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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日头下去了些,但抵不过此处向阳,仍是有些热意。
卿如是早已不再看案宗,撑着下颚在想叶渠口中那个背负太多的月一鸣。她所认识的月一鸣,和别人眼里的从来大相径庭。
他对月氏的忠诚可以说到了冥顽不灵的地步,如何就成了女帝絮叨时的离经叛道?
越想越烦躁,她坐了一会就被汗湿了。
有小吏送来两碗冰食,“世子,您吩咐的梅子汤。”
月陇西示意他放在桌上,摆手让小吏下去。
卿如是转头瞧了一眼。
那梅子汤用一盏白瓷碗盛着,碎冰沉浮,晶莹剔透。月陇西用瓷勺搅了搅,大小不匀的冰块撞在碗壁上发出叮当的声音,煞是悦耳。
月陇西拿手轻触心口的位置,了然地挑起眉,轻声道,“世间情动,不过如此。”
并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卿如是兀自舀起一勺碎冰,就着酸甜的梅子汤喝下。
有人敲门,小吏开门,是萧殷。
他微颔首,恭顺地将写好的案宗呈上,俯身时目光不经意落在白瓷碗上。
戏文里说,璎珞敲冰,碎瓷当啷,但凡世间悦耳,皆为情动。
收了眼,萧殷道,“世子,写好了。请您过目。”
月陇西随意翻了翻,“你写的,自然挑不出错。”
笔录结束,卿如是没有再待的必要。她起身归置桌案上的书本,想凭借着记忆摆回原样。
被月陇西制止,“月家的男人最是有修养,从来就没有让姑娘家受累的规矩。”
小吏赶忙凑过来,“不劳烦姑娘,我们来收拾便是。”
卿如是不争,朝外走着,不屑回道,“月家的男人有修养?你倒是举个例子出来。”
“月一鸣啊。那可真是太有修养了。”月陇西淡笑道,“连我都不及他的万分之一。若我是个女子,肯定是要嫁给这种男人的。”
卿如是:“你高祖母在天有灵,知道你这么大逆不道吗?”
月陇西慵懒地笑,“无所谓,高祖父心里头有个姑娘那么多年了也没影响他们夫妻二人的伉俪情深。祖母又怎么会计较我这一个小小的爱慕者,何况我还是他们自家后辈。”
“伉俪情深?未必罢。”卿如是随意道,“逢场作戏而已。相敬如宾倒是真的,情深算不上。”
月陇西露出了欣慰的表情,“是吗?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不是。”萧殷走在后面,忽然开口道。
前边两人一愣,转头看向他。
萧殷不急不慢地说,“倘若要兼顾史册里所有的前后逻辑,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是,他们连相敬如宾都算不上。”顿了顿,他又低声朝月陇西道,“无心之言,妄自揣测,还望世子恕罪。”
月陇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他怎么可能是无心之言。这般谨慎的人,既不可能随意插话,也不可能妄议月家祖上。但这两样他都做了,说明他是故意的。
他看明白了月陇西在听到卿如是说“情深算不上”后那一瞬间的欣慰与认可,紧接着月陇西说的那句话肯定了他的想法。他知道,月陇西想让卿如是明白,月一鸣与他的夫人就是作假。
尽管萧殷想不通为何要让卿如是明白这个,但只要能够让月陇西觉得熨帖就好。
换句话说,他能随时对月陇西来说有用处,保证自己的价值就好。
“无事,我也曾怀疑过。”月陇西笑,“你继续揣测,还有吗?”
萧殷道,“幼时读史册,会好奇月相心头那位女子是谁。后来看了些《野史》,便一度猜测,月相心仪的人,要么很早就得到了,要么,很早就去世了。”
“很早很早就去世了?”卿如是震惊,细想一番,又觉得有道理,每每月一鸣跟她说起心底藏着的那个人时哀伤的神情就解释得通了。她点头道,“难怪他后来没有再娶妻纳妾。想必那位姑娘成了他的朱砂痣,他也就只好和正夫人相守一生,却被外人说成是伉俪情深。”
月陇西拿折扇敲了敲手心,叹道,“忽然有点欣慰。”他看向卿如是,轻笑,“你能想明白这一点我觉得已经很不容易了,下回争取再想多一点。走罢,送你回府。”
几人同行,萧殷识趣地骑马自行离去。
马车走得慢,等到卿府时已临近傍晚,她和月陇西告辞,后者微偏头,看她头上的簪花,“弄丢了可以,但丢了不可以。”
卿如是可怜他一片孝心,怅然地点点头。
紧接着,月陇西又将怀里一枚玉石交给她,笑道,“过几天我要去新国学府住些日子,期间不得出府,你若是有空,可以拿着这个来找我玩。”
她低头看,是枚墨玉,形状不规则,甚至可以说是长得有点难看,上边刻着“月陇西”三字。
只扫了一眼,她就递还回去,“我没空。”
月陇西:“……”
顿了顿,卿如是又将手缩了回来,若有所思,“国学府只收宦官子弟,不收官家小姐吗?我也想去国学府。”
月陇西一愣:“你是认真的?为何?”
“我对那桩差事很感兴趣。萧殷都能去,我又不比他差。”卿如是摊开掌心,“这颗石头能让我去国学府里学三年吗?”
萧殷都能去是什么意思……月陇西微挑眉,“不能。国学府不收女子。但你可以拿着这枚令信出入国学府。若是对那桩差事有兴趣,届时也可以让伯父带着你。不出意外的话,这差事是归伯父管。”
卿如是皱眉,姑且点头。
她回到府中,发现卿母等候她多时,且看她的神情有些难以捉摸。
免不了被问及昨夜相看的事,卿如是干脆迎上去。
方坐下,卿母就皱紧了眉头,“如是,你跟娘说实话,昨晚你和景遇怎么回事?我今日一早兴致可好地约了你乔姨母去上香,她却跟我说你们昨夜没成?景遇回去之后说你们多年不见,兴许彼此都生疏了,聊不到一起去。怎么就聊不到一起去?”
卿如是:“……”乔景遇真是好人。昨晚她抛下乔景遇,他竟也不气,只说聊不到一起去,半点坏话不说她的,也没提起昨夜还有世子在场。是给她留足了面子。
“这件事说来话长……”卿如是斟酌道,“反正,您若是有人选的话,可以准备下一场了,嗯。”
卿母的眉头皱得更紧,“你爹说,暂时不必。”
卿如是:“为什么?”
卿母摇头,“我还没来得及问,一会儿问问去。乔夫人让我给你带个话,乔芜姑娘约你过些时候去逛书斋。”
“她好端端地不去逛她的胭脂铺子,逛什么书斋?”卿如是低头拨弄着茶盖。
卿母拍她的手:“囤书呗。不知是谁造的谣,说陛下起了心思,要学惠帝当年焚毁书籍,都在猜他要销毁的是什么书。采沧畔那一伙崇文党最近行事越来越猖獗,大肆宣扬崇文思想,惹得陛下心生不快,所以就有谣言说了,陛下被激怒,想要烧毁的八成就是崇文的书。”
卿如是手中的茶盖从指尖滑下去,摔在桌上,“……什么?不、不是说要销毁的是那些无用的野史杂谈吗?为什么会……娘你说的囤书又是什么意思?”
卿母捡起茶盖,“就是囤积崇文的书。下午不少人都去了书斋,多半是想着百年前雅庐那次,这回要真烧干净了,可再没个秦卿能给修复好。”
卿如是不可置信地喃喃,“你是说,他们都肯去买崇文的书,肯去帮忙誊抄,为了让崇文的文章流传下去?他们真的都肯帮忙?”
卿母点头,絮叨着,“想想也是有心了。史册里不是说雅庐焚书之前,崇文死了,就秦卿一个人,整整一年夜以继日,费尽了笔墨,抄了那么多送都送不出去,惠帝强势,平日里张口闭口崇文党的关键时候一个没见着,谁都不肯帮忙,小姑娘孤立无援地多可怜。这回不同了,就连乔芜这般没心没肺没脑子的都能想着去买崇文的书回来抄着以防万一,还有那么多平民百姓也都乐意帮忙……你这好好地,眼睛怎么红了呢?”
第三十五章 给我生个孩子
如何就要哭了呢, 卿如是怅惘地叹了口气。
像是孤军作战太久, 陡然出现一群没有战盔铠甲, 只好拿着一把铁锹加入战争的普通百姓,他们向自己伸出援手,甘愿冒大不韪, 和强势的敌人打完这一仗。
从前只有她一个人死守着崇文的道,而今千千万万的人都愿意守护崇文的道。这迟来的胜利, 既可悲又庆幸。
卿母见卿如是伤怀, 便也不逼她坐着摆谈了, 只勒令其回房休息,又问她过几天到底要不要去书斋。卿如是应允。
回到房间, 卿如是也不急着休息,她坐在书桌边,摩挲起月陇西交给她的墨玉,神情逐渐凝重。
采沧畔的崇文党们大肆宣扬众生平等的思想, 她信,行事猖獗到惹怒了见识过女帝的皇帝,她不信。
倘若她不知道采沧畔的主人是叶渠,或许还勉强相信。按理说, 一贯待在采沧畔的墨客们应该皆是以叶渠为首, 叶渠身为崇文党首领,又是归降的前朝重臣, 不夹着尾巴做人,还搞这些事出来引火烧身, 绝对不可能。
这件事应有的两个可能是:要么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借着崇文党的名义行卑劣之事,打着众生平等的幌子,故意惹怒皇帝,以此来针对崇文党;要么,有人故意散播皇帝想要销毁崇文遗作的谣言,激起百姓不满,从而达到某种目的。
如果是后者的情况,那究竟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呢?而今坊间的举动会不会真的激起皇帝的怒气,从而造成极端的后果?
思考一刻钟后无果,她收敛思绪,将玉石握紧。
白鸽又传了信。皎皎敲门进来,将信递给她,然后将鸽子放进鸟笼里,一点点给它喂食。
卿如是拆信,边看边为自己磨墨。
起头先交代他过些时日有急事须得出一趟远门,期间无法往来信笺,只得等他归来后再次回信了。
紧接着为上回他的刨根问底道歉,并询问卿如是有没有兴趣参与遗作的重新修复,就按照她自己不同于其他人的理解来修复一次。
卿如是思忖了番,暂且往下看去。
最后一段照例说起他的那位故人。这回不再伤春悲秋,字里行间皆是欣喜之意,怕不是要将故人拿下已是十拿九稳的事。
正琢磨着,忽瞧见紧着下一句倚寒就问她有没有心上人。
有罢,人间正道算吗?卿如是认真思考了一番,她心上的不是人,但爱得很。死去活来,重活一世都只为它的那种。
接下来一句,倚寒又问她平日里如何与心上人相处。
问她和人间正道怎么相处……不知道描述为不可操之过急可不可以?卿如是再次陷入瓶颈,思考后认为这么说行得通。
再一句,倚寒问及心上人若是对她爱搭不理,言语嘲讽,甚至误会颇深,还有可能拳脚相向的时候,她是怎么办的。
卿如是:“……”这就让人根本没法强行描述。想了想,她写道:你这心上人如此棘手,真的不考虑换一个?小弟很费解,倚寒兄究竟看上了怎样一朵奇葩。
写完这句她又在后面诚恳地给出建议:既然有误会,便须得澄清,可依照故人对你的态度来看,你亲口澄清她未必会相信。不如将实情告诉旁人,最好是与她相熟的人,从旁人口中澄清误会,便容易使她信服。切记不可全盘托出,尽数澄清,须得留有余地,让她对你们之间的误会心生好奇,便会亲自找你索要解释。
卿如是满意地点头:自小到大心上人没遇上一个,主意倒是挺能出。
回答完毕,她又倒回去回复遗作的事:容我考虑。
其实她极想参与修复,但如今叶老已知道她能默出遗作,再让更多的人知道,是否会招来祸患?
这信再早一步寄来她也答应了,偏要在她得知坊间谣言之后寄来,这个当口,她怎敢暴露自己。
须得等她确定销毁遗作的传言究竟是真是假之后再作决定。
思及此,她又提笔向倚寒谈起坊间传言,询问他的看法。这人和官府相熟,小道消息灵通,或许会知道传言是否属实。
信寄出去了。
卿如是捏着那枚墨玉,皎皎以为她在睹物思人,正感慨她开了窍,笑意与欣慰还没收敛,凑过去好奇问了两句,就得知她其实是为新国学府的差事操碎了心,而那枚墨玉不过是能进国学府的凭证。
皎皎摇头叹息,自言自语道,“姑娘若是嫁不出去也成,奴婢一直伺候着,就不缺活干了。”
这厢正愁,敲门声响,皎皎回过神,先将鸟笼遮起来,连着鸟笼挂去屏风后的窗台边,然后才去开门。
迎着来的是一名容貌端正的丫鬟,笑盈盈地朝皎皎问好,“我是月府的丫鬟,替我家世子来给卿姑娘送几本书,顺便递个口信儿。”
听到那丫鬟的声音,卿如是探看了眼,示意皎皎让她进来说话。
丫鬟走进门来,与她见礼,呈上几本书,逐字逐句道,“世子说,姑娘晌午那番言论激起了他拜读通俗话本的心,回去后就找斟隐大人借了几本来看,还特意挑出几本让奴婢送来。”
卿如是随手拿起一本,书封三字《言未尽》。
翻开看了两眼。
第一行出现的两个人名:月一鸣、秦卿。
她合上了。
再随手拿起一本,书封五字《月下共卿酒》。
都不用翻开。
她又给搁置到了一边。
第三本,书封五字《晓看红湿处》
她想了想,径直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段被人用笔划去,但依稀可以分辨字样:双指戏璎珞,香汗湿罗襟。似烟非雾,欲拒还迎,红绡帐暖贪风月,朝朝暮暮共与卿。
卿如是:“……”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破烂玩意。
卿如是默默将书合上。自脸颊烧到耳根的云霞好半晌没能消下去。
按理说,卿如是也不是什么不谙情事的天真少女。但向来无心风月的她,偏生最是看不得这些流里流气的鬼话,嫌庸俗。关键是,痛苦就痛苦在,这都是些真实存在的鬼话。
市井卖的话本,有的纯粹依靠杜撰,有的讲究真假掺半,这三本偏生都是后者。
她和月一鸣当然翻云覆雨过,他爱玩,几乎什么都玩过,每次能活生生把她臊死。还很会找时机,专程抽欠他人情的当天晚上,让她拒绝不成,眼泪花急出一水儿来。
这些小老百姓图乐子,纯属带着流。氓的本质对不为人知的方面进行扩写。
丫鬟显然对书的内容一无所知,此时天真地替月陇西递话,“世子让奴婢问问姑娘,可有从中汲取到力量?可有为这对痴男怨女而感慨?可有喟叹他们难成其好?”
滚犊子罢。
烧,这种书就得烧得干干净净,给文坛还个一片清净。
她愿意带领大家把以“月一鸣”“秦卿”两位为主人公的书籍尽数销毁,她头一个点火。
丫鬟又笑道,“世子还让奴婢带话给姑娘。劝姑娘不必太在意今日坊间的传言,这件事的始末他已经着人去调查了,发现实则有两拨人都在暗地里较劲,一拨人假借崇文党的名义大肆,另一拨人背地里煽动谣言,传出陛下要销毁遗作的消息。反正,绝不会让遗作被烧毁的事发生的。”
卿如是一怔,“他怎么知道我……”
话音未落,丫鬟道,“世子说,卿姑娘晌午那番话听着倒似是与崇文先生的观念不谋而合,想必是崇文先生的追随者,未免姑娘为遗作以及而今的崇文党忧心,所以特地让奴婢前来。上面那些书不过是拿来给姑娘闲看着玩的,姑娘瞧瞧最下头那本。”
卿如是伸手拿起来,书封很新,一个字都没有,翻开第一页才知道书籍主人是给这本书换了张皮,里面那页才是第一页,陈旧到泛黄的面上写着书名,太过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字样。
但是这本书卿如是熟悉,无需将字看清。
这本书是崇文的原作!
不是应该被烧毁了吗?!
卿如是的手不自觉地颤抖,她小心翼翼地翻了几页,上边被火燎烧过的痕迹都还在,隐约看清的字也都是她记忆中的排列。
她强自镇定下来,“皎皎,把门关上。”合上书,她追问,“世子为何会……这书是哪儿来的?!”
丫鬟不紧不慢地说道,“世子从新国学府里无意间挖出来的,他说大概是前人埋起来的罢,也不知是谁写的书,只瞧着里边依稀能看清的词句写得都不错,便拿来给姑娘品一品。世子还说,那地方往深了挖似乎还藏有许多。”
“欢迎姑娘过些时候去国学府做客。”
“国学府?”卿如是不解,思忖片刻,又问道,“那地方以前是做什么的?”
丫鬟摇头,“不知。但世子说了,姑娘有何不解之处,都可以来找他问清楚。他什么都知道。”
不再多言,她施礼告退。
卿如是垂眸,目光落定在书封上。
先是《论月》,又是这本,月陇西说,似乎还能再挖到更多。
仅这一刻,她忽然升起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假如当年真是月一鸣进雅庐救了她,那有没有可能,崇文的书其实都……想到这里,思绪顿止。
她捏了捏眉心。得好好休息了,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敢想。
那是月一鸣,废了她十指的月一鸣啊。
背负月氏家族重任的人,怎么可能冒着被杀头的危险私自去救崇文的书。没道理啊。难不成还能是潜伏已久的友军?
卿如是不再细想,将崇文的书用厚厚的牛皮纸包裹起来,藏在抽屉里锁好。梳洗沐浴过后,同卿父卿母用了晚膳。
临睡前翻出了叶渠交给她的那本《史册》,她犹豫须臾,指尖拈着书封迟迟没有翻过去。
细想了想,最终没读。
纵然她被叶渠一番话勾得心里痒痒,实在想一窥究竟,不得不说叶渠真是个推书奇才,然而一山更比一山高,一想到读完月一鸣的一生之后没准自己今夜睡个觉都得被他支配。
她被这种无言的恐惧劝退了。
和乔芜逛书斋的日子还有几天,卿如是打算白日里再读那本书,用以打发时辰。
平躺在床上,卿如是合上眼,半晌后又睁开眼,瞪着床帐。
月一鸣倒是没想,心里想的却是给她送来崇文原作的月陇西。
卿如是:“……”你们月家的人是不是想搞死我?
月府这位世子,不知嘴里有几分真话。他说这本书是在国学府里找到的,国学府不是都要建成了吗?过几日他都能住进去了,四周必已是雕栏玉砌,且守卫森严,他又怎可能随意挖得到东西?
能从中午那番言论看出她与崇文的观念一致,又为何会不知道这本书是崇文的原作?
思绪飘荡着,卿如是逐渐熟睡过去。
次日睁眼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抽屉看一眼崇文的原作还在不在。
还在。卿如是松了口气。
待到梳洗完毕,她急不可耐地翻开《史册》。叶渠有看书折页做旁批的习惯,正好方便卿如是按照叶渠的理解来看。
虽说叶渠的理解里皆有偏颇月一鸣的意思,然则,总比月氏那群老不死的满口皇恩浩荡福寿永昌要强得多。
目光流连于泛着淡淡墨香的纸面,蓦地顿住,停在最简单的一句话上:享年三十七。
简答五个字,便将这位年少成名的风光宰相的死亡风轻云淡地带过。
秦卿死的时候月一鸣方满三十,而立之年。也就是说,在秦卿去后,月一鸣也只不过多活了七年而已。
卿如是以为自己会高兴的,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那个人在她死的时候还挑衅地说,“秦卿,你不起来骂我了吗?”最后却只比她多活了七年。
这七年里,他经历了女帝登基,相府遭难,家族存亡,也经历了与正夫人携手余生、教养子嗣的片刻温情。
想到教养子嗣,卿如是又有些迷茫了。
倘若她记得不错,从前,月一鸣应是跟她说过。
彼时她蹲在院子里摆弄些花草,月一鸣噙着笑走过来,蹲她旁边,伸手就给折了几朵。
秦卿拿眼睛剜他。
他笑得慵懒,“怎么,跟折了你孩子的胳膊腿似的。”
秦卿垂眸除草,低骂了声,“月狗逼。”
月一鸣凑过来,埋低了脑袋,戏谑道,“什么好夫君?我没听见。”
秦卿默然片刻,忽地冷笑一声,抬手一巴掌将他的脑袋给摁进土里。
过于猝不及防,月一鸣还真没料到。
秦卿偷袭过后蹭地起身,撒腿就要跑,被月一鸣单手拎了回来,顺势反摁倒在柔软的花草间,又被他松了腰带,拽开衣领,掀开肚兜一小角。
月一鸣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微眯着眸挑唇笑,“知道我不设防,所以偷袭我?”话落时,他俯身朝她的脖颈和下颚亲了下去。
秦卿推他:“休想把泥蹭我身上!!”语毕时一口咬在他的喉结上,下了重口。
月一鸣稍退,捏住她的下巴,舔过嘴角的泥屑,咬牙切齿道,“这种时候,我是为了把泥蹭你身上吗???好好看看,我都被你撩成什么样了……”光天化日之下,他竟然想白日宣。淫。
而她面对着这么一具男人的躯体,想的竟然只是泥土不要沾到她身上。
月一鸣心都梗了。
秦卿怕痒,被他捏着下巴不舒服,抬头又看见他的长发和脸上都还挂着泥土,没忍住,笑喷了,想要憋笑,愤然道,“月狗逼你赔我的花……!”
月一鸣见她笑,也跟着笑了,“护花跟护孩子似的,折了你的花,赔你个孩子好不好?”
秦卿皱眉:“少耍流。氓!这是院子里!你言行注意点,对得起你相爷的称呼吗?!”
他不说话,凝视着她,低低地笑。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他轻道,“秦卿,我没跟你耍流。氓,真想和你要个孩子。能跑能跳,我们瞧着便会觉得欢喜的孩子。男女都好,你和我的就好。”
秦卿很果断,甚至看都没转过头看他,直接拒绝了,“我看你们月家已经很不顺眼了,以后我要生个孩子也姓月,多遭罪。”话落,她从花圃坐了起来,整理衣襟。
月一鸣也坐起来,一片懒散模样:“这多好办,孩子跟你姓便是。”
秦卿知道他说笑,嗤道:“可我不想帮你生,你和夫人生去罢。话说回来,夫人比我先入门,她这都入门一两年了罢还没动静,你是不是不行……”
最后几个字,她嘀咕着嘀咕着,抬眸瞧见月一鸣幽深而又正经的眼神,便想起他们洞房那晚,心虚地脸红了。
“她……”月一鸣想了下,挑起眉,随口道,“身体不好,要不得孩子。你若是不帮我生,我可就断子绝孙了。”
那她死后,月一鸣和正夫人的孩子是什么时候有的呢?
夫人出阁之前心底也藏了个不可能之人,同她说过的:这辈子是有缘无分,就指望着能有来生。夫人像是认命的人,所以她身体再不好也得给月家留子嗣也说得过去。
卿如是这般想了会,觉得应该就是这样。
往事太可怕了,她不过是看到月一鸣死时的年纪,就生出这般多的疑问。
她合上书,暂且不再碰它。
可有些东西,在心底无知无觉地生了根发了芽。
从前被忽略掉的细枝末节又被不经意地拾起。卿如是觉得心底的感觉不一样了,分明没有任何情绪涌上来,可就像破土的嫩芽一般,挠着心里的痒。
有一种潜意识的求知欲,会催促着人越来越在意那个东西。
这种感觉甚至一度持续到与乔芜相见那天。
她出门时,仍是那晚的丫鬟前来,告诉她说月陇西已经去了国学府,市井谣言被压下去了一些,陛下虽发了怒,治了些人的罪,但好在,暂时没有殃及到采沧畔那边。等查清背后煽风点火的那一方会再遣人来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