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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通挫骨扬灰的话。
王疏月渐渐看明白了这二人倾轧,要命的是,其中似乎还牵扯到了父亲。她低头朝贺临看去,那人虽然言语嚣张,布满血丝的眼底却渗着穷途末路的绝望,成王败寇,大局已定。这位入关时大杀四方的少年将军,就快要被兄弟手中的生杀大权给逼疯了。
不要命的时候,人人都是神灵。
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伦,爱情,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在头顶上被措成灰。
贺临听完“胡言乱语”四个字,狂妄地笑了起来,笑得在场所有得人都筛骨抖肉,如同在雪地里喝了一大碗冰水,连呼吸都快不听使唤了。”
“贺庞,这个四个字,老子吐还给你。你也不用再假惺惺地给我说什么骨肉亲情,你杀父弑君,伙同王授文伪造遗诏,你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老七和老十八那两个浑虫,以为朝你磕了头就能舒舒服服的继续当大清王爷,我老子心底里看不起这样没骨头的兄弟。老子跟着皇阿玛打天下的时候,你还跟在后头养马,你知道什么是征天下,什么的将士铁骨?老子为大清落了一身疤,当真还差一个碗口大的,来呀!”
他说着,伸长了脖子:“有种往这里给老子补一刀,我就在你这位万岁爷手上功德圆满!”
话声落下,除了风雪声之外死一般的沉寂。
其余人都小心地秉着呼吸,于是场中仅剩下的人气全部来自这已经斗红眼的两兄弟。
“不敢杀是不是?杀了就坐不稳金銮殿了。哈哈哈……为了皇位杀人,为了皇位又不敢杀人,老五,你就是个窝囊废!窝囊废!”
王疏月听到皇帝手指骨结上传来一声脆响,在场的人都还来不及反应,皇帝已经拔出了图善腰间的刀。张得通等人都吓呆了,他们都是前明留下来的奴才,前明那程朱理学盛行于世的时代,再毒辣的人,面上都镀着一层无欲的金,别说那些宫里长大的皇子们了。哪怕里面都斗得烂成絮了,外面还在兄有弟恭地唱和。
提刀取命?不敢想,也不知道怎么破。
张得通眼睁睁看着那把明晃晃的刀从自己眼前过去,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只恨何庆那短脚狗,这个时候了,还不知道带着王授文在什么地方扑腾。他正急得头顶冒烟,却见一个清瘦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跪到了诚王与皇帝之间。
女人手中端着楠木托盘,盘中稳稳地放着一盏茶。
“主子爷息怒。”
是王疏月。
张得通心道这姑娘可算是来救自己准夫婿的命。也好,能拖得住这位要命的主子爷一时是一时,拖到王授文过来,尚有转圜之余地。
他是想得好。
但皇帝怒极。那人戳着他得脊梁骨,言辞交锋之间,已然是光脚地不怕穿鞋的架势,喉咙里若是能伸出手来,几乎就要把他生吞活剥。他被这迫近的威胁逼出了杀意,哪里是一个奴才挡得住。
“滚开!”
喝斥声之狠厉,吓得张得通两个膝盖骨都磕撞在了一起。
然而王疏月却没有动。她也不是全然不恐惧,双手虽举得稳,但肩背却隐隐地在颤抖。她很瘦,虽然穿着厚重的冬服,外面还罩着素孝,却依旧弱骨风流,跪在两个男人之间,越发显得单薄孤独。
她咳了一声,尽力稳住自己声音。
“主子爷要的茶,奴才端来了。”
翻了天了,诚王不要命,连个奴才也跟着不要命了。皇帝连张嘴的心都懒了,一掌撩翻了她手上茶盘。
“朕让你滚开!听不懂吗?”
滚烫地茶水照着王疏月的脸就翻倒了下去。那是才开过的滚水,一接触到皮肤,就立即在她脸上燎起了一片水泡子,跪在一旁萍露顾不上场合惊叫出声:“小姐!”
这一声“小姐”,顿住了皇帝的步子。与此同时贺临也认出了她。
然而他却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要一个汉人的丫头来搭救他,他宁可现在就死在皇帝的刀下。
“王疏月,你跟爷在这里逞什么!”
“你给我闭嘴!”
她回过头去对着贺临斥了一声,贺临瞥见她脸颊上的那片触目惊心的烫伤,不由地一愣。
这女人从前在裕妃面前不是的温柔地像一滩水吗,他时常给她嘴钉子吃,有的时候甚至连自己额娘都看不下去,要拿话去维护她,她却都不说话,跟个不知道痛痒的呆鹅一样,还能对着他笑,让他觉得一点劲儿都不带,这会儿竟这样跟他反顶,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刚才气焰在她面前莫名其妙地给摁下去了,傻吃了一个闷瘪。
萍露膝行过去扶王疏月。她却把人推开。反手用手背触了触被燎伤的地方,知道已经起泡子了,一面心里暗苦恐会留疤,一面伏地去捡地上的碎瓷。
第4章 踏云行(四)
“奴才手不稳,烫着主子爷了,奴才该死。”
她捡好那一堆瓷片,跪直起来,向着皇帝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竟然是王授文的女儿。皇帝想起来,她是裕妃挑给贺临的侧福晋,如今到成了那个混账的保命符。
那边王授文老远就已经听到了毡帐前的动静,跟着何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见皇帝上手握着刀,诚王被摁在地上,自己的女儿跪在这两兄弟之间,脸上的烫起的燎泡看着着实骇人。
他顾不上去过问女儿的事,忙扶起贺临:“诚王爷,您对臣有气,怎么能怪责皇上,皇上免了王爷私自进宫的罪,对您已经是宽容之至啊……”
扶的是诚王,责任一股脑往自己身上揽。话里话外的意思又是站在皇帝这一边的。王授文能在满汉之间吃开是有道理的。张得通当下就想给这人精鼓个掌,这父女两一个降住了疯王爷,一个拉住了怒皇帝。真真都是菩萨,都是能救命的药。
“老子拜皇阿玛天经地义,要他来免……”
“贺临!”
贺临本是不服王授文这些鬼话的,哪知才开口要骂,却又被王疏月给喝顶了回去。而且她竟然还叫了他的名字!
呵!连富察氏那样的烈女子都不敢这样直呼他的名字,偏在这场合下,他还不能跟这个女人发作。一句话说不完,硬吞回肚子,顿时脸色涨红,心里糊里糊涂地想着,今儿到底是怎么了。
然而,他还不及想通,就已经被王授文从地上扯了起来。
“王爷啊,小棍子挨,大棍子躲啊,您不能逼着皇上在先帝爷仙灵未远的时候不仁不义,快快,快跟老臣走。”
说着他又向着皇帝摇了摇头。皇帝是被贺临的话逼得拔了刀,这会让王授文过来劝挡,台阶搭得稳当,贺临也莫名其妙地蔫了下来。胸中的恼怒此时已经被摁下了一半。
王授文见皇帝不吭声,忙一面撑着贺临,一面对图善道:“找人来扶啊。”
图善明白他的意思,招呼御前侍卫一拥而上,和王授文一半是扶,一大半是拖地把人给押走了。
雪密地糊人眼睛。
图善等人走了,帐内外就又剩下了一堆没声气儿的奴才。皇帝松了手,刀应声掉在地上,雪累得太厚实,竟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他低头看了一眼仍然跪在地上王疏月,她低垂着眼,孝服上不见滚毛的领儿边,生生露着半截脖子,雪不断往她领中灌去,人已经在发抖了。
再往脸上看,一串子燎泡鼓涨得厉害。
男人可以背几个疤,但女人不一样,皇帝想起去年自己府上一个侧福晋,被花枝勾伤了脸皮,就在他面前哭得差点厥过去,他厌恶女人在他眼前没有规矩的仪态,不但不心疼,后来竟再没去看过那位侧福晋一眼,如今好没好也不知道。但女人爱脸胜过惜命,他是看明白了的。
“主子爷,这王姑娘……怎么处置。”
张得通小心询了皇帝一句。
怎么处置?他还真没想好。
贺临要跟他一道往死胡同里走,这个女人的行为看似莽撞,实则是聪明的,将才那场面,除了她这么一个身份,到真没有别人能挡得了他的驾。生死之间,这一举举重若轻地盘活了贺临,也走活了他的路。但这并不怎么样。
对,他向来不喜欢女人自以为是。
此时他甚至觉得,这当口根本不该费神去想如何处置她,索性不应张得通的话,抬脚往帐内走去,“恭王在什么地方?”
张得通忙跟着他进去,“哟,怕还和十八爷一道在养心殿跪着。”
“传过来。”
张得通知道主子爷要议诚王的事,王家那姑娘一时半会儿在雪地里是起不来了。想着将才若不是她,今夜乾清宫跟来的人怕都要被挖眼睛割舌头,又见她受苦,心里过意不去,趁着去传话的当儿,让何庆给人递了个手炉子去。谁知道何庆把炉子原封不动地又抱了回来。
“王姑娘说,主子爷是在责她,她不能受用。”
张得通觉得自己这会儿只想吸一口醒脑的鼻烟。
得得得,主子们都是明白人,拎不清的是他们这些奴才。
想着抹了一把额头上已经彻底凉冷的汗,低头在腰间翻找,何庆抱着手炉子问道:“师傅您找什么呢。”
“鼻烟壶。”
翻了一圈没翻到,不得已撩开帐帘去里面眼寻,倒真是寻到了。就压在皇帝的靴底下。恭亲王颤颤巍巍地跪在毡垫上,正死死的盯着那鼻烟壶,企图给自个眼神找的聚焦,以此来的抵御心慌。
张得通叹了口气,知道是捡不回来了,松手搁帘作了罢。
恭亲王也就是皇七子,和贺临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他这个人比自己的弟弟老实得多,皇帝指派什么事就做什么事,其余一概不敢多嘴,如今自个的胞弟做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他知道躲不过这位嗣皇帝骂。
路上听张得通说,好歹弟弟性命是保住了,因此打定主意,就是跪死也要让皇帝把这口气儿在他身上出顺了。于是皇帝说一句,他就请一个罪,应得也都是些是什么疏于管顾之类的废话。皇帝说到处置的时候,就和老十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说什么皇阿玛还没有出殡,好歹过了这个大事再处置这个逆臣。
整个人活活的就是一团棉花。
皇帝被他们求得没了意思,到了后半夜又隐隐发了火牙疼,打不下去这场太极,于是摁着太阳穴打发两人滚了。
张得通递茶上来道:“裕娘娘那边使人过来了。皇上见不见?”
皇帝正靠在椅背上,火牙扯着半张脸都是疼的,但他不想跟张得通这些人提,一提太医院就要过来,连这会儿的安静都没有了。他勉强忍着,抬手狠命地在眉心摁了两下。
“不见。”
“那……今晚上还回养心殿安置?”
不说不觉得,一说天都要亮了。
“皇上,您脸上……”
脸上怎么了。
皇帝把手移到眼前,见自己的手掌上不知什么时候染了一片墨迹,书案上有一方女人用的铜镜,他侧身的朝镜里看了一眼,额上沾染的那一块很是碍眼。
张得通忙道:“哟,奴才去给皇上打水来。”
“不在这儿折腾。回养心殿再说。”
说着,他想找找是什么东西给他染了这一手,随手翻开了一张压在手掌下手稿,纸上字是十分讲究的祝允明小楷体。他前两年在练这个体,一直不得要领,王授文说他是笔锋太沉,再深究原因,那老头就只顾磕头请罪,不肯往下深说了。
此时看倒这颇得神传的字,他起了零星的兴致,抖开一张已然被自己激怒时拍得七零八碎的字稿细看。
“这谁写的。”
张得通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忙道:“王姑娘写的,太后娘娘下的旨,让王姑娘进宫来写福晋们的典礼簿子。”
他看了一眼皇帝脸色。到比之前都要松和,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字迹的笔锋。
张得通清了清嗓子,小心道:“皇上,王姑娘还在外头跪着呢。”
皇帝这才把那个女人想起来。
抬头望了一眼帐帘,她的影子还一动不动地映在上面,汉女就是天生弱质,饶是冬日穿得厚,还是瘦得像一只撇去叶的花茎。
他又扫一眼手上的字,怎么就不大信,这一看就是有年生的笔墨风骨,出自一个未出阁的女人之手。
“张得通。”
“奴才在。”
“回养心殿。”
“是。”
他说着已经从椅中站起来,“传话给南书房,现在辍着朝,他们手底下也不要给朕压着,该送的送,该议的议。”
“是。”
张得通连声应着,抢几步要去替他打帘。
谁知道他已经自己打起帐帘,还没走出去,又顿住,张得通险些跟这位爷撞满怀,吓得三魂丢两魂,他却定声添道:“还有,替朕问乌嘉,他是不是被诚王给吓懵了,朕让他总理户部,理四川的亏空,他给朕理到什么地方去了?整整两日,就给朕写了个什么陈情表来哭穷,朕最多再给他一日的时间,再拟不出案子,就让他自己去吏部摘红顶子!”
“是,奴才这就去。”
张得通一刻都不敢耽搁。在干净的雪地上踩出一串利落的脚印。
外面天光还没有大亮。雪已经细成了雪沫子。
皇帝独自走出毡帐,一大片白茫茫的入眼。连那女人乌黑的头发都覆干净了,只剩下半节辫子。垂在肩前。
王疏月其实早就跪不住了,撑在雪地里的手已经冻得通红了,见皇帝从毡帐里走出来,她挣扎着跪好,咬了咬颤抖不已的牙关,哆哆嗦嗦道:“奴才给主子爷请安。”
皇帝原本直接要走,听到她这一声,到顿了一步。
“你昨夜胆子大过头了,你可知道。”
王疏月腰伏得很低,“起先不知道,如今听皇上教训就知道了。”
这话若要去追究,还真不好分清是卑微认怂,还是傲骨不屈。皇帝心里晃过一丝不快,但尚不至于跟女人在言辞上过不去。
他打量着自己门下这个名声在外,马上要做他弟妹的奴才。
不去看脸上那串水泡,她长得是好看的。只是皮肤白得过分,像多年没见过阳光一般。还有,她太瘦了,跟他养得那匹白马一样,怎么喂都是一副皮包骨的样子。
“叫什么名字”
他随口问了一句。
“奴才叫王疏月。”
“对,差点忘了,你也是镶黄旗的人。”
“是,皇上是奴才的本家主子。”
“朕的奴才?王疏月,你说这话脸都不红。”
所谓天子之怒,就是一晚上都消不下去吗?王疏月的肩背都快断了,膝盖也几乎没有知觉,这位爷若再不开恩,她真的要为了贺临把命搭进去了。
“是,奴才该死。”
第5章 鹧鸪天(一)
这是端端正正地服了软。
皇帝看着她摁在雪地里的手,手指肿得像萝卜一般,他突然想到,这双手能写祝体,这么废了到底可惜。再看她刻意用发辫遮挡的那半张脸。受过烫伤,又一夜没处理,水泡子鼓得亮晶晶的。饶是这样,她还是一点的悲色都没有露,在他面前,整整齐齐的地把礼仪尽全了。
不容易。不愧是王授文的女儿,他没什么可再挑剔的。
“起来。”
“谢主子爷恩典。”
然而她根本站不起来。一使力反而扑在了雪地里。包括张得通在内的人,手忙脚乱地扶撑了好一会儿,才支着她立直身子。无仪态的样子果然不好看,皇帝有了嗤意,不肯逗留,转身走到前面去了。
王疏月被萍露搂在怀里。人一下子抖像在筛糠,天知道将才她是怎么在皇帝面前稳住的。小太监们拿来好些衣物来捂她。不过怪得恨,她明明冷得要死,喉咙里却火辣辣的疼。她试着咳了两三声,竟咳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只得勉强朝着皇帝行远的方向看了一眼,估计他已经看不见这处的景象,这才切磋了几下僵硬的牙齿,喘息着笑出了声。
萍露心疼道:“小姐都被折磨成这样了,还笑得出来。”
王疏月一边笑一边摇头:将才……皇上从帐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偷偷看了那么一眼,他额上,脸上都是昨晚我用的那一柄松烟墨……那墨是皓月堂出的,顶不好洗……咳,让他糟蹋我的功夫。”
这个时候了,她的乐子竟然还敢寻到那位要命的爷头上。
萍露哭笑不得。刚要说话,怀中人的身子却渐渐脱了力。“小姐,别吓人啊。”
她是一下子慌了,好在裕妃那边使来的人到得及时。王疏月已经睁不开眼,全然不知自个是怎么被带到承乾宫的。
只知道再醒来时已是夜里。
萍露不在,榻前坐着的是裕贵妃。
连着几日的哭灵,她虽眼眶青肿,周身却仍然收拾得一丝不苟。一只手抱着铜底鎏金的缠枝花手炉,一只手轻轻地理着一叠堆放在榻边纸钱。
“娘娘。”
王疏月轻唤了她一声。
裕贵妃侧过头来,见榻上的人脸还烧得通红,正静静地望着她。
裕贵妃不觉湿了眼:“你这个丫头,可算是醒了啊。”
“奴才让娘娘担心了。”
裕贵妃摇了摇头,轻转过她的脸,借灯去看她脸颊上的烫伤处。“你这样说,是要痛死我吗?好好的王家姑娘,交到我手上,竟被消磨成了这样,你娘亲要是知道了,可不得怨死我。”
女人有多在乎自己的皮肉,她哪里能不知道。王疏月有极好的教养,不哭也不怨,但她越是这样懂事,越是让人疼。
“好在太医说,这是在大冬天烫的,丫头你放心,调理好了,不会留疤。”
“娘娘,王爷好,奴才就没事。”
裕贵妃原本想让她安心,想不到这姑娘却反过来宽慰她。王疏月不一定动情,但话中的意思却实实在在地触到了裕贵妃心软肉。
“好丫头,你为爷们儿做的事,我一定让你的爷好好记一辈子。”
裕贵妃是真的喜欢王疏月。
不光是因为她是王授文的女儿那么简单。
要说家世好的,上三旗里有的是人,可论样貌,脾性,心思,像她这样万里挑一的却太少了。富察氏跋扈,自己小儿子嫉恶如仇,爆得像个炮仗,府上那些女人没一个不是弱就是蠢,天天只巴望着生儿子,没一个规劝得住贺临。知子莫如母,别看贺临不肯正眼看疏月,但她算准了,那小子就服这姑娘。
“娘娘,王爷呢。”
萍露端来了药,服侍王疏月坐起来灌了一碗。许是太苦了,她问起贺临时,眉头还攒皱在一处。
裕贵妃叫人去取杏脯子。
一面道:“在前面的观音龛面前跪着。哎……”
她摁着额头长叹了一口气:“我没让她回府,不想他福晋又激他,就这么让他自己冷一夜吧,明日,我亲自绑了他去见皇帝。”
王疏月朝着暖阁外看去。
门没有关,那人影子有一半漏进来。
和贺临之间没有过多的相处,也就谈不上感情。
于是,她为什么要去帮贺临呢。有一半是因为裕贵妃待她的好,还有一半,是因为那纸还要为大行皇帝空悬三年的婚约。
说起来,王疏月其实是一个有些凉薄的女子,少年时以修书为任,长洲枯燥那段枯燥的时光,正值她的好年华,十三四岁,刚学会了理红妆,戴有缠枝花的簪子。而贺庞送来的银钱,却没有一点是用来买胭脂和首饰的。饶是如此,王疏月也知道如何娱人悦己,给自己找乐子,给身边的人递些力所能及的暖。这样过着,不会太无趣,也不会太累。
汉人的精神世界很复杂,但大浪淘沙,一代一代地澄干净以后,探讨的也不过是一个相同的话题,人到底怎么才能过好。没有看起来那么晦涩难懂。
因此就像父亲顺着汉人的命数,吃开满人朝廷一样。
王疏月也想顺着女子宿命,尽可能地周全那些日后要相伴一生的人。
“奴才想去看看王爷。”
裕贵妃自然愿意,但又见她实在病得可怜:“才发了汗,缓缓吧。”
她却已经趿了鞋“奴才没事,披件氅子就好。”
***
承乾宫的观音像是杨木质的,不燃香都有一股淡淡的木芳。
贺临也跪了快一日。身上冷,脑子也渐渐冷下来。嗅着木香,隐约有了点睡意。
背后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正看见王疏月进来。
她穿着月白色寝衣,外头罩着一件大毛的袍子,整个人就像没有骨头一样,只在毛皮上面露着一张的脸。人是病了,气色到不错,他跪了一日,没听见一点声响,看见这么个活人,突然觉得,她没有之前那样面目可憎。
“额娘让你来劝我?”
“没有。让奴才来看看王爷。”
“那倒杯水我喝。”
“奴才不想倒。”
“你……爷跪了一天一夜了!”
“奴才也在雪里跪了一个晚上。”
她说着,走到他身旁,从他面前拖了一个蒲团垫在身下,扶着神龛的边沿小心地盘膝坐了下来。那裹在身上大白毛氅子,就像一堆柔软冰凉的雪,从干冷地松枝上落下来,酥酥软软堆叠在贺临眼前。
“奴才膝盖伤了,就这么陪着王爷坐会儿吧。”
贺临看了一眼她的膝盖,哪怕隔着绸裤,也能看见膝盖骨那处地方肿得吓人。她又刚好坐在烛火下面,脸上那串水泡被照得亮晶晶的。
“你被那人罚了?”
王疏月别过头去,不让他看伤处:“不是做错事吗,不挨打都是好的。”
说着她又笑了笑:“放心,王爷,太医说不会留疤,三年过后行礼时,一定不让王爷瞧出来。”
“爷哪跟你说这个!王疏月,你是憨子吗?你哪里错了?不是,他凭什么罚你啊!”
她转眼看他,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凭什么不罚呢。”
“凭你,凭你是爷的女人!”
“我们还是皇上的奴才呢。”
“鬼的奴才!”
她今日的话,每一句都能气他立刻就死。
他抬起手来,向灯火指去。吐沫星子几乎要喷到王疏月脸上:“王疏月,你知不知道皇阿玛到底是怎么死的,之前太医院报的还是偶感风寒,怎么就在四五日之间就宾天了呢。皇阿玛死前那一夜,整个紫禁城都封了,丰台大营的乌里台,几乎是枕着枪在睡觉,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他在封宫杀人!那个人为了登基,干的是谋权篡位,大逆不道的事啊!”
他说得很激动,王疏月却只是望着神龛里观音,不接话也不打断他。
贺临突然觉得没了意思。
他颓然地跪坐下来,“也对,你一个女人,懂什么。”
“我只是不想看王爷送命。”
她凝向贺临的眼睛:“王爷,遗诏都宣过了。就算真的是谋权篡位,又怎么样。”
他一下恼了:“什么怎么样?你们汉人,就这么是非不分!”
“是无必要拿命去分。”
“什么意思……”
她没说话,待贺临渐渐喘平呼吸,她才换了一个姿势,在蒲团上屈膝坐好,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拖着下颚。暖融融的灯光烘得她像一团雪儿球。
“王爷是大清的开国英雄,手上沾满了汉人将士的血,大清入关后,无数的汉人,包括我,却做了满人家的奴才,如果王爷要论是非的话,我们都该殉了大明的皇帝,要不,就拼死和大清抗争到底。而我也应该拿一把刀,要么杀了王爷,要么了结自己。王爷想见我这样吗?”
贺临有些发怔。
“但后来,我们还是剃了头,易了服。我甚至还要嫁给王爷……”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想被杀头吗?”
王疏月没有理他的混沌。
“王爷,我们活下来了。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说服自己活下来的吗?”
她声音很温柔,不粘腻也不沉重,“我们猜,明皇帝不会怪我们。他也是爱惜子民的人,不想眼睁睁看着百姓血流成河。而我们也好像没有完全辜负他,整个人世间,人们著书,调弦,观月,赏花,看似是忘了亡国恨,往花团锦簇里过去了。但其实背后守住的都是我们祖辈传承的文化。”