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月陇西轻巧躲过,他的手肘抵住膝盖,撑着下颚朝她笑,“还生气呢?小祖宗若是觉得吃了亏,那就把我给你的气渡回来罢?嗯,把我留在你身体里的东西还给我,我绝对不生你的气。”
卿如是拧眉,经他提醒,那种濡湿滑溜的感觉仿佛又搅弄在口中,她一想到那晚两人口对着口,唾液都能流到对方嘴里去,整张脸都忍不住皱起来,颇为嫌恶地别过眼,再想一会简直就要吐出来。
“小祖宗,你这表情活像是我那晚喂你吃了满口的苍蝇。”月陇西有点扎心,难道就只有他自己乐在其中吗?
他两辈子合在一起也是头一回,虽没有经验,但也算不上青涩,都是正常男人,那种书也不是没看过,洞房前有关于那方面的所有细致描写他都专程读来学习了的,所以吻她的时候自认为吻技也不是那么糟糕,反正,不至于一点美好感受都没有给她罢?
好了,就算没有……也没这么恶心罢?卿如是的表情可以说是很嫌弃了。
他唉声叹气,佯装无奈,“那不如你来说,要如何才肯原谅我啊?”月陇西拿了把小凳子垛在她面前,保持能望着她的角度。
瞧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卿如是再不给点回应似乎也不大好,她倒不是生气,就是觉得奇怪,莫名地不想理会他,此时看他这般,又想卖他个面子,“你这两天别跟我说话我就原谅你了。”
月陇西:“……”他滞涩片刻,慢吞吞地问,“没有第二条路了吗?”
卿如是:“那你别看我,我暂时也不想看见你,我们避几日就好了。”
月陇西果断道:“我选一。”顿了顿,他举起手,发言道,“那你能搬回来住了吗?”
卿如是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最后一个问题。”他淡笑着,好奇问道,“我若实在忍不住想和你说话,该怎么办?你就住在我隔壁,我岂能忍住不跟你讲一个字?”
卿如是十分纠结地拧着眉,“到时候再说罢。”她摊手,“把鞋子还给我。”
月陇西递给她了一只,在她狐疑的眼神中,抬起她的脚,帮她穿。
这回卿如是没有排斥,自己穿好另一只,自顾自回到房间,关上门看书去了。
站在门外,月陇西松了口气,很快又浮起笑意。
经历过这一回,月陇西算是长了教训,不敢再随意逾距耍流。氓。他认为,策略应该是这样的:先尽快把人给娶到手,再随意逾距耍流。氓。
他“唔”地沉吟,兀自点了点头,坐在书桌后,心底惦念着要如何让卿如是答应这门亲事。
他不希望像前世一样,在她对自己没有任何感情的基础上就接她入府来。纵然当时是为了让惠帝不杀她,自己向惠帝提出的“良策”,但总归算是强迫了她。
不知不觉入了深夜。月陇西想得脑仁疼,对他来说,没什么是不好解决的,偏生就是沾上卿如是的事情,就什么都不好解决。只要卿如是不喜欢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不被逼迫的情况下答应嫁给他。
他皱着眉,抬眸望向窗外,灯火幽微,竹风轻漾,前世也是在这样一片寂静中,他独自度过了七年。耳畔没有她的吵嚷,没有她的叫嚣,眼前没有她上蹿下跳整日只想着往府外跑,也没有她气狠了拔出鞭子狠狠笞地,都没有。一片寂静。
忽地,他反应过来,卿如是已在房中带了一整下午,什么声音都没有。他赶忙起身去敲门,唤她。
无人回应,他便自己开了门走进去,发现卿如是就躺在榻上,银狐毯子连着书本滑到了地上,她的眉头皱得很紧,浅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边和颈间,蜷缩着身子,双手捂着小腹,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睡着了。
月陇西蹙眉,蹲身摸了摸她的额头,有点烫,又去摸她的手,却是冰凉的。
“卿卿?”他一边尝试唤醒她,一边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用两床被子盖住,又出门吩咐小厮去叫大夫,自己打了凉水,拿巾帕沾了给她降脑袋的温,顺便擦汗。
小厮跑腿快,知道西爷着急,拉着大夫跑得也快,不消片刻把人带到。大夫的说法和月陇西猜测得无甚差别,风寒碰上月事,身体比平日里虚弱些,便发起高烧。
月陇西让大夫去开药,并唤小厮去抓药来煎,又吩咐大夫明日一早再来一趟。
他关了兜冷风的窗,坐在床边,脱下卿如是的鞋袜,把她的脚捂在自己腹部暖着,暖一会又起身给她擦汗,换过冷帕子,继续敷在额间。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月陇西微蹙眉,有些不悦,仍是起身去开了。
斟隐站在外边没有进屋,神色凝重,施过礼后,他低声对月陇西禀道,“属下奉世子之命一直紧盯着月长老,原本这几日长老忙着处理侍卫的事,无暇顾及其他,但不知怎么地,今日去了一趟月府,与将军长谈许久,出府时将军便派了几名丫鬟过来,现在……应该快要到门口了。”
“丫鬟?”月陇西的眉皱得更深了些,思忖一瞬,他便想明白了,绷紧唇线,沉默着,视线越过斟隐看向院外,竹林深处影影绰绰几道人影,浅桃色的衣裙,挑着水红的灯笼。
他颇感无奈,问斟隐,“长老可有和你说什么?”
斟隐缓缓点头,“长老说,世子将侍卫的事捅出来,是世子先不仁,就休要怪他不义。月氏族中虽不再插手出仕子弟的姻亲婚配,但女帝覆灭不久,如今月氏刚重新站稳脚跟,岂容崇文党混入月氏血脉之中?要属下转告世子,趁早将卿姑娘送回去,莫要揪扯不清……”
月陇西冷声笑了,极浅的笑容,墨色的眸子逐渐深邃阴沉。
几名丫鬟走至院中,领头的瞧见站在门口的月陇西,便上前施礼,正色道,“请世子安。将军让奴婢来伺候世子,并转告世子,若是缺丫鬟,尽可以从府中带些调。教好的来。卿姑娘金枝玉叶,世子再如何玩闹也不可坏了规矩,遣人当丫鬟使唤,欠了礼数。还请世子早些将卿姑娘送回去,以后也少些往来。”
语毕,另有一名丫鬟站出来。那丫鬟生得花容月貌,体态丰腴,桃色的衣裙更衬她冰肌雪肤,她似有些羞怯,吞吞吐吐道,“将军还说,世子可先、先收、收房,待世子的心定了,再娶妻不迟……”
斟隐不动声色地抬眸剜了那丫鬟一眼。花里胡哨地,就这般庸脂俗粉也好意思说什么让世子先收房。
相比较而言,月陇西的反应淡定得多,他抬眸扫过几名丫鬟,“母亲可知道此事?”
“郡主不知。”领头的丫鬟又说道,“奴婢们都是将军遣来的。”
正此时,小厮的药煎好,递了过来。月陇西眼皮都懒得撩,垂眸把玩药碗,“父亲不过是让你们来伺候我,你们三言两语就想勾。引我收房,我出身矜贵,为何要和你们这些卑贱的粗使丫鬟行那夫妻之事?回去问过母亲再来罢。”
他平日里稳重谦和,从未对下人恶语相向,此番出言恶毒,又摆出身份来,倒惹得领事的丫鬟愣了愣,但好歹受过月府调。教,也见过些世面,斟酌一番后当即带着人施礼告退,回去上报郡主。
“世子……?”斟隐望着几名丫鬟的去向,有些担忧。
月陇西低头浅抿了口药,有些烫,还有些苦,“去拿些蜜饯和果糖来。顺便把我的折扇也拿过来。”
斟隐:“……”世子,您分个轻重缓急先?
见他不急,斟隐心中也安定了些,兀自去拿物什。
月陇西坐到茶桌边,接过折扇轻轻扇着药,淡淡的草药在鼻尖萦绕,实在不好闻,他蹙了蹙眉,想起从前的事。秦卿在西阁那十年几乎天天吃药,药很苦,她总是蹙着眉,不喜欢吃药,望着窗外拖许久,久到药凉了也不想喝,最后都是他一口口喂的。
原本他喂的她更不想喝,但一旦跟她玩游戏,用药跟她赌,激得起她的斗志,她就愿意喝。常常都是她输了喝一口,他输了喝一口,来来回回,她喝了多少,他就喝了多少。
没办法,他要是不输、不喝,秦卿就会看破他的计谋,更不愿意喝。
后来他发现,只要与她争辩有关于崇文的一切,总能燃起她的斗志,为了他们悖世的思想,她愿意活下去,愿意主动去喝药。但往往坚持不了多久,又会被现实打败,丧失信心。
他很想告诉她,有名女子与她一样有悖世的想法,他正在帮那名女子,告诉她惠帝的命数不长了。她坚持一下,再多坚持一下,就还她自由。
可是当时被监视的西阁没有任何空隙让他对她说出这些话,连写都是奢侈。
他想尽一切办法燃起她的斗志,也想尽一切办法从她口中套出崇文传授给她的一切,只是想帮她修复好遗作。
要不动声色地掩过惠帝的耳目做这些事情,真的很难。他每日风雨无阻地以教化她为掩饰,记下争辩时她所说的一切,心底就会有些许得意,想象着女帝登基后,他修复好遗作,光明正大地拿给秦卿看,她会是什么模样。
可她没能等到那一天。
吃再多的药终究心病难医。
秦卿死后那些年,他不止一次对女帝说:“如果你能明白我跟你讲的那些故事,那些关于我和她的故事,就帮我完成最后的夙愿罢。”
“你知道……我撑不下去了,好想去找她。”
月陇西手执勺子轻轻搅着药碗,眸色渐渐清明。无论如何,这辈子他要明媒正娶,再不让她为月氏不容,不教她吃那些苦头。


第四十八章 月一鸣心底的姑娘是她
汤药不可太凉, 月陇西小扇一会, 又浅抿一口, 感觉不烫了。
端着药碗,揣上蜜饯果糖,他走到床畔, 将卿如是扶起来,轻声唤她, “小祖宗, 喝药了。”
卿如是睡得迷迷瞪瞪地, 听见月陇西的声音,她勉强睁开一条缝, 自己借力坐起来,倚靠在枕上,“刚刚好像听见外面有女子说话的声音,谁来了?”
“不打紧的人, 已经走了。”月陇西舀起一勺药,喂到她唇畔,“你连自己的小日子都不记的?来月信还坐在池边玩水?”
“这几日忘了。”在男人面前提起这个,卿如是耳梢浮上些羞意, 讪讪低头, 下意识抿了那药,忽觉不对, 伸手接过药碗,“我自己来。”
“那以后我帮小祖宗记着。”月陇西笑吟吟地瞧她, 眼角流淌着温柔。
卿如是直接忽略他说的话,“你出去罢,多谢你的药。”
他不动,伸手夺回药碗,挑起眉教她,“小祖宗,这个时候你应该说‘外面风好大,人家一个人好害怕,你留下来陪我罢。这药好苦,人家不想喝,你喂我喝罢’。这样才可以。”
“……你是不是又犯病了。”卿如是默默抢回药,为了不让他再有任何风。骚的机会,她抬手仰头一口闷了。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卿如是把药碗塞回到他手里,接着道,“这下你可以出去了。”
月陇西挑了挑眉,无奈地起身。
“诶等下!”卿如是又唤,她见月陇西转过头,期待地凝视着自己,颇为不好意思地说,“就想提醒你,把我的簪子还回来……”
月陇西:“……”他深吸气,瞟了眼她这间自己精心布置的房间,愣是憋着没动弹,反问道,“我喜欢你这根簪子,小祖宗开个价,我买下来还不成吗?”
原本以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惦念着自己对她的好,也合该顺水推舟把簪子送给自己了。
万万没有想到,清奇如她,果真顺水推舟说了句,“那行罢。这簪子我从家里带来的,买成二钱银子,戴了有一阵子了,算便宜点卖给你,一钱银子就好了。”
月陇西不可置信地瞪她:“……”卿如是,你等着爷娶了你,每天欺负不死你。
他无奈,麻溜地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看也不打开看一眼,直接全丢到她的床角。紧接着,三两步走回她床畔坐下,一声不吭地摘下她发间所有的簪子,动作之迅速。
簪花拿了满手,他掀起眼皮一看,卿如是笑得还蛮开心。可以说是很气人了。
月陇西凝视她片刻,也低头笑了,抬手使劲揉乱她的发,“敢情是寻我开心?”
卿如是拂开他的手,伸手勾住钱袋,在掌心掂量了下,自得道,“行了,你退下罢,你小祖宗要看书了。”
听她丝毫不觉得怪异地自称小祖宗,月陇西垂眸轻笑,拉过她另一只手,将锦帕包起的物什放在她的掌心,“小祖宗,我遇到难处了,想请你为我做主。”
“什么难处?”卿如是摊开掌心,剥开锦帕一看,发现是蜜饯和糖,她的心登时软了一半,含了颗糖在口中,她正色看向月陇西。
“家中催婚,逼我跟不认识的女子成亲。”月陇西压低声音,试探道,“你知道我与那些女子相看拢共不过半刻钟,都是尚未了解清楚就将人打发走了,哪里晓得她们的底细,如今却要我在这群不知根底的女子中择人成婚。不算难处吗?”
卿如是咬碎糖,又吃了块蜜饯,边嚼边道,“这不是你们月氏子弟都要经历的一遭吗?你放心罢,据我所知,你们月氏挑选儿媳妇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按照史书上记载的来看,无一不是端庄贤淑,品貌不俗的女子。就拿你最崇敬的祖上月相爷来说罢,他娶的那位夫人真的,我是个男的我都想娶她,简直没得挑。”
“……”月陇西默了默,轻声安抚她,示意她先别急着下定论:“我知道,我知道,但那是百年前的事了,如今的扈沽城哪里还有那等风尚的女子。就算有,我也看不上。我不喜欢端庄贤淑的,我喜欢那种……能闹的,不爱理事的,与众不同的。小祖宗,可有什么人选推荐?”
卿如是一听,顿时皱了眉,“世间女子千千万,哪个敢说自己与众不同来着?你这可就难办了,能闹算是怎么才叫能闹啊。远的不说,就说我知道的那些,包括我在内,都是一水儿地文静秀气啊。”
“……?”月陇西一怔,慢吞吞道,“你是不是对文静秀气有什么误解?”
卿如是瞥他,“反正我觉得,你爹娘肯定不会害你,选的人你就算不喜欢,也定能相敬如宾百年好合。人家在朝为官的都巴不得后院清静,你倒好,你娶个能闹的,不整日里给你寻些麻烦吗?孙子,那种女子我就很不喜欢,要不得的,我也不建议你娶。”
月陇西:“……”好嘞祖宗。您都亲自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了他还能说什么。
“你还有什么事吗?”卿如是诚恳问。
月陇西拂了拂衣袖,起身往外走,颇为心累道,“没了。您歇着罢。”
他关上门,卿如是咬着糖,准备睡下,但她已经睡了一整下午,方和月陇西聊了会又有些睡不着,便爬下床去,拖出床下的箱子打开,把《史册》拿出来读。
卿如是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枕头,翻开书接着上回看。
书中讲了月一鸣死后,女帝翻修采沧畔,又招募贤士管理,让采沧畔脱离皇权控制的事。
这件事本没什么稀奇,但叶渠旁批说,女帝将采沧畔从上一任主人再交到他手里时告诉他,“这是朕的一位故友倾尽半生心血保下来的,上一任主人将它保护得很好,朕希望你也不要辜负朕。”
由此看来,女帝说的故友,就是月一鸣。
惠帝时期的采沧畔已被皇权侵蚀,崇文党散尽后,斗文会无人敢去,采沧畔岌岌可危。却被月一鸣保下来了。
卿如是想起从前月一鸣对自己说,“采沧畔那么有趣吗?改日也带我去玩一玩如何?”
“你去作甚?发表你们月氏那些迂腐到烂进骨头里的思想吗?”秦卿嫌恶地瞥他。
月一鸣撑着下颚,笑吟吟道,“我去给你捧场子啊。你们那儿有打赏的吗?你作一篇文章,我给你打赏一百两银子,无论你作的好不好,你都是全场最打眼的,我们一起联手嫉妒死他们。你看怎么样?这样的话我能去了吗?”
卿如是莫名哽咽了下。
他是真的不稀罕什么崇文党,也不稀罕那种造就新思想的地方。但他稀罕她日日流连的采沧畔。
这段话下边还有一长段叶渠的批注,字迹的颜色鲜艳,似乎是近不久才补充上去的,书写内容亦是女帝曾对他说过的一些话。
叶渠在旁边解释说,自他知道某件事后,从前许许多多本该遗忘的女帝曾说过的话,他都渐渐想起来了,零零散散,也不消整理,便都写在此处罢。
女帝说:“世间痴情者众多,哪个有空闲将他们逐一记下来供后人晓得?你看看这些傻子,死了也就死了,后来也再没有人说道。说道他们究竟惦念个谁,被惦念的人又知不知道。”
“还记得初次见月一鸣的时候,他就坐在画舫里,隔着窗望天上的星星月亮,翘着腿,清辉落了满身,他头也不回地和旁边的人笑说:‘我月一鸣定能福寿绵延,长命百岁,就和她一起。你和这月亮给我做个见证。不,我要这月这风、这百年廊桥,这世间万物,统统给我们做见证。’”
“我气他没本事,没本事保住心中惦念的人,没本事让惦念的人也惦念上他。又气他太有本事,能藏那么久。”
“我看过他哭的样子。那月那风,那百年廊桥,还有那世间万物没能见到他们一起长命百岁,只见到他一人租了艘画舫慢慢渡着,哭得肝肠寸断的狼狈模样。真是令人同情。”
卿如是浑身颤抖着,指尖蓦地捏紧了,不经意间弄碎了纸边一角。
她想起曾经自己站在画舫窗前作词的时候,看见碧波被风拂起涟漪,随口埋怨,“风过应无痕,何苦要去惹碧波呢?”
月一鸣的手指慢悠悠打着窗,清浅一笑,“因为喜欢啊。喜欢哪里控制得住呢。有些风啊它就是不老实,非要惹得碧波也荡漾了才好。”
有一滴滚烫的东西砸下来,落到纸面,卿如是自己也惊着了,怔怔地伸出指尖抹过,目光跟着指尖看去,正落在“福寿绵延,长命百岁”几字上。
他们去族中那回,月氏的长老就提点过他,“莫要栽了。”
他那时便笑着说,“我月一鸣福寿绵延,定能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到头来,说长命百岁的是他,活到三十七就死了的也是他。卿如是忽然冷笑了声,合上书,藏在枕下,翻过身睡去了。
忽而轻咛,手指便揪紧枕面,低声啜泣起来。
不知怎么地,她终于想起了十四岁时廊桥和他见的那一面。
清风过处,那个少年讷讷地盯着她,也不晓得被毽子砸到了头,站定在原地,一句话不说。她转身就走,再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那个少年,为何就记了这么久。
卿如是自认对月一鸣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可此时的崩溃与难过也不知从何处起。约莫是他做的事太多,处处想惹她春心荡漾,却处处不得,最后碧水流逝,他这风也就停了。令人唏嘘,令人惋惜,她作为故事里的人,便要格外唏嘘与惋惜。
兴许是她的哭声不自知间传到隔壁去了,门被敲响,月陇西的声音传过来,“小祖宗,你……在哭?”
卿如是深吸一口气,尚未回答,门就被推开了,伴随着他的自言自语,“我进来了。”
“……果真在哭?”月陇西坐在床畔,有些无措,他是不常见她哭的,一般来说,她哭只会因为崇文,那晚为他月一鸣帮她保下书哽咽了番已是天大的恩赐,此时他想不出任何卿如是会哭的理由。
只好将她扶起来,捧着她的脸,用拇指给她擦眼泪,“小祖宗,你怎么哭得这么惨?为什么?……你也被家里催婚了?”
卿如是没忍住,埋头又笑出来。
见她笑,月陇西也笑,顺着说道,“你看我怎么样?若小祖宗真的被催婚了,我就借给你顶一阵。我们先假成亲,解了燃眉之急之后再慢慢……以后的事以后说。”
他胡说一通,卿如是没那么难受了,自己拿袖子抹了眼泪,倚着床,忽道,“我只是想到了那些被你祖上保下来的崇文遗作,有些感慨。”
“哦?”月陇西笑得更猖狂了些,“小祖宗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想起我祖上吗?”
卿如是目光涣散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费解地想了好一会,终是叹道,“如今市井中流传的修复本,是你祖上借秦卿的名义修复的吗?”
既然这些被毁了一部分的遗作都藏在月一鸣那里,那就没有其他任何人能接触到了,修复者自然不做他想。
还有叶渠拿给她看的那幅画,画上那几句“卿卿”。
况且,卿如是很清醒地知道,这世上最熟悉她的簪花小楷的人,除了崇文,就只剩下月一鸣。
她只是一直很难相信,月一鸣会去修复崇文的东西,她一直找不到理由。如今,理由找到了。
“你相信了吗?”月陇西极认真地盯紧她的双眸,反复问道,“你相信是他修复的吗?”
卿如是与他对视,良久,点了点头,“我相信了。可你上回说,你得到的那幅画,上面的字迹与你祖上的草书相似,为何是相似,不是一致?”
“你先让我消化一下,你竟然愿意相信他。”月陇西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后,垂眸笑了笑,思忖一瞬后道,“据我们月氏族中一些说法解释,说他当时右手受伤了,所以写出来的字会更潦草些。不过后来他练了左手字,练的是秦卿的簪花小楷,因为要修复遗作,所以专程描着秦卿的字练的,最后写出来自然也是她的字迹。这是我从密室一本札记里知道的,你可不要外传。如今没谁知道这些事。那本札记我也烧了。”
卿如是点头答应他,垂着眸也不说话。
月陇西斟酌再三,最终也没忍住,试探着问,“你知道我在札记中还看到什么吗?我祖上他呢,心底那位姑娘是秦卿……你相信吗?”
卿如是抱紧自己双。腿,把下巴抵在膝盖上,抬眸看他,又躲闪着目光低下头,好半晌后才道,“或许罢……”
月陇西挑眉,“你就这反应?你这样让我毫无说出这个秘密的兴奋感。”
“……”卿如是故作吃惊,“哦,哇,那坊间的话本子传的都是真的了?”
“……”月陇西心中一叹,算了,跟个心里没他又在感情上缺根筋的人计较什么呢。
“心里好受些了吗?”月陇西凝视她郁郁的神情,仿佛回到西阁那些年,心中一疼,握住她的手,“要不要我借你个怀抱再为遗作的事哭会儿?”
月陇西:说出这句话为什么感觉自己好生气……到头来也是为遗作的事哭,终究不是为他。
他幽幽一叹,正欲将她抱进怀里,卿如是却抵住他的胸口,“不用了。你去忙你的罢。我已经平静下来了。”
本就因为那晚渡气教卿如是心底奇怪,如今知道了月一鸣心底那人就是自己,再看月陇西这位后人,就更奇怪了。再怎么说也隔着好几层辈分,就算是为了安慰她,搂搂抱抱地太亲近也不合适。
“我代表我们崇文党感谢你祖上,以后我会尽最大可能对你好的。就当是弥补你祖上……”卿如是拍着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反正,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跟我说,我能做到的都满足你。”
月陇西狐疑一瞬,又挑起眉笑道,“真的?有任何需要你帮忙的,你都能帮我?”
“嗯。”卿如是笃定地点头。
月陇西笑,“好,那我可记着了。”我的婚事可太需要你帮忙了。
他这厢在心底把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月府那厢却为卿如是和那几个丫鬟的事争执起来。
郡主坐在窗边,神色淡淡,不疾不徐翻过手边一页纸,道,“崇文的书我不也正看着呢么。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姑娘我见过,在寿宴上给我耍了一段鞭子,倒是有趣。原本我以为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没成想她还对崇文的书颇有见解,能文能武你还想要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