用者模仿的字迹就只能是小楷。
一个人,要模仿另一人的字迹,没有三年五载是不成的。
最熟悉她的簪花小楷的人,大概只有月一鸣。可是他怎么可能会写她的字,又怎么可能明白崇文的思想进而修复遗作?
他爱写狂草,他以圣上与月氏为尊。
饶是再不上心月一鸣的事,卿如是也能清清楚楚记得他的字是狂草。那种狂到天边去的草。
因为每每月一鸣送上去的折子都会被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回来,原因三连:看不懂。什么鬼画符。你有胆子把那手草书再写狂些。
紧接着警告三连:练字,楷书,明白?
秦卿看得懂,由此被他强行引为知己。每每月一鸣都让她用簪花小楷代为誊抄,再呈上去。女子不得干政的条条框框在月一鸣眼里形如虚设,反正就是要让秦卿抄他的折子:字好看,人好看,我站一边你抄我看。
她给月一鸣抄了那么多的折子,也没见他把字迹扭成小楷。
应当不是他罢。崇文的深邃思想月败类怎么可能懂。
十年西阁,月败类日日教化她,甚至一度与她争辩是非,每每说不过时,就会挑衅道,“那你告诉我,如果是崇文,会怎样理解这段话。你若说得我心服口服,今次就算你赢。”
于是,半个时辰是月败类教化她,剩下的整个下午,就都成了秦卿来教化他。
起先不晓得他出于什么心理,听便听,竟还抱一摞纸写笔记。以为他生性好学,却不想是在为次日与她展开激烈辩论作准备,秦卿看破这一点后嗤之以鼻。怎么地,口水交战还做纸上工夫,欺负她握不住笔是不是?
但她发现月狗逼这个人,冥顽不灵,每日他教化她一次,把她惹得怒火攻心后反过来给他疯狂灌输崇文的思想,说好的今日是她赢了,次日又腆着脸抱来昨日的笔记跟她说,“我觉得你昨日说的不对。这一处我回去仔细研究了下,你没有讲清楚。”
她。秦卿。惊世才女。讲不清楚???
气得她当场从榻上爬起来给他翻来覆去吐沫子,不给他讲懂誓不罢休。
讲完了月狗逼一句,“这么说来的话我就懂了,你昨日的确是赢了。但是今日就不一定了。”进而展开当日另一辩题,又念经似的教化她半个时辰。
后来她郁结在心太久,生病了,月一鸣还十分挑衅地抱着那一摞摞的纸,在她床边挨着念她那十年来教化过他的话,最后总结一句,“我仍是觉得,你说的不对。我念的这些,都是不堪入耳的废话。”
秦卿:“……”
月一鸣:“秦卿,你不起来骂我了吗?”
骂,她何止想骂,月家祖坟都想给他刨了。十年,她整整和月狗逼争了十年,临着要去世他还觉得她没讲清楚。没救了。彼时她闭眼前最后一个念头便是月狗逼被月家和浩荡的皇恩荼毒太久,彻底没救了。
而今想到这些糟心事,卿如是眉头紧锁,叹了口气,提笔道:先生可有问过送来今次这书的人,既然能得到崇文遗作的原本,想必知道一二真相。
帘后人影微动,须臾静默后,那人道,“问过,与你的回答倒是一致:家族渊源。好敷衍的四个字。然,我看得出,送书来我这里的贵人只是一位潜心修复遗作的文人,自称是机缘巧合得到此书,我便不会多问。”
卿如是不想为难他,只写道:既然您不愿多问,那可否将此人名姓告知于晚辈,或者,方便的话,为晚辈引见一番?由晚辈开口求证。
那人看完后竟笑了起来,认真道,“公子,你说你会背崇文遗作是家族渊源,摆明了其中复杂曲折,不可与人说道。我尊重你,便没有追问。但你要知道,那位贵人说家族渊源,定也是因为得到此书的原因复杂曲折,你两人若是见面,就须得坦诚相见,依我看,你二人都不愿意透露个中原委。你掂量一番若仍是坚持,我倒可以为你引见。”
卿如是一愣,反应片刻后赔罪:所言极是,晚辈唐突了。
她急于求得真相,所以没有考虑到自己是想要隐瞒自己所知的真相,来换取别人的消息,换句话说就是,她想要空手套白狼。而那贵人也和她一样的想法,隐瞒了他自己的秘密。
那么,他们若是见面,就等于明着挑破一切,届时她怎么可能说得清楚自己为何会默写对方那里才有的崇文遗作?无论是祖上渊源还是家族渊源,在对方那里都不算是解释。既然说不清楚,对方又凭什么要告诉她,那本遗作是哪儿来的。
卿如是轻叹一声,将写好的《论月》一文递过去。
附上便笺:听闻此书被盗,想必您无法与贵人交代,先生若有用得上的,青衫可将此书完整默出,届时先生再誊抄一遍归还于贵人,再慢慢追查遗作下落即可。唯有一个请求,望先生莫要将晚辈的字迹与化名告知那位贵人,万分感激。
“你放心,采沧畔的人,嘴是最严不过的。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会泄露。”那人垂眸逐字逐句品赏文章,忽讶然惊呼,“修复完成的?不不,这、这莫非是原作?!你……?!天赐我也!你背下来的,竟是烧毁前的原本!!你究竟是何人?!”
意料之中,卿如是写道:祖上渊源。晚辈不惜透露这般才能,先生应当猜到,青衫是有所求的。
那人尚未平复迫切的心情,听闻她有求于自己,当即道,“你说。”
卿如是道:书斋里存放的崇文遗作晚辈都已看过,大多有错漏之处。但是那些书的修复者已在百年前落下“秦卿”二字,众人皆以为那些就是原本,晚辈再也无法纠正书中对错。现如今贵人送来的这本遗作尚未修复,还请先生按照晚辈所默出的文字誊抄,再交还给贵人,就说是先生您修复后的即可。晚辈不求名利,惟愿崇文原本得以流传。
“你、你的意思是,书斋里所有崇文的文章,你其实都能默出原作?不知何等家族渊源,留下你这么个奇才!莫非是崇文之后?史书中未曾记载崇文的子嗣啊。”那人不可思议地摇头,“若非我向来不信鬼神,便真要当你是崇文转世!”
卿如是道:先生答应了?
“答应,自然答应。你且放心,你的消息我半分不会泄露出去。我姓叶,单名渠,今日结识公子,不胜荣幸。我这名姓,也是许久不曾拿来用过了。不知这世间,谁还记得我。”
卿如是心生疑惑,她才来晟朝不久,自然没有听过。
语毕,正巧有人叩门,默然间,外边传来小厮的声音,“主人,倚寒公子已在茶室等候您多时了。”
卿如是自觉告辞,从后门离去。
叶渠整理了衣冠,与倚寒在茶室相见。
未等叶渠先开口,倚寒起身询问,“方才正堂里,有人说‘可解你燃眉之急’,你便连斗文会都不管顾了,与这人在后房待了整整一个时辰。这人是谁?那话是何意?我给你的书,又是如何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